虞子钰欣喜无限地点头:“对,就是找圣山,神仙居住的地方。”
路人并不笑话她,而是一一道来。
“鄯城这地方没有雪山,要想见到雪山得往西边继续走,离开鄯城去到绥戎城,再翻越日月山,淌过尉迟川,再穿过共和切吉草原、渡过喀拉河、再翻过巴颜喀拉山,最后到达当拉山,当拉山就是藏区的圣山。”
虞子钰拿出纸笔,盘腿坐下记录:“你说慢点,我记不住,得写下来。”
路人又详细给她复述了一次。
还道:“你要找神仙,就得去当拉山,传说我们这儿最大的山神就住在当拉山,山神庇护藏区的万千子民呢。”
虞子钰抬头懵懂问道:“山神就是真正的神仙吗?”
“肯定是啊,不是神仙,干嘛叫山神?”
虞子钰又问:“那你见过山神吗,它长什么样子,可会让人起死回生?可会御剑飞行?它出过山吗,有没有来给你们授业解惑过?”
路人:“我都是说是传说了,传说中的怎么可能真的见过。”
“哦。”
虞子钰记好笔记,继续出发。
先离开鄯城,又花了三日的时间到达绥戎城,继续西行准备翻越日月山。翻山时明显感觉力不从心,山路崎岖不好得骑马,她只能牵着马走。
越往上走越是觉得喘不过气儿来,每走十来步便呼吸困难。不仅是她,马儿也是如此,才走了一小段路,马儿同样累得直喘气。
虞子钰尚未到半山腰,累得躺在荒石上喘气,两匹马似乎也走不动了,趴在她身侧。她躺了会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直到她常骑的那匹马咀她的袖子,把她弄醒,她才缓缓睁开眼,明明睡了一会儿还是觉得疲乏不已。
她摸了摸马儿的脸,道:“走不动了怎么办,一路跟着我,真是辛苦你们了。”
瘫在地上许久,半分力气也提不起。直到有几个挖虫草妇人路过,过来查看她,才用别扭的汉语告知她原因:“你这是得了瘴气病了。”
“什么是瘴气病?”虞子钰艰难起身。
妇人拿出一块牛肉干给她:“你们外地来的,不是适应这里,这里气儿薄,你会出喘不过气儿的。”
“那可严重,我会不会有事?”虞子钰心急不已,她不能出事,还得找神仙回去救祖师娘呢。
“不算太严重,但你不能继续待在山上了,得马上下山,山脚下气厚一些,你去山脚下缓一缓兴许就好些了。”
虞子钰看向连绵高山:“可是我想去当拉山,去当拉山不是得翻过这里吗?”
“你可以绕着走啊,我们明日也得去当拉山继续采草药,你要是想走,可以跟着我们。”
“多谢。”
虞子钰下了山,到山脚下缓了许久才换过劲儿来。她当晚卧宿于山脚,等到妇人们采完这里草药了,次日便跟着她们出发。
越走雪山越多,天气也愈发冷。偶尔路过村庄时,她大价钱买下加厚藏袍,又给两匹马也买了裹身防风的毛毯。
好在,越走她的瘴气病好了许多,不再总是喘不过气儿来。得亏妇人们给她一种叫红景天的草药,让她泡水喝,喝了可抗瘴气病。
随采虫草的妇人走了十来日,穿过共和切吉草原,在绕过巴颜喀拉山时,遇到了一次雪崩。这次她和妇人们彻底走散,自己也被雪沙掩埋。
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碉房内。
房屋由乱石垒建而成,四面很简陋。她浑身酸痛慢慢爬起来,推开木门去看,发现自己的两匹马就拴在外头。
抬眼望去,是辽阔的草原。再往远了看,一座座雪山连绵不绝,与天相接,颇为震撼高不可攀。
“啊,你醒了。”一面容沧桑的藏民妇人走来,手里抱着一棕色木盆,木盆看起来做工粗糙。
她说着虞子钰听不懂的藏语,虞子钰探过头:“我听不懂。”
妇人抿抿嘴,粗糙的手拢了拢耳边的乱发,这才用口音很重的汉语磕磕绊绊道:“你,你晕倒了。你的马跑来找到我,带我去救你的。”
虞子钰从石阶上跑下,先抱住那匹栗色温血骏马:“谢谢你,我的好朋友。”
又走到妇人面前:“多谢,若是没有你,我恐怕难逃此劫。对了,我睡了多久?”
妇人举起两根手指:“两天。”
虞子钰翻看自己的钱袋,发觉所有钱财都还在,她原本放在马背上的两口小棺材,被人卸下放在院子里。去打开一看,里头的东西都没少。
她取出在都护府换的银币,数出二十个给妇人:“这是给你的,太谢谢你了。”
“不用,我只是顺路而已。”
虞子钰还是强行把银币塞给她。
再问她此处是何地,得知草原对面的连绵雪山就是当拉山,是这片地区最高的雪山,也是此地的圣山。虞子钰喜极而泣,这应当就是自己要找的雪山了。
“那这里的山,可有山神?”她迫不及待问。
“有啊,我们每年都要祭祀山神。”妇人仔细观察虞子钰,混浊的眼底意味不明。
虞子钰又问:“姨母,您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妇人道:“只有一个和你一般年纪的女儿,不过她到寺庙进学去了,暂时不回来。”
虞子钰:“我可够在您家里借宿几日,我要去当拉山办点事情,等办好事就离开。我不会白住的,会给你钱的。”
“可以。”妇人答应得干脆。
虞子钰在妇人家中休息了一天,得知妇人名叫次曲,家里只有她一人。次曲对她照顾十分,热情到虞子钰有些狐疑。
她如今一心要去找神仙,也没多想,只当是藏民都这般热情。毕竟她在日月山跟着那群采虫草的妇人同路时,她们也对自己很照顾,还给她草药吃以缓解瘴气病。
黄昏时,她帮次曲去赶回羊群。
两人聊着天,才得知次曲今年才三十多岁。虞子钰暗自惊讶,她母亲虞凝英如今四十三,保养得当,以至于虞子钰很少在年纪上感受到母亲的衰老。
如今她年满十八了,还常常靠母亲怀里撒娇,恃宠而骄。闹脾气了就赖在床上不吃饭,要让阿娘过来哄她,她才勉强吃一口,把母亲当成避风的大树。
看着次曲黝黑的脸庞,皮肤纹路上深深的沟壑,尤其是那双浑浊的,饱经沧桑的眼。虞子钰很难想象,次曲居然比虞凝英还年轻。
虞子钰拎着马鞭,跟在次曲身后,还看到她露出的半截手臂有青紫,不知道是干活儿不小心撞到的,还是怎么着。
盯着次曲微微弓着的背影。
虞子钰在想,如果次曲是她的母亲,她会经常闹脾气和母亲撒娇吗,会遇到委屈了哭着喊娘吗。应该不会的,她觉得次曲过得太苦了,对她撒娇都是一种残忍。
这种苦,不是生活蹉跎的苦,而是在她眼底看到难以言喻的哀伤和沧桑。那种久经风霜后,麻木不仁的混沌眼神。
“次曲,你有女儿了,那你的丈夫呢?”虞子钰问道。
“我没有丈夫。”
虞子钰告诉她:“我要去找神仙,去当拉山找山神,你有什么愿望可以告诉我,我替你转告山神。”
次曲挥高鞭子,在空中抽打发出呼呼的破空声,许久后才道:“我没有愿望。”
这里应该算得村庄,但碉房很零散,距离次曲家最近的人家也有十来丈远。虞子钰当晚住在次曲家,次日就要上山找神仙。
山路不好走,而且她马儿明显不是适应这里,总是殃殃的。虞子钰决定步行上山。
次曲给她备了糌粑和酥油茶当午饭,告知她:“你吃的时候,糌粑放碗里,再倒入酥油茶搅拌就可以,就像昨晚我给你做的那样。”
“我知道了,谢谢你。”虞子钰穿上厚厚的藏袍,熟练露出一只胳膊,“对了,我要去找神仙,你一点儿也不好奇吗?”
“不好奇。”
次曲干活很利落,这会儿已经开始打扫屋子,嘱咐她:“太阳下山前你一定要回来,不然会找不到路的。到山上容易犯瘴气病,喘不过气了就赶紧下山。”
虞子钰用热水泡草药红景天,坐在一旁喝,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喝红景天,已经不犯瘴气病了。”
她喝完后,带上刀剑要出门,次曲突然问:“你的刀和剑,是不是很锋利?”昨晚她看到虞子钰用弯刀切牛肉干吃,觉得此刀不是一般的刀。
虞子钰得意道:“削铁如泥,吹发可断。这是我爹娘特地找铸剑师给我打造的,是上好的宝刀宝剑。”
“哦。”次曲淡淡应了一句,继续扫地。
虞子钰出门,一路朝对面的雪山进发。
她兴奋难耐,也不知道今日能不能找到神仙。等找到神仙了,神仙一定可以御剑飞行,一天可飞十万八千里,带她速速回京救祖师娘。
山脚有高寒草甸,穗发草为主,再往上是灌木丛,山腰以上是常年不化的积雪。明明是五月份了,寒风还是刺骨,吹得她耳朵嗡嗡响。
还没到山腰,似乎瘴气病又犯了,她只得一路缓一路走,黄昏时败兴而归。
重新回到次曲家,次曲已经在准备晚饭,扭头看她:“找到神仙了吗?”
“没有,太累了。”她一屁股坐到地上,这里藏民房子没有凳椅,干什么都盘坐在木底板上,“好累哦,要是神仙自己来找我就好了,我都懒得去找它们了。”
次曲笑了笑,没说话。
接下来一连三天,虞子钰早出晚归去雪山找神仙,还是一无所获。次曲从未阻拦过她,平静得异常。
直到三日后,虞子钰从山上下来。却见到有两个男人在碉房里,他们肤色黝黑,是很明显的藏人。
次曲介绍道,说这两个男人是她的丈夫。虞子钰双目瞪圆,觉得那两个男人臭烘烘的,不想靠近:“你不说你没有丈夫吗?”
次曲忙碌手中的活计,不咸不淡:“他们不算人。”
那两个男人听不懂汉语,大着嗓门对次曲吵吵嚷嚷,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虞子钰走到外面,和自己两匹马站一块儿,想不通次曲为什么有两个那么凶的丈夫。
在京城,有些贵妇人养面首不算稀奇,宁远公主都有好几个男宠呢。可男宠养着是伺候自己的,但次曲看起来完全不是,反倒是她伺候那两个男人。
京城里,男人纳妾更是常见,不过纳妾的也得有钱有势,当小妾的姨娘们最差劲也有一两个丫鬟伺候着,就算在宅院里相互斗气争宠,那也月月有钱拿,不愁吃穿。
可次曲家这么穷,为什么还有两个男人。虞子钰搞不明白这是个什么规矩。
天渐渐黑了,次曲来叫她进去吃饭,虞子钰道:“他们看起来脏脏的,我不想和他们吃饭,我坐外面吃。”
次曲端了两碗拌匀的糌粑来,跟她一起坐在外头吃。吃到一半,次曲问道:“你是道士?”
“算是吧。”
“是不是杀恶魔那种道士?”次曲头一回说话温柔了些。
虞子钰点头:“自然是,我作为修仙人,遇到妖怪自然要收,遇到恶魔自然要杀。”
“你知不知道,屋里那两个人就是恶魔?他们不是人的,是专门吃人喝血的恶鬼,我怕他们得很。”次曲朝她紧挨了些,仿佛真的有恶鬼来追命。
虞子钰揉揉眼睛,往屋里定睛一看,浑黄的油灯下只见两个男人粗鲁地吃饭,看不到恶鬼的真身。
“我的阴阳眼好像又坏了,我已经许久没看到妖魔了。”她丧气放下碗,抹了一把眼泪。
“阴阳眼是什么?”次曲茫然问道。
“在我额头上的眼睛,可以看到恶魔的。”
这时,屋里的男人粗声叫嚷起来,次曲慌忙回去给他们熬煮新的酥油茶。虞子钰看在眼里,她好像明白了,次曲眼里深不见底的沧桑出自何处。
夜里,她睡在侧房,一夜未眠,半夜有人来敲门,是男人的声音。
紧接着次曲也出来了,和那男人吵起来,男人还动了手。虞子钰提刀出来,瞪着那男人,男人骂骂咧咧几句,又回了屋里。
次曲对虞子钰道:“我今晚和你一起睡,那两个恶鬼太凶了,我害怕。”
“我会保护你的。”虞子钰将她推入自己屋中,锁上门。
又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虞子钰顺着窗子看过去,看到那男人在屋里翻她的两口小棺材,把几样值钱的东西都翻出来。最后看到棺材里的鬼旗和纸钱后,一把扔在地上,似乎嫌晦气。
男人又过来拍打虞子钰这边的屋门,力度很大,似要把门砸开。
次曲打开门同他用藏语吵架,用力推他出去,男人抓着次曲的头发就打她。虞子钰也过来,亮出弯刀,又摇晃手里的三角铃铛,男人瞪着眼珠子看她,放开次曲离开了。
虞子钰关上门,查看次曲的脸,颧骨被男人打出乌青,惊愕道:“他怎么可以打你,他不是你丈夫吗?”
“我跟你说了,他们是魔鬼。”次曲似乎不想说话,挪着步子到床上躺下。
次日早上,那两个男人又对次曲大呼小叫,并且对虞子钰目光不善。但似乎有事要做,他们吵完之后带上马鞭出门了。
次曲一早上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虞子钰心里不好受,没心思去找神仙。
她牵着自己的马儿去出去吃草,遇到一个来牧羊的老人,老人也会说些汉语。虞子钰问了之后,这才知道,次曲家那两个男人是亲生兄弟俩。
在藏区,这种成亲方式叫做“洒松玛”,洒松玛为三口子的意思,意为一个女子嫁给两兄弟当妻子。洒松玛的成亲形式在这里很常见。
虞子钰问:“这是恶魔的成亲方式吗,两个恶魔欺负一个女人,像次曲家那样。”
老人摇摇头道:“次曲啊,也是命苦,那俩兄弟常打她,唉,不说了。对了,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是中原来的吧?”
“我来找神仙。”
“你是不是有病?”老人摇摇头站起来,笑着去赶自己的羊群。
等两匹马儿吃得肚子圆滚滚的,虞子钰牵着它们又回到次曲家。次曲其中一个丈夫也回来了,是俩兄弟中的哥哥。
虞子钰一到外面,便听到吵嚷声,她冲进去看到男人又抓着次曲的衣领打她。虞子钰上去阻拦,男人凶狠指了指次曲,不知道骂了什么,又回屋里去了。
“他喝了点酒,等会儿就睡了。”次曲压低声音,两只手对虞子钰比划。
“你很痛苦是不是,为什么不离开他们?”虞子钰问。
“哪有那么简单,我女儿还在寺庙没回来呢。”
虞子钰:“在寺庙做什么。”
次曲又不说话了。
虞子钰站在屋外,筹谋着如何帮次曲除掉这两个恶魔。她心里难受得紧,次曲家就住在神山脚下,山神在对面的雪山俯视众生,为何不来帮次曲除了这两个恶魔。
正想着,听到屋中有东西落地声。
虞子钰匆忙进去看,看到次曲拿着绳子勒住男人的脖子。男人抓住她的头发,不停打他,双方都面红耳赤,次曲力度不足,快抵不住男人的拉扯。
虞子钰抽出弯刀,手法熟练朝男人的脖子砍去,砍得极深,气管都断了。本着斩草除根的念头,虞子钰拔出刀,又砍下去直至砍下男人的头颅。
次曲瘫坐下来,直愣愣看着尸首分离的男人。
而后匆匆忙忙去查看外头的动静,又锁了门。望向滚落在地上的头颅,竟不知所措地去探鼻息,突然捂着嘴又哭又笑。
虞子钰不知道她怎么了,问道:“我杀得不对吗?”
“对,太对了。”次曲过来抱住虞子钰,“你不怕吗?”
虞子钰有点小得意:“有什么可怕的,我在京城的时候,砍过很多妖怪的头。太子的头也是我砍的,我很厉害的。”
“太子?”次曲想到了什么,惊恐道,“皇帝的儿子?中原皇帝的儿子?”
“对呀,他也是恶魔,他杀了我最爱的祖师娘,我就砍了他的头。”
次曲抱住她不放:“神仙,你当真是神仙。”说着瘫下来跪在虞子钰面前,“谢谢神仙救我,谢谢神仙。”
虞子钰扶起她:“不客气,这是我分内之事。家里可有糯米,快去找来我做场法事,彻底除了这恶魔。”
“好好好,我这就去。”
次曲不管虞子钰是真疯还是假疯,反正帮她杀了丈夫,她便对虞子钰言听计从,一切都顺着她。捡到虞子钰之前,她一直在筹谋杀局,想着哄骗虞子钰留下,等杀了人后嫁祸于她,好逃脱罪责。
不曾想,虞子钰如此疯癫,直接砍下男人的头颅。
家里没有糯米,她还是跑到别家花了不少钱买下一小碗糯米,回来交给虞子钰。只见虞子钰将糯米洒在尸体上,神神叨叨念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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