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仆从一怔,没想到死人还能被揪住索要损失——
而这高小六也不是说说而已,人扑过来,伸手就掀白布,竟是要把死尸抓起来。
他们公子的遗体就要暴露在人前!
刘家仆从们也顾不上再对四周人哭悲戚诉冤屈。
“公子!”
“住手!”
会仙楼外一片混乱。
高小六也不是孤勇一人,在被刘家仆从抓住的时候,扯着嗓子喊来人“谁还没个人手——”
酒楼里原本被官差问话的伙计们都冲出来,抱腿的抱腿,扭胳膊的扭胳膊,和刘家的仆从撕扯在一起。
差役官员们都被挤得东倒西歪喊着“都住手!”,他们的喊声在喧嚣中被淹没。
刘家的仆从不肯听,公子都死了,他们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呢,再护不住公子的尸首,那就彻底没命了,大难临头还管这些官老爷干什么。
高小六这边更不听了,他们不是死者也是凶手,怕个鬼!
四周围观闲人的起哄叫好,街上如同开了锅的水。
直到张元一声怒吼。
“高小六!你再荒唐我就关你进大牢!你十天半个月休想再赌钱!”
听到这一句话,被刘家管事抱着一条腿,揪着盖尸布不放的高小六,陡然松开了手,同时大喊:“都住手都住手,别害小爷我。”
这是在招呼酒楼的伙计们。
高小六这一声吩咐,伙计们都松开了手,一方停下另一方也打不起来了。
会仙楼外混乱的场面终于停下来。
这让四周看热闹的人们有些好笑。
“这高小六到底是怕被关进大牢呢?还是怕十天半个月不能赌钱?”
“那必然是怕不能赌钱啊,高小六可是一天不赌就浑身发痒要死要活。”
高小六衣袍凌乱,金闪闪的腰带也被扯掉了,头上的金银珍珠冠也歪了,也终于让人看清了他的模样。
生的长眉凤目,自带风流之气。
“张大叔,有话好好说,吓唬我干什么。”他喊道。
张元瞪了他一眼:“少攀扯关系,谁是你叔!”说罢对官差们摆手“将尸首带走。”
官差们再不迟疑抬着尸首放在车上,刘家的仆从们拭泪衣衫凌乱地跟随。
“哎哎。”高小六再次喊,“不许走,还没赔我钱——”
“高小六你适可而止吧!”一个官员喝道,“人都死了,赔什么钱!”
高小六声音更高:“人死哪里不好,死我的酒楼里,还是我最贵的天字号房,以后怎么招待客人?我冤不冤啊!”说到这里又拉长声调大哭,“我的爹啊,你的家业要毁掉了,你将来死了也不瞑目——”
“行了!”张元只觉得两耳嗡嗡,“你爹死了不瞑目也是因为你。”
高小六一收哭腔,细长的眼一转:“那不赔钱,你们别封了这个房间,我让大家进来观赏刘秀才上吊处,一次收费——”
“高小六!”张元瞪眼喝道,“你要是敢扰了办案,你爹再有钱,我也要让你在牢房里蹲半年!”
高小六嘴一扁,不说话了。
张元愤愤一甩袖子:“晦气!”大步而去。
也不知道是说遇到死人案子晦气,还是案发在会仙楼遇到高小六晦气。
其他官员们都呼啦啦跟着走了。
不少人也追着官府的人马去继续看热闹,会仙楼前安静下来。
高小六招手叫过知客,问:“房间真被封了?”
知客点头:“天字号所在的那层楼都被封起来了。”又劝,“小爷,你别去看,没什么好看。”
高小六呸了声:“我才不去看呢,晦气,影响我的手气。”
他抬起双手,爱惜地审视这修长白皙的手,忽的看向众人。
“今天我们会仙楼坐席免费。”
诸人被吓了一跳,免费?
不是说生意惹了晦气要损失钱了?怎么不涨价还免费了?会仙楼的酒菜可不便宜!真的假的?
知客神情无波,似乎东家说的只是一件小事,笑吟吟招呼:“先到先得哦,毕竟很多人进来我们会仙楼就不想出去。”
尤其是免费吃喝,那还不从白天吃到半夜啊!
会仙楼坐席也就那么多,来晚了可不就没了。
街上再次如同开了锅的水,争先恐后地涌向会仙楼。
高小六在一片沸腾中虔诚地张开双手挥动,站在身边的知客能听到他“人气人气”的喃喃自语。
片刻之后,高小六心满意足一甩手:“好了,冲了晦气了,好手气又来了。”
说罢疾步而去。
“我去忙了,再死了人再叫我——”
“恭祝东家逢赌必赢。”知客在后喊。
高小六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大街上,不知去哪个赌坊玩乐。
陆异之收回视线。
真是厉害啊。
这个人要多有钱,才能让人命在他面前都不值钱。
要多有钱,钱对他来说都不是钱。
陆异之再次看向会仙楼。
“异之,咱们也进去吗?”有同伴问,略有些激动,免费吃哎,又轻咳一声,“吃不吃的不重要,能多打听些刘秀才的情况。”
他看向会仙楼内,楼内已经坐满了,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交头接耳,肯定是在说刘秀才的事,不少人都向楼上看——虽然官差把守着出事的房间,但谁知道呢,这么多人,说不定谁能摸上去看看。
其他同伴亦是眼神迫切跃跃欲试。
陆异之轻声说:“此时此刻,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谨慎行事。”
同伴们看着他。
“刘秀才身份特殊,如今又是太学开考之前,万一牵涉察举,只怕事情会闹得难以收场。”陆异之说。
没错没错,他们是来考太学的,不要牵涉到官府之事,如果影响了考试,就糟了。
必须小心谨慎,同伴们忙点头,不再多看会仙楼一眼,和陆异之一起离开了。
另一边站着的几个读书人目送他们。
其中一人轻嗤一声。
“那不是号称禹城卫阶的陆三公子吗?”他说,神情不屑,“那日野地望月,跟刘秀才相谈甚欢,相见恨晚,此时此刻刘秀才遇害而亡,连名字都不肯提,避之不及。”
“年纪还小嘛。”一年长的书生说,又笑了笑,“少年成名,最爱惜羽毛了。”
说到这里有人哼了声。
“还是爱惜羽毛些好,至少要脸面。”他说,“如果像某些少年人,肆无忌惮,没心没肺,没脸没皮,背人伦兽行,世人不知要多遭多少难。”
旁边有人若有所思:“你是在说那个梁八子吗?”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现场陡然一静。
梁八子就是霍莲。
自从梁八子变成霍莲后,这个名字也没人敢大肆议论。
按理说梁八子是平叛的功臣,避免了天下被卷入一场祸乱。
按理说,被他杀了的梁寺将军与晋王勾结图谋不轨,害死了太子,罪大恶极当诛。
按理说,就算是义父,杀了梁寺,那也是大义灭亲。
但只要想到当时梁八子一刀砍下义父的头颅,得意洋洋展示阵前,还悬挂在腰间亲自来面圣。
当时进京万人空巷来看,那梁八子穿着染着一身血的黑甲衣,腰里悬挂着头颅,面对围观的民众,展颜一笑。
据女子们说,梁八子那一笑,美得令人炫目,当场就有好些女子窒息晕过去。
但也据说是被吓的。
俊美的小将,披着血衣,以自己义父的头颅为饰,这场面别说亲眼看到,想一想,就让人毛骨悚然。
再罪大恶极,那也是他梁八子的养父,抚养,教导,赐予兵马铁甲,威风凛凛梁家公子地位,他对这个义父是半点恩义也无吗?
连皇帝见了梁寺的头颅,还流泪哭了一场。
哎,世人对这个梁八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看待。
“应该叫王八子。”一个书生嘀咕一声说。
这句话打破了凝滞,也让大家回过神。
“好了好了。”有人说,“不要扯远了,说刘秀才呢。”
梁八子令人厌恶,但如果让霍莲知道了咒骂他,他不介意让你为他的恶名增砖添瓦。
有人忙收回话题,看着会仙楼继续议论:“刘秀才的死一定有蹊跷。”
张元大步咚咚从外边走入公堂,沉声说。
公堂上京兆府的少尹和功曹正有些疲惫地歪坐着,刚打发走刘家的人。
“当然不是。”功曹说,“你是没看到刚才刘家人气势。”
他啧啧两声。
“在京城都这么厉害,在济城可想而知,这么厉害人家的公子,怎么可能自尽?”
就算真有罪,也不会当回事,更别提什么自责羞愧无颜存活世间,要是那样的话,权贵都要断子绝孙了。
“老张,你现在去见府尹,就能看到罗常侍是不是歪嘴了。”少尹挤眉弄眼说。
传言罗常侍是个歪嘴,只不过日常不说话,面容板正,但一旦情绪激动就藏不住。
此时罗常侍正在跟府尹吵闹抓凶手。
文官们这种拉扯,张元不感兴趣,说:“仵作已经看过尸首了,没有他杀痕迹,适才刘家人可说了他有什么仇人?”
不管现场勘查,还是尸首检查,都表明是这刘秀才自己饮酒,悲戚,提笔写字,然后解下腰带,踩着凳子,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但,刘秀才绝不是自尽,张元见多了死案现场,这个现场一走进去,似乎凶手就在告诉他,看,我杀人了。
功曹嚯了声:“刘家人口中的刘秀才是高洁之士,不理俗事,与人相交豪爽大方,还有个刘孟尝的称号。”
与人相交豪爽大方,有时候是要看跟什么人,对于有些人来说,他看在眼里的才是人,看不到眼里的,就不是人,张元皱眉说:“认罪书上写得事是真的吧?”
“那要等去济城查验才知道。”功曹说,看着张元,“怎么?你怀疑是受害者复仇?”
少尹摆手:“不可能。”他指着桌案上摆着的认罪书,“按照这上面说的,那佃户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幼女,佃户死了,妻女入狱,牢狱里能不能活着还不一定呢,怎么可能跑出来千里迢迢来杀人?”
“就算是买凶杀人。”功曹也来了兴趣,伸出空空两手,“那妻女又有什么钱来买?”
是啊,张元想,这凶手如此厉害,京城闹市光天化日杀人悄无声息,价钱肯定不便宜。
因为没有卖出猎物,没有钱买更多的米粮,也没好意思请村人们帮忙搬运木料。
青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她坐在小床上,小床是小姐用竹子做的,虽然没有纹饰雕刻,但朴素可爱,睡起来也很舒服,比在家睡的那张抵三头野猪的床一点都不差。
青雉扶着床沿,长叹一口气。
外边传来脚步声,以及瘦驴的叫声。
青雉忙起来,打开堂屋的门,现在她一人睡在堂屋这边,小姐在旁边的房间,因为堆放的工具太多了,小姐让她分出来睡。
晨雾中七星一手拖着两根树枝,一手拎着一捆蒲草站在院子里,瘦驴正欢快地对她叫。
“小姐——”青雉忙喊,“你自己去搬木料了?”
说着眼圈一红,那么多木料,比一头野猪都重,因为没有回报,小姐不想求人,只能自己辛苦。
不过,一次搬不动,那就多次,总能搬完的。
青雉一攥拳头。
“我这就去搬。”
七星看着这婢女脸上情绪精彩变幻,笑了笑:“我没有去搬建房的木料,那么多靠我们搬太慢了。”她指了指两根树枝,“我只是用它来做个小东西。”
青雉哦了声,努力打起的精神又涣散,唉,靠她们两个是太慢了。
“还有啊,今天要再进城一趟。”
听到这句话,青雉又抬起头,紧张不安,昨日的猎物还在,是要再去试试吗?去其他的酒楼?还是去街市?
“不是去卖猎物。”七星说,“我可售卖的又不是只有猎物。”
她说着指了指室内。
“你看我还会木匠呢。”
青雉回头看去,室内已经不是先前那般空空,除了她的那张小床,还有方桌,椅子,小条几,甚至还有一个花架,摆着木做的花瓶,插着小姐晒的干花……
青雉一开始真没想到,小姐买回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工具,能变出这么多东西。
虽然都是未经雕琢刷漆,看起来有些轻薄滑稽,但用起来比陆家那些家具丝毫不差。
所以……
“我要去上次我们去的匠工坊看看。”
青雉收回视线,没有找到新生机的欢呼雀跃,眉头依旧紧皱:“小姐,但那个宁二十四郎肯定还会为难我们的。”
宁二十四郎受陆家指使,不仅仅是不让她们卖猎物,而是不让她们有活路。
那不管她们做什么,都会被刁难的。
昨日是闹了顺德楼,今天就可以闹匠工坊。
七星哦了声:“不会,我这次卖的东西,很贵,匠工坊如果看上了,就不会怕宁二十四的威胁。”
很贵?商人重利,如果真值钱,就顾不得什么公子的面子了。
如今对青雉来说,小姐的手巧巧到了她无法猜测的地步。
这是要做什么精巧的东西?
青雉顿时来了精神,问:“是什么?”
七星将一把草抽出来递给围着转的瘦驴嚼着玩,其余的拎着走到一旁坐下来。
“草鞋。”她说。
“公子——”
两个小厮一溜烟地跑进花厅。
“那两个小婢子又进城来了。”
躺在美婢腿上吃梨子的宁二十四郎呵了一声:“这两个小婢子还挺没眼色的!”
他说着坐起来。
“是不是我昨天太客气了?”
两个小厮连连点头:“是呢,公子你昨天真是太温柔了,一点都不凶。”
宁二十四郎嘿一笑,抬手摸了把美婢的脸:“没办法,公子我就是这般温柔。”
“公子。”美婢娇笑,“不用担心,那两个婢子呆傻没明白,顺德楼明白的很,知道公子惹不得,自会给那两个婢子闭门羹,公子无须再亲自出面,公子再亲自去,倒是给了她们脸面。”
也是,宁二十四郞从来不替别人做事,亲自去酒楼闹一场,还特意留个人在城门盯着,第一时间就知道那小婢子的动向,这么上心,算是没有白吃姑姑总是送来的点心。
接下来还要他事事出面,就太抬举这两个小婢子了。
“我跟黄公子抢花魁都没这么给面子。”宁二十四郎哼了声,对两个小厮说,“你们盯着就行,不管她要卖给哪一家,哪怕是街上的普通民众,都给我赶走。”
两个小厮应声是。
“不过,公子。”一个小厮迟疑一下说,“她们好像没带猎物来。”
“对对。”另一个小厮也点头,“而且她们也没去顺德楼,往东市那边去了。”
如意器行。
七星抬头看着匾额,这是上一次来过的那家制器行,如同所有的店铺一样,有个吉祥的名字。
“哎,这不是……”站在门口的伙计也看到她了,哎了声。
虽然只来过一次,但伙计也记得她。
“……那位买了器具要自己打床的小姐。”伙计说。
这种人很少见,尤其是个女孩儿,伙计不得不记忆深刻。
七星对他一笑,点点头:“是我。”
青雉在后略有些拘谨,没有说话。
店伙计笑呵呵问:“小姐你的床打好了吗?”
七星含笑说:“打好了啊,而且还打了一些家具,你们这里的工具做得还不错。”
店伙计失笑,他们制器坊在许城算是很有名气,经常听到夸赞家具做得好,但还是第一次听到夸赞工具好的。
“我们这儿的工具都是东家精挑细选的,所谓有好工具才能出好器具。”店伙计笑说,又开玩笑问,“那姐儿今天来是要把你打的家具卖给我们吗?”
七星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要卖东西给你们,但不一定是家具,要先问问你们东家想要什么。”
嚯——店伙计一时不知道该惊讶还是大笑,这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呢?他可只是开个玩笑。
说话的女孩儿面容平静,看起来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后边那位姑娘——将头扭开,似乎不敢看他。
“小姐,你不是消遣我?”店伙计问。
“当然不是。”七星说,“我的手艺你可以先拿去给你们东家看看,他若有意,我再与他详谈。”
店伙计哦了声:“什么手艺?”
问完这句话,这小姐看向旁边的丫头“青雉,拿出来吧。”
那丫头低着头如同很舍不得一般扭捏,好一会儿才将手从背后拿出来,手里拎着一双……
店伙计眨眨眼,没说话。
青雉低着头也能想象那伙计什么脸色,但既然已经拿出来了,就不能再收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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