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前递了递:“给。”
店伙计终于明白不是开玩笑了,但这还也太开玩笑了吧。
草鞋?!
“是个娃娃都能编的草鞋。”他无奈又有恼火,“能看出什么手艺?”
七星依旧神情平静,说:“正因为是娃娃都能编的草鞋,才更能看出独特手艺。”不待小哥再说话,“小哥,你拿去跟东家看看吧,他见多识广,或许能看出独特之处。”
这是嫌弃他了?店伙计有些恼火,又赌气,一把接过草鞋。
“我们东家脾气可不好。”他说,“惹恼了他,小心把卖给你们的工具要回来了。”
说罢拎着草鞋蹬蹬进去了。
青雉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再看七星,小声问:“小姐,那东家能看出小姐的独特手艺吧?”
七星摇摇头:“不知道啊。”
青雉啊了声,她还以为小姐很笃定呢。
看着小婢女忐忑的神情,七星安慰她:“别担心,这家看不出来,我们去其他家试试,器具行不行,就去杂货铺,铁铺,不拘什么铺子试试。”
青雉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也许她有必要提醒小姐一下,安慰人不是这样的。
“陆掌柜,陆掌柜。”
店伙计拎着草鞋在一间厅外探头喊。
内里有一个中年男人,低着头扒拉算筹,这算筹一天到晚长在他手上,店伙计们私下开玩笑说陆掌柜晚上睡觉也不放开。
听到喊声,陆掌柜头也不抬地喝道:“有事说事,别叫魂!”
店伙计犹豫一下,迈进去:“外边有人售卖,嗯,手艺,说请东家掌掌眼。”
陆掌柜头也不抬:“要卖什么就直接说,别大言不惭地就叫东家掌眼,什么稀罕……”
他说着话抬头瞟了一眼,一眼看到店伙计举起来的草鞋,差点咬到舌头。
“不会是这个草鞋吧。”
店伙计点点头,一脸鄙夷无奈:“可不是,就是草鞋,号称独特手艺,我学徒这么多年可不知道草鞋有什么独特手艺?穿上是会飞还是怎么着?”
他嘀嘀咕咕,陆掌柜皱着眉,看着草鞋没说话,似乎看得很认真,又似乎在走神。
店伙计声音停下来,有些迟疑:“陆掌柜,你,要看看吗?”
陆掌柜将从不离手的算筹放下来,伸手接过草鞋。
店伙计惊讶,真要看啊?
陆掌柜捧着草鞋左看右看一刻,似乎也看不出什么,但并没有扔开,而是沉吟说:“我让东家看看。”
店伙计目瞪口呆,看着陆掌柜捧着草鞋向后去了。
真的假的啊?
这草鞋真有独特之处?
如意器行并不大,穿过有些杂乱的作坊,就来到了一处房屋。
屋门紧闭,窗户都关着。
陆掌柜在门上敲了敲“东家。”
门内悄无声息,陆掌柜并不气馁,接连敲,三下又三下。
门内终于有人说话:“行了行了,我还没死呢。”
声音细沉沙哑,有些无力,同时伴着轮子滑动。
陆掌柜忙推门进去了,看到一人坐着椅子从内室出来,这是一个头发胡子发白的老者,穿着粗布衣衫,面色沉郁,似乎被打扰了很不高兴。
“你是不是太闲了?一天天敲我的门。”他说。
陆掌柜不理会他的话,将草鞋拿出来。
老者一眼扫过,更不高兴了:“做什么新鞋,我脚上的鞋子穿得好好的。”
说罢微微提起袍子,露出一双脚。
脚上蹬着一双草鞋。
“我这种废人又不需要用脚,也不废鞋,这一双鞋就够我穿到死了。”
他自嘲地发着牢骚,陆掌柜浑不在意,打断他:“不是给你做的,是有人来售卖手艺,请东家掌掌眼。”
老者的絮叨一顿,看着陆掌柜捧着的草鞋。
“竟然……。”神情有些惊讶,“还有人来售草鞋?”
一双略有些枯皱的手将草鞋举到光亮处,转来转去,仔细地看。
“新鲜的蒲草编的草鞋怎么穿?”老者声音不屑,“现在的人做事越来越急躁,连晾晒蒲草的时间都不愿意等。”
陆掌柜觉得他这是倚老卖老了:“还能见到有人编草鞋已经很不错了,姓魏的你快看看是不是吧,别逮到机会就教训人,变成一个惹人厌的老不死。”
说话这么不客气,这个掌柜看起来更像东家。
姓魏的东家并不在意掌柜的态度,他爱牢骚,也不阻止别人牢骚。
魏东家的手抚着鞋子上的一角草结,闷声说:“叫她进来吧。”
那就是了,陆掌柜轻叹一口气:“那件事后,许久未见有人来了,原来,尚未断绝。”
魏东家冷笑:“也许只是个混吃混喝的,基业都被毁了,余下的又是什么臭鱼烂虾,断绝了也好。”
陆掌柜瞪了他一眼,甩袖出去了。
看着陆掌柜亲自带着七星进去了,青雉有些紧张,店伙计在一旁也有些紧张。
以往的确有匠人上门售卖货物,但最多是坊里的老师傅看一眼,还从未有人亲自被东家亲自招待。
这双草鞋真这么厉害啊。
这小姐的手艺不一般啊。
“小青姑娘。”店伙计恭敬地问,“你请坐下等吧,我去给你端茶,还有点心,专门给女客来时用的,要尝尝吗?”
青雉在外边被店伙计殷勤招待的时候,七星见到如意坊的东家,只收获了了一声哼。
“还是个小孩。”魏东家嘀咕一声。
七星施礼:“晚生来自城外杏花山……”
但她的自我介绍被打断了。
“行了,大家不问来历出身,你家长辈没教过你吗?”魏东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也没兴趣多说话,只问,“有什么诉,有什么献?”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奇奇怪怪,但七星没有疑惑,抬手一礼,说:“诉,许城宁氏二十四郎仗势欺人在顺德楼横行霸道,请助弱者,除天下之害。”
顺德楼?宁氏二十四郎?魏东家终于抬眼皮,然后一声笑。
还以为是年轻人日子混不下去来借两个钱花花,没想到竟然是学人要抱打不平替天行道。
一旁站着的陆掌柜重重的咳嗽一声,瞪了他一眼,不许讥嘲年轻人。
魏东家将到嘴边的嗤笑收回去,哦了声:“你不用官家法规,要私行过问不平事,但这世间万物平等,人只能尽其能,替天行道也不是想怎样就怎样。”
他瞥了这女孩儿一眼。
“所以你要献出什么来表明你有能力过问这不平之事?”
不待女孩儿说话,他又提醒一句。
“听说你会做木工,但我这里可不缺木匠,木匠的手艺我可见得多了。”
你就直接说这件事你这个小丫头不配过问得了,陆掌柜忍不住嘀咕一声,但也没办法,这次魏东家的苛刻是符合规矩的。
热血是好事,但没有规矩的热血,只会变成祸事。
那女孩儿听了没有沮丧,反而打量魏东家,问:“你腿什么时候残的?你坐这个轮椅,舒服吗?”
陆掌柜差点失笑,他一直觉得东家刻薄,说话讨人厌,没想到这个女孩儿说话更讨人厌。
魏东家的脸拉下来,冷笑说:“多谢,残了很久了,坐轮椅舒不舒服,如饮水冷暖自知,等将来你腿残了,我送与你坐坐,你就知道舒服不舒服了。”
陆掌柜翻个白眼,虽然这孩子说话不讨喜,但你跟一个孩子打什么嘴仗,说的话也太刻薄了。
一般的女子都要气哭了吧。
当然敢来诉献的女孩子肯定没那么怯弱。
七星笑了笑:“我不用坐就知道不舒服。”她上前一步,伸出手,“让我看看……”
看什么?魏东家一怔,下意识要躲,但坐在轮椅上能躲哪里,还好这女孩儿不是要摸他,而是双手抚上轮椅,轻轻抚过……
“这么想看啊?”魏东家哼了声说,“老陆,既然来家里,不能让自己人空手走,送她一架轮椅吧,拉回去随便看,看个够。”
七星松开手站直身子:“不用了,我做一个送给你。”她看着魏东家,“我原本不知道该献什么,看到东家我就有主意了,我献一架轮椅吧。”
魏东家鼻子里再次嗤笑一声,抬着的眼皮垂下来:“既然你有心,那就做吧。”
有心,看他坐轮椅就做轮椅来讨好。
能做出什么样?雕花漂亮些?漆工漂亮些?再漂亮又如何,还不是个轮椅?
坐在如意坊外一间茶楼里的两个小厮,看着两个女孩儿从如意坊走出来,并没有大包小包,只有一个女孩儿手里拿了一个小油纸包,托着一块什么给另一个女孩儿说什么。
他们对视一眼,冲进如意坊。
“哎,卖给那两个女的什么了?”一个小厮喊道,“不许胡乱卖东西,吃坏了肚子我们可不饶你。”
店伙计被喊得莫名其妙,看看外边,还能看到七星和青雉的背影。
“你们是说那两位小姐吗?”伙计说,“没卖给她们东西啊,哦,那个啊,是我们招待客人的点心……都能吃。”
他指着桌子上盘子里,看两个小厮。
“两位客官,要尝尝吗?”
“没买东西,也没卖东西?”宁二十四郎打个哈欠,摆手制止弹琴的婢女。
两个小厮点头:“好像是想卖什么,但如意坊要先看看,并没有立刻就买。”
“这就对了嘛,哪能随意买卖。”宁二十四郎满意点头,“两个小姑娘有什么可售卖的,谁要跟她们买东西,她们有什么,除非是青楼。”
说到这里自己乐了。
“哎,你们说,如果她们要去青楼卖了自己,我还阻止吗?”
说罢拍腿大笑。
“不阻止不阻止,小爷我还亲自去捧场。”
说到这里眼中的笑又闪烁光芒。
对啊,卖进青楼不就好了?姑姑还拐弯抹角地说什么让她们知道世事艰难,进了青楼那可就与世隔绝,不用知道世事了。
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无亲无故,独居在城外,一个麻袋一套拉走卖掉,谁又理会?
这个办法真不错,一劳永逸。
宁二十四郎摸了摸下巴。
他真是太聪明了,太能干了!
这个念头让宁二十四郎精神奕奕地站起来。
“走!”宁二十四郎说,“趁着叔父不在家,我们出去玩去。”
作为家中的独苗,本没人敢管他,只不过叔父为了让他接衣钵,这两年总是押着他学衙门的事,真是烦死了。
这几天新来的知府核查田税,叔父带着人下县去了,要给知府交出一份合情合理的卷宗。
趁着叔父不在,他可以好好出去玩几天。
梨子吃腻了,婢女弹琴也听腻了,去青楼里找点新鲜去。
宁二十四郎在青楼快乐的时候,七星带着青雉在如意坊忙碌。
她们那日是两手空空而去,第二天又两手空空而来。
虽然说要送给魏东家轮椅,但所有的料子都是如意坊出,要了一间屋子,要了一个半成品轮椅,每日在里面叮叮当当。
陆掌柜推着魏东家从这边走过,魏东家听着里面的动静哼了声。
“还要给她一日三餐。”他说,“如今的年轻人都不知道是脸皮厚还是脸皮薄,直接说来混口饭,看在她晚生后辈的份上,我还能拒绝?非要摆出这些样子。”
陆掌柜纠正:“这是规矩,说明这孩子很遵守规矩。”
“呵,的确是知道规矩,知道不能以私利寻仇,就说是顺德楼受了欺负。”魏东家嗤声说,“人家顺德楼都不知道自己受了欺负呢。”
虽然当时没问,魏东家随后当然打听了这两个女孩的来历,城外独居的孤女,也知道了所谓的宁二十四郎在顺德楼横行霸道是什么事,横行撞得就是她们,霸的是她们售卖猎物的路。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亲长,教出这般滑头。”魏东家再次说,“小小年纪用起规矩来一副老成的模样。”
陆掌柜想的却是别的事。
“杏花山那位越老先生,并不是咱们家里的人,也不会木匠,村人们说就是个教书先生,这女孩儿的木匠是跟谁学的?”他说,“他父亲吗?村人们说,从未见过这女孩儿父亲,当年是孤身带着母亲的骨灰来投奔外祖父的。”
如果真是家里的人,孤女投奔来许城,怎么也要跟找到家里打声招呼托付。
如果不是,这女孩儿从哪里知道的他们?
还知道的挺熟悉。
这登门,求见,说话,举止,一副老手的模样。
睁着眼看,完全不像他们的人,闭着眼听,则宛如一个入行多年的旧人。
已经有几年没见过旧人了,新人更是已经断绝,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说不上感觉是喜还是忧了。
魏东家眼神黯然,旋即狠狠一拍腿,手都拍痛了,腿毫无知觉。
他说:“别想那么多,就是个来混饭吃的。”说到这里又看了眼那边紧闭的屋门。
就算真是入了行的后辈,这么小,又是个女孩儿,能有多厉害的技艺?不过是孤女寻个家门有个依托。
店伙计此时正捧着食盒过来,陡然听到东家这一句话,停下脚,有些不知所措。
“那,这饭还让吃吗?”他小声问。
魏东家转头瞪他一眼。
“吃!”他冷笑说,“视人之身,若视其身,人人相爱!”
说罢也不用陆掌柜推车,自己用力转动车轮,咯噔咯噔走了。
陆掌柜摇摇头,对店伙计示意去送饭吧,也走开了。
也没听懂东家那一段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让吃还是听懂了,店伙计也不再多想,高高兴兴上前敲门。
“阿七小青,饭做好了,吃完饭再忙吧。”
七星和青雉吃了如意坊六餐饭,待第四天只喝了几口茶,说轮椅做好了,可以让东家试用了。
魏东家被叫醒,沉着脸发牢骚,打扰了他睡觉。
“你这把年纪了,也不在于多睡这一时。”陆掌柜说。
魏东家呵呵两声:“我都这把年纪了这种样子了,连睡个安稳觉都不能,还不如当初死了呢。”
两人伴着嘴,魏东家由小厮推着,一起来到七星造轮椅的房间,紧闭的房门今日是打开的,魏东家和陆掌柜第一次走进来——是他们的店,但那女子借用,每次走把门带上,他们自然不进来。
他们可不屑于窥探他人秘技。
作坊还是熟悉的,内里乱糟糟,摆满了木料工具,曾今熟悉的轮椅,也还是熟悉,没有雕花没有精细的装饰,甚至反而被刮了一层皮一般,变得更丑了。
魏东家嗤一声:“小姐学的是返朴归真之技啊,修新如旧。”
七星看着他,好奇问:“东家,你怎么能掌管匠工?”
魏东家愣了下:“我是木匠,当然开匠工坊!”
七星哦了声,看他一眼:“我说呢,怎么不合规矩,一个辩家怎么还掌实业了。”
魏东家一怔,一旁的陆掌柜已经噗嗤一声笑了,继而哈哈大笑。
该,让你言语刻薄!这小姐嘲讽你不像个东家,不配掌管匠工坊。
在他们家中,每个人的擅长不同做的事也不同,擅长技艺的为匠,擅长论辩的为士,擅长武艺的为侠,身份不同分工不同,不过实业一般都有匠工掌控。
这女孩儿年纪不大,知道的倒是不少。
魏东家冷笑一声:“少废话,我什么出身你还没资格评判,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为木匠吧。”
说罢将轮椅转过去,陆掌柜和魏东家的贴身小厮,一起合力将魏东家搀扶到新做的轮椅上。
“窄小。”魏东家说,晃动了下身子,瞥了七星一眼,“你用眼睛无法测出人的尺寸吗?”
这姑娘做轮椅前并没有来测量他的尺寸,当然这对匠工来说也不算什么,他们能以眼睛为尺。
七星没说话,笑了笑,伸手做请:“推一下。”
贴身小厮便主动要去推。
虽然轮椅也能自己转动,但还是费力,残者多数也没有那个力气,一般都是用人推更方便,所以轮椅其实方便的是照看的人,而不是被照看的人。
好不好用,推车的人试试更合适。
但七星伸手制止:“东家自己来。”又指着扶手,“推这里。”
魏东家呵了声,推就推,他用力一推,耳边有咯吱轻响。
“好重,还有点扎手。”他淡淡说,“再急,也要打磨好啊。”
他斜眼看着这女子,还嘲讽他口舌刻薄,刻薄,你自己做得不好,还不让人说?
这个小女子不过十五六岁,个子也不高,在他问出这句话后,看起来更矮了几分。
呵,心虚缩起来肩膀了吧。
“东,东家……”
这是贴身小厮的喊声,声音有些怪异。
魏东家看他一眼,怎么,也要替这女孩儿抱不平?年轻人真好,做什么都被人喜欢,被人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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