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话?”宗极问。
“考古绝不止于开文物的【盲盒】,而是要【透物见人】,见到文物背后的人与社会及其演进历程。”
聂天勤问梦心之:“你是不是想说,古桥是历史的见证者?”
“是的。”梦心之回答:“高科技固然能让我们对未来感到向往,但历史才是我们来的地方。”
聂天勤带着点殷切地看着梦心之:“你的意思是,广义他是真心想要回去,不是因为我?”
“这我就不清楚了。要看看你们父子的感情。要是我的话,只要我爸爸一句话,我肯定马上就回去了。”
“所以就还是因为我,对吗?”聂天勤很纠结。
因为一己私利,他已经失去过儿子一次。
聂天勤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梦心之不了解聂家父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很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类似于隔阂的东西。
梦心之认真想了想,展露了一个如森林清晨般的笑意,清澈明亮,仿佛能把心的每一个角落都点亮。
她没有说聂广义,而是拿自己举例:“聂教授,概念装置设计和建筑文物修复,假如让我选,我肯定选文物修复。”
“你们年轻人,真的也会喜欢古建筑和文物这些东西吗?”聂天勤从很多偷偷来意大利看过的学生那里,都听说过事务所的创始人非常讨厌一切和古典有关的东西,只喜欢现代概念设计。
“当然了啊。我们年轻人也喜欢文艺复兴的画作,喜欢敦煌的壁画。”
“那也只是看看画啊,和古建筑修复,并不是一个概念。”
“不止啊,我们也喜欢青铜器,喜欢兵马俑,喜欢历史的每一个见证。”
“真的是这样吗?”
“当然啊。”梦心之有心宽慰:“聂教授,别的我不知道,但您儿子肯定特别喜欢《清明上河图》里面画的一切,他不止一次地问我,那里面有什么好吃的。”
“好吃的?”聂天勤忽然就笑了,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开心:“这确实有点像是广义会好奇的。”
“所以啊,哪怕只是因为《清明上河图》,他肯定也愿意去修复万安桥的。”
“何以见得?”聂天勤已经开始有点明知故问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清明上河图》最中央的虹桥,不就是一座木拱桥吗?修复万安桥,一定会让他有一种走进历史的感觉。”
“会吗?”
“聂教授,您是古建筑修复专家,您难道没有在修复的过程中和历史对话吗?”
“有的,但也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年轻的时候是没有这样的感觉的。”
“我觉得这个和什么年纪没有关系,对于历史来说,我们都是沧海一粟,年轻得不能再年轻。”
仿佛是从典籍走到现实之中。
和梦心之说话,年代的距离感,反而比他和儿子说话的时候要小很多。
考古不是开文物的【盲盒】,而是要【透物见人】。
这样的话,如果是从大头嘴里说出来,就会有些违和。
从梦心之嘴里说出来,就平添几分让人信服的感觉。
哪怕是把【盲盒】和【文物】联系在一起,都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聂天勤下意识地想要说几句体己话:“阿心姑娘,你能不能私底下帮我问问,广义到底是真的喜欢古建筑,还是只是为了回来帮我?”
“我去问吗?”梦心之有些意外。
“可以吗?”
姜还是老的辣,助攻还得靠老爸。
可惜事与愿违。
“我爸爸去问应该更合适,我和聂先生其实不太熟。”梦心之看向宗极。
宗极连忙道:“我也没有那么熟。”
聂天勤把父女俩的反应尽收眼底,并且得出了最终的结论——【儿子果然不是真的喜欢古建筑修复】。
只有这个结论是成立的,儿子的好朋友才会纷纷撇开关系,顾左右而言他。
“我们打太极吧,感受一下儿子的设计。”
因为有“案底”,聂天勤比任何人都更加关心儿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负一楼的主卧,不仅仅是一个视觉盛宴,更是听觉和嗅觉的。
闭上眼睛,也一样能有一种声临其境的感觉。
这里面的每一个细节,无不透露着设计者的用心。
聂天勤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始一边学太极一边问各种问题。
梦心之已经跟着宗极学了很久的太极了,为了让聂天勤能够更快更全面地学习,聂教授就被安排在了两个人的中间。
聂天勤先问左手边的宗极:“你家闺女是要去英国留学是吧?”
“是的,阿心要去UCL继续深造。”宗极回答。
聂天勤换了个太极动作的方向,和蔼可亲地问右手边的梦心之:“你在UCL选的什么专业啊?”
“博物馆与画廊教育硕士。”梦心之回答。
聂天勤打着不太标准的动作,问左手边的宗极:“你家闺女选教育专业以后是准备当老师啊?”
“这个看她自己了,我随她高兴就好。”
宗极回答过后,比蜜蜂还忙碌的聂教授再次转身问梦心之:“你以后准备当老师吗?”
“我选教育类的专业是因为UCL的考古学与博物馆学学院在多哈。”
聂天勤有点跟不上动作,干脆连方向都不换了,继续提问典籍里出来的女孩:“所以你并没有想过毕业后要做老师,对吗?”
“我爸爸说,可以不用那么早给自己划定条条框框。”梦心之言必带爹。
“你们女孩子做老师,不也挺好的吗?”聂天勤问。
“是挺好的,但是我也可能会去考古一线,还有也可能会去舞团。”梦心之回答。
“考古一线和舞团,这两个跨度会不会有点大?”聂天勤很是关心。
“人生本来就有无限种可能,兴趣多点也不是坏事,是吧,爸爸?”梦心之的提问,让聂天勤终于舍得换方向。
梦心之的心里泛起了嘀咕,聂教授对她,似乎有些,过于热情了。
她去听过聂天勤的课。
那时候也没听同学说聂教授有这么平易近人啊。
可能私底下和课堂上不太一样?
“那是当然啊,阿心想做什么,爸爸都支持你。”宗极加了一句:“只要不要太危险就行,不然爸爸每天都睡不着觉。”
“怎么会危险呢?”梦心之反问:“爸爸不会到现在还把考古当成是盗墓吧?”
“哈哈哈,那怎么办呢?阿心,爸爸可是看着盗墓小说长大的!”宗极颇有点自豪的架势。
“不怎么办啊。等以后我考古经验丰富了,也给爸爸写一本。”
什么叫实力宠爹?这就是。
“真的啊,阿心,你这么说,爸爸可就信了啊!”宗极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往日里已经形成肌肉记忆的动作,都开始变型。
“当然是真的啊,私人订制是爸爸的专属特权。”
“阿心快和爸爸说说,怎么个私人定制法啊?”宗极把聂天勤也拉上了:“爸爸今天可是有证人的哦。”
“我想想啊,爸爸可以选盗哪个朝代,什么类型的墓。墓葬里面都有什么样的陪葬品。墓主人是男是女,是不是历史上的人物,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定制。”
“这样啊,那爸爸也不要多的,就盗个鼎簋甗豆的吧。”(注)
“哈哈,爸爸有这么喜欢青铜器吗?”
“不,爸爸是觉得西周时期的人做饭比较讲究。”宗极的切入点自成一派。
“这样啊,那爸爸觉得我国古代最会吃的是哪个朝代?是宋朝还是商周?”
“以器皿来说肯定是商周时期了。”
“那以食物本身来说呢?”
“我们辩证一点来看这个问题,爸爸觉得还是西周。”
听到这儿,聂天勤原本就不太熟练的太极动作都彻底停歇了。
宗极问他是不是跟不上。
聂天勤笑着回答:“没,听你们父女俩聊天比打太极有意思。”
“那聂教授你要不要也投一票?”
“西周和宋朝哪个更会吃?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有想过。你刚刚说的那些器皿,我也只知道鼎是用来煮肉的青铜器。”聂天勤投了弃权票。
“爸爸,为什么觉得还是周朝?那时候吃的东西,怎么都不可能有宋朝那么繁荣吧?”
“这个肯定是没错的。差着两千年的历史发展呢。青铜器在西周,多半也都是贵族在用。”
“那爸爸为什么还觉得是西周呢?”
“阿心,你知道民以食为天是怎么来的吗?”
“《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不不不,司马迁只是把这句话写了下来,这话就是从周朝的管理体制里面得出的结论。”
鼎——烹煮肉食的青铜器。
簋(guǐ)——放置主食的青铜器。
甗(yǎn)——青铜蒸锅
豆——青铜菜盘。
梦心之和宗极讨论起历史,也一样是忘了自己在打太极。
梦心之还是比较相信自己的记忆力的,她不解地问:“周朝哪个史料说过民以食为天?”
“就在《尚书》的《周书》里面。”宗极卖了个关子。
“《尚书•周书》里面哪里有这句话?”
“《尚书•周书•洪范》里面,是不是有说过国家的八种政务?【一曰食,二曰货】,首当其冲的就是【食】,接着是【货】,民以食为天、货次之。”
宗极顿了顿,一脸感叹道:“我以前不明白,你们年轻人为什么总说自己是【吃货】,认真研究了一下,原来周朝的时候就已经有【食货】的说法了。”
梦心之被宗极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给逗笑了:“爸爸真有才。”
“哪里啊,要说有才,还是你们年轻人有才,连阿意都说自己是吃货。”宗极继续一本正经,“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一个的都这么会引经据典,真是让我们这些中老年人汗颜啊。”
“爸爸,你这是在偷换概念,【食货】在西周指代的是国家的经济财政。”
“哪儿偷换了?《尚书•周书•洪范》里面说国家有八种政务,【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阿心,爸爸就问你,这个是不是原文?”
“是原文没有错。”
“那不就结了?”
“爸爸,这句话明明说的,第一叫农业,第二叫商品,第三叫祭祀,第四叫工程,第五叫教化,第六叫治安,第七叫宾客,第八叫军事。”
“那农业是干什么的?是不是就是农民种粮食?”
“是的,爸爸。”
“那粮食种出来是要干嘛的?是不是就是为了吃?”
“对的,爸爸。”
“那【食货】是不是就是【吃货】?爸爸就问你,事实清不清晰,逻辑有没有问题?”
“很清晰。没问题。爸爸。”
“所以说啊,爸爸还是很佩服你们年轻人的,随随便便一开口就是【吃货】。这两个字,简直博古通今、醍醐灌顶。”
梦心之竖着两个大拇指给宗极点赞:“这两个字是真真有水平,超超有文化。”
宗极用同样的动作回应:“那可不!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出自四书五经。”
“爸爸,那我盗墓的时候只能带走一件,鼎簋甗豆要先带哪一样啊?”
“阿心啊,你盗什么墓啊?那得多危险啊?”
“我说的是写盗墓小说,总得一件一件分开写,对吧?我要是写,我进入了一座墓葬。我拿到了所有我想要的。然后我出来了。三句话不就写完了吗?”
“阿心,不是爸爸说你,你用逗号的话,一句应该也能写完。”宗极又是一本正经:“你这书都还没有念完,可不能这么快就念成太奶奶的裹脚布啊。”
“爸爸,你竟然说我给你私人订制的盗墓小说又臭又长,爸爸,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想看!”
“不不不不不,太奶奶的裹脚布可香了,咱家太奶奶,压根就没有裹过脚。她那裹脚布,还绣着花呢?”
“真的假的?”
“真的。等什么时候年代久到可以做文物了,爸爸就拿出来给你看。”
“好的,爸爸。”
“对了阿心,你知道一言九鼎出自哪里吗?”
“《史记•平原君列传》?”
“不不不,司马迁仍然只是个做记录的。你不能因为司马迁先写到,就以为是他的原创。”
“好的,爸爸,我以后一定更严谨。”
“这就对了嘛!一言九鼎这个说法,也是从周朝传下来的。”
“爸爸,你是想说,姬旦【制礼作乐】对吧?”
“没错了。就是姬旦。”宗极特地强调了一下,“不是我们平日里吃的那个鸡蛋你知道吧?”
“嗯,周文王姬昌的第四个儿子姓姬,名旦。”
“对的,姬旦建立了一整套典章制度,用来规范贵族阶层身份等级和行为方式,把周朝弄得礼制森严。”
“嗯,这个我知道,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元士三鼎二簋。”
“所以呀!只有周天子吃饭的时候能用九个鼎,一言九鼎就是君无戏言。”
“爸爸言之有理。”
“阿心啊,爸爸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你要是在梦里能走进周朝的话,能不能帮爸爸看看?”
“看什么?”
“那鼎不是装肉的嘛,你要是能实地考察,你帮爸爸看看,周天子吃的九鼎里面都是哪些肉。”
“这个简单,牛、羊、乳猪、鱼、干肉、牲肚、猪肉、鲜鱼、鲜干肉。”
“阿心啊,你这不是忽悠爸爸吗?干肉和鲜干肉什么区别?乳猪和猪肉不都是猪吗?鱼和鲜鱼不都是鱼吗?哪里来的都不一样?”
“我还真没认真研究过这个,不过确实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的是九鼎里面放了牛肉、羊肉、鹿肉、猪肉、乳猪肉、狗肉、野鸭肉、雉肉、鸡肉。”
“不对啊,阿心,你看你这另外一种说法,猪肉、乳猪肉、不还一样都是猪肉吗?”宗极语重心长道:“你可是学的文物和博物馆专业,你妹妹可是每天都以你马首是瞻,你可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就算了,知道周天子的九鼎八簋装的是什么,这可是鼎鼎有意义的事情。”
“为什么呀,爸爸?”
“那你不知道都有什么,爸爸怎么能给你做一顿周天子才能吃到的饭呢?你要是九鼎八簋都没有吃过,爸爸又怎么忍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国外呢?吃也吃不饱,睡也睡不好,还得自己收拾、自己念书、自己吃饭……”
“爸爸,要不要越说越夸张?回头聂教授还以为我长这么大了,还得你喂饭。”
“阿心需要喂饭吗?”宗极满脸期待。
“可以了爸爸,这一局,我输了!”
聂天勤在一旁看得有些傻眼。
不算有隔阂的这十四年,他自认为和儿子的关系是很好的,却也从来没有和睦到梦心之和宗极的这个程度。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什么都能聊?
他本不是那么喜欢在日常生活里面发表自己见解的人。
宗极和梦心之聊天的氛围实在是太好了,好到聂天勤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
“怎么说?”宗极转了个身。
他原本就打算拉着聂天勤一起聊天的,如果不是聂天勤自己明确表示更喜欢做听众的话。
“一言九鼎这个说法,应该和禹铸九鼎这个传说有关。不太可能是周天子吃饭用了几个鼎。”聂天勤补充:
“夏朝建立之后,九州稳定,四海升平,国富民安。”
“夏禹铸造了九个鼎,这九个鼎,代表了九州。”
“夏、商、周,三个朝代,都把九鼎视为传国之宝,更有得九鼎者得天下的说法。”
“和这个九鼎有关的成语,还有问鼎中原。”
“所以,一言九鼎里面的九鼎,指代的应该不是周天子吃饭的那九个鼎。”
同样出自《史记》的民以食为天,聂天勤确实是没有更深刻的理解。
但九鼎的这个说法,肯定还是值得商榷的。
聂天勤的这番话,相当于是在质疑宗极刚刚所有的分析。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宗极有点尴尬,但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他既不是古建筑专家,也不是学文物的,他就一个业余爱好。
外行怎么了?
听完聂天勤的话,宗极的第一反应是再次转身问宝贝闺女:“是这样的吗?阿心。”
“聂教授说的有道理,传说里,大禹确实铸造了九个鼎,用来代表当时归附的九个州,梁州,雍州,兖州,荆州,冀州,扬州,青州,徐州,豫州。”梦心之选择实话实说。
“阿心啊,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宗极一脸的严肃:“刚刚爸爸说了那么一大堆,你不是【是的,爸爸】、就是【对的,爸爸】、再不然就是【好的,爸爸】。你这不是忽悠爸爸吗?害的爸爸在聂教授面前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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