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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希行)


吃点好的也是为了养伤。
牢头乐颠颠的向外去了。
高小六靠在椅子上哼了声,将脚一伸,勾过古琴在怀里,用裹着伤布的手随意拨弄,准备唱点小曲自娱自乐,但外边脚步冬冬。
先前跑出去的牢头又回来了。
“不好了不好了。”他喊着。
高小六嘿一声:“你说什么胡话呢,都在死牢里了,还有什么不好的?”
牢头脸色发白说:“都察司来借牢房了!”
高小六再次嗤笑:“借就借呗,什么大不了的。”
牢头白着脸冷笑:“高公子大概不知道,上一次都察司来借,是直接把牢房里的犯人拖出来砍掉脑袋,这样腾出牢房的。”
高小六嗷一声惨叫,抱着古琴乱拨,牢房里一时间充斥着鬼哭狼嚎。
“爹啊,我要被刘宴害死了,你家的香火要断了。”
刘宴皱了皱眉头,看着站在面前神情不安的官吏,再看站在门厅外笑嘻嘻的黑衣卫。
见他看过来,朱川笑嘻嘻施礼:“我们都督今天没空亲自来,刘大人别介意。”
刘宴没理会他,问官吏:“我们牢房有空余吗?”
官吏听了更不安,小心问:“那是有好,还是没有合适啊?”
都察司难道真是来借牢房的?是故意找麻烦,或者故意要杀谁的吧?
就算关在了大理寺的牢房里,有些嫌犯也等不到走完流程按律定罪,因为某些原因需要让他们早早闭嘴。
“我们只需要答有还是没有,这是我们该做的事。”刘宴说,看了外边一眼,“至于合适不合适,那是都察司考虑的事,与我们无关。”
官吏似懂非懂,哦了声:“那自然是有的。”
最近倒是挺平和的,没太多案子。
刘宴说:“那就让都察司自己挑去吧。”又道,“把高小六带出来。”
不管刘宴是真想他死还是假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死在都察司手里,否则就真成了刘宴的污点了,官吏应声是,问:“那把高小六带大人这里?”
刘宴说:“关马棚里去。”
高小六一路挣扎着被拖进了马棚,直到扔进来才被摘去嘴上的绑缚。
高小六呸呸呸几声,吐出口中被勒着的口沫子。
“你们怎么这么怂,刘宴啊,你是大理寺卿啊,怕什么都察司。”他喊道,“跟他们打啊,你们不敢,让我来,干什么绑我——”
“高小六你要是再喊。”牢头警告说,“寺卿大人说了,把马粪塞你嘴里!”
这事刘宴还真干得出来,高小六立刻把嘴闭上了,紧紧绷住。
“这是为你好,你以为都察司像我们大人这么好说话吗?”牢头沉声说,“都察司可不欠你家恩情,你就好好在这里呆着吧。”
说罢带着狱卒们走了,不管高小六在后喊“把我的床我的书我的琴我的鸭头都给我送来啊——”
狱卒们似乎没听到一熘烟不见了。
高小六再次啐了口,晃动着身体。
“那至少给我解开绳索啊!”
他骂骂咧咧一通,从刘宴到都察司到牢头,不管怎么骂四周也无人理会,这里虽然是马棚,但废弃不用,连马都没有。
高小六骂累了,躺在枯草地上,望着天空。
不骂人,不嬉笑的时候,他的五官变得平静,就像头顶上这片天空。
今天一丝风也没有,天上的云一动不动,看久了,天地间都似乎凝滞。
耳边有风吹过,下一刻,天空变了,云散开了,一个女子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她的眉细长,眼睛清亮,高高的鼻梁,整张脸干干净净清透。
天上织云的仙女就是这样吧。
仙女,有些面熟……
高小六下意识叫了一声,打破了这天地间的凝滞。
“你,你怎么——”他失声问。
七星对他抬手在唇边:“嘘。”
高小六停下声音,连呼吸都停了,看着蹲在马棚上的女子,这也才看清,她穿着一件大理寺杂役常见的灰青衣衫,做男子装扮。
她一展身,无声落下来,再蹲在高小六身边。
“你怎么来了?”高小六低声再次问。
七星小声说:“来看看你。”她的视线看向他被捆在身前的伤手,“你受伤了。”
她伸手将他的手轻轻拉出来,握在手里端详。
哎呀,她握着他的手呢,高小六心里喊。
其实先前他跟她已经牵过手了。
在暗夜的深谷里,她就牵着他的手一路走,她还抱着他跳下山崖,再后来,他们共骑一匹马,他紧紧拥着她……
肌肤相亲什么的,对他们这种共过生死的交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但此时此刻,高小六还是有些僵硬。
“很痛吧?”七星问。
高小六的身子又一瞬间软下来,声音也变得闷闷,嗯了声:“很痛呢。”
“大夫看过了吗?”
“看过了,好几个大夫看过了。”
“能恢复如常吗?”
七星问到这句话的时候,不待高小六回答,就再接着说:“恢复不好也别担心,我给你做一个铁手,跟真的一样。”
高小六问:“能赌牌吗?”
七星点头:“能啊。”
高小六又挑眉问:“能逢赌必赢吗?”
七星一笑:“逢赌必赢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高小六哈哈笑了,下一刻将手用力抽回来,急声低低:“是我父亲告诉你的?不行,这里太危险,你别以为—————”
“你父亲不知道我来看你了。”七星打断他。
高小六愣了下,真的假的?
“怎么,你以为我堂堂一个掌门,离了你们京城堂口就不能做事了吗?”七星含笑说。
高小六看着她,再次笑了,将伤手在身前举了举:“小子惭愧,掌门威武。”
他没有再问她怎么做到的。
虽然他的心是坦诚的,但京城堂口的心不是。
她不计嫌隙告诉他,他不能毫无边界询问。
保守秘密最好的办法是干脆就不知道这个秘密。
“你放心。”高小六说,“我没事,我住在这里,也很开心,你看……”
他还躺在地上,指了指天空。
“我从没有这样痛快地看天空,我以前都看不到。”
七星忽地也躺下来,与高小六并排看向天空。
“我也没怎么看过。”她说。
她突然与他并肩而躺,高小六吓了一跳,这里很脏哎,废弃的马棚枯枝烂叶马粪……
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怎么会在意这个呢?他嘴角弯弯一笑,看着天空,说:“你看,天空是不是很好看?”
七星静静看着:“是,很好看。”

这一次倒是没当场砍哪个犯人的头。
送走了瘟神,大理寺牢房这边的人都松口气,牢头也想到了高小六。
“有没有再骂人吵闹?”他问狱卒。
最关键是有没有被都察司的兵卫察觉。
盯着那边的狱卒摇头:“还真没有,前所未有的老实,安安静静的。”
这么老实?看来这纨绔子弟喊得厉害,其实也是怕都察司。
谁能不怕呢?
牢头摇摇晃晃过来了,果然看到高小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吓死了吗?
牢头又吓一跳,忙疾步过来俯看,对上高小六清亮的眼。
“哎,你丑死了。”高小六没好气喊道,“快让开!”
什么丑不丑的,看在他这半日老实的份上,牢头满意地点头,说:“起来吧,送你回牢房。”
高小六却急了:“我不回去,谁也别拉我起来,我就要躺在这里。”
又犯什么病呢,躺这里干什么?赌气呢?
“看天啊。”高小六说,看着天空,嘴角弯弯笑,“你看,天空多好看啊。”
天空有什么好看的?天天看的到,牢头抬头看了眼,看来住牢房受刺激不轻,罢了,想看就看吧。
“去,把他的床搬过来。”牢头吩咐狱卒。
话音未落,高小六再次喊起来:“不要床!我就睡地上!把我的床砸了!”
真是有病!牢头心里骂道,眼珠又转了转,那么好的床当然不能真砸了,能卖很多钱呢!
“那你就睡地上吧!”他哼了声,转身带着狱卒们高高兴兴走了。
天地终于又安静下来了。
高小六舒口气,看着天空露出浅浅的笑。
要什么床啊。
她适才和他一起并排躺在地上。
所谓天为盖地为床,那他和她这算不算是同床共枕了?
高小六再次笑了,露出了细白的牙,然后笑容又化作一声轻叹。
其实这些日子在牢房里,他也想过,她会不会来看他,但又想可千万别来,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说什么呢?
说这伤怎么来的?
说是因为你去剿杀作恶,我爹给官府通风报信,所以我才受的伤。
这伤受得多丢人啊。
而且,他也怕她要说些什么,比如指证父亲,或者,依据门规处置父亲……
那他该怎么做?
他父亲怯懦,投靠刘宴,是墨门之耻,墨门亦是有只认门规,不认父子的训条,但,真要面对这种情况的话……
高小六看着澄清的天空,一声叹息。
但她真的来看他了,而且她什么都没说,只端详着他的伤,许诺如果治不好给他做一只铁手。
高小六凝滞的笑再次在脸上眼中流动。
然后她和他躺着一起看天空。
她的心就像天空一样宽广。
她的人就像天空一样澄清。
她来看他,只是因为他,不问其他。
朱川沉着脸踩着重重的步子迈进都察司。
“朱爷。”有兵卫正从内走出来,热情打招呼,“办差去了?”
朱川呸了声:“办个鬼!”
兵卫一头雾水,看着明显气呼呼的朱川,再看跟在身后的兵卫们。
“怎么了?”他不解问,“办差不顺啊?”
那可稀奇了,都察司还有办差不顺的时候?
兵卫们也有些不解,纷纷摇头:“没有啊。”“挺顺利的。”“朱爷可能,办得不过瘾。”
大理寺这次竟然有空余的牢房,朱爷这次找不到借口砍人头了。
看到前方自己的房门时,朱川将重重的脚步放轻,蹑手蹑脚走过去,透过窗缝往里看了眼,果然见到室内一个女子的身影,她正站在桌案前自己给自己斟茶……
青天白日的,怎么看都像个鬼!
她比他回来还快呢!
她现在进都察司来,暗卫们都不跟他打招呼询问直接把人放进来了!
朱川隔着窗缝磨了磨牙,你且等着,你去大理寺做的事,他这就告诉都督去!
“她是去看一个男人了,都督你猜是谁?”
朱川对霍莲低声说。
霍莲正在翻看密报,闻言顺着说:“是谁?”
“高小六。”朱川激动地说,“就是把刘宴刺伤的那个会仙楼的小子。”
说着摸了摸下巴,眼神闪烁。
“我早就觉得刘宴这小子有古怪,会仙楼,高财主,高小六,什么救命之恩,托付照看。”
“原来这姓高的是墨徒!”
“刘宴跟墨徒果然早有勾结!”
朱川搓了搓手,看着霍莲。
霍莲抬头看他:“证据呢?”
要什么证据?都察司办案还需要证据吗?证据也有啊。
“那女人可是墨门的掌门,她去看的人,当然也是墨徒。”朱川说。
霍莲哦了声:“是吗?她看的人就是墨徒啊。”说着话站起身来向外走去,“那我们可惨咯。”
朱川愣了愣。
是啊,这女人也来看都督,还常来……
那要这么说的话,他们还真被这女的害惨了!
狡诈啊,这就把都督拖下水了!
霍莲走进来的时候,七星坐着喝茶,除了茶,这次桌案上竟然还摆着一碟点心,她手里还拿着半块,很明显是真的在吃。
见他进来,七星便指着点心礼貌说:“多谢款待。”
“以后别这么说了。”霍莲说,“很不合适,毕竟在这里你不像客人。”
七星哦了声,她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下一刻继续喝了口茶。
这应该不是听不懂,而是听懂了,但不回答。
霍莲看她,没有人能看透她的情绪,她像平静的湖面,这湖深不可测,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
但他没有探寻的兴趣。
她如何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了什么?”霍莲问。
她说知道梁寺的临终遗言。
这其实很荒谬,梁寺的头是他霍莲亲手砍下来的,还有什么临终遗言是他不知道的?
梁寺死前,他是距离最近的人,哦,要说比他更近的还有一把剑。
就算真有话,也该是那把剑听到。
想到这个荒谬的念头,霍莲有些想笑,倒要听听这女人能编出什么话。
那女人没有推托迟疑,放下茶杯和点心。
“他说。”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霍莲哈哈笑了。
“好,好。”他说,看着七星,“这句话真是说得好。”
说到这里又哦了声。
“你听不懂反讽,我说直接点,你编的这句话很好,挑不出太大的错。”
“梁寺的确对不起上到皇帝,下到黎民百姓。”
七星看着他:“他说的是,对不起你。”
霍莲冷笑:“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也想知道。”七星说,“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为什么突然放弃谋反,还要你杀了他?”
霍莲脸色顿变:“你!”
你怎么知道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这一刻,他突然相信,她真的在场。

第74章 若有问
世人皆知梁寺带兵私潜晋地助晋王谋反,如果当时梁寺一声令下,北境与晋王同时出击,京城腹背受敌,猝不及防,大势难挡。
还好霍莲及时察觉,斩杀了梁寺,控制了北海军。
虽然有人疑问为什么筹谋详细的梁寺会死得突然,但旋即也能解释清楚,因为是义子动手。
世间最难提防的就是身边人。
但此时此刻这个女子却说是梁寺放弃谋反,还让义子杀了他。
“我一直想知道,你们在高台上说了什么?”七星再次上前,看着霍莲,“你跪下来求他不要从贼?但他为什么也给你跪下来?总不会是为了劝你从贼吧?他是大将军,你是义子,你若不听,他一刀斩了你就好。”
霍莲看着贴近身前的女子,那一双眼黝黑,但又闪烁着火光,一瞬间他的身前四周都变得炙热,耳边也是嘈杂,似乎很多人在喊叫厮杀,又似乎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
“八子!”
沉厚苍老的声音让他的幻觉又猛地散去,耳边依旧是女子清声。
“他为什么说要让你体面地活着?”
“他是不是没有与晋王勾结?”
“一定也有隐情,你知道真相是不是?”
她的声音清冷,并没有太多情感起伏。
她抓着他的胳膊,摇了摇。
这摇动让霍莲脸上的震惊散去,恢复了木然冷凝,他看着几乎贴到身前的女子,先闪过一个念头。
她为什么总是要贴他这么近?而他又为什么总是恍若未察觉?
下一刻他冷冷说:“真相就是你们墨门与晋王勾结,害死了太子。”
他冷冷的脸色,毫无感情的声音,没有让身前的女子畏惧,她也没有愤怒,只是皱眉:“胡说八道,我父亲……”
我父亲三个字滑出口,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记起来先前并不认这个父亲。
“……做了什么?你亲眼看着呢。”
霍莲冷冷说:“是,我亲眼看着,不,我亲自助他一脚,让他跃入铸剑池,关闭了机关,毁掉了铸剑池,但那又如何?我也亲眼看到,太子死在墨门手中。”
七星神情微顿:“那不是洛掌门的缘故,这件事另有原因,也就是我说的隐情……”
“另有原因,另有隐情,晋王之势也是墨门聚起来的,太子也是死在墨门手中!”霍莲喝道,“这就是无可更改的真相!”
七星要说什么,霍莲打断她。
“洛小姐,或者什么小姐,我与你没有其他交情。”他说,“那把剑你若要就拿走,不要,就别再来我这里。”
七星看着他要说话。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霍莲再次打断她,“那也应该知道,那把剑说是托付给我,也可以说是扔给我,你不是说你听到了吗?他当时可说了,他的女儿如果要,就给她,不要,这把剑就随我处置。”
说罢不再看七星,向门外高声喝道。
“朱川。”
朱川蹭地就进来了,按着手中的腰刀,只待都督一声令下,就将贴在都督身前的女子拿下————这女子怎么又贴都督身前了?又要拿都督当挡箭盾?卑鄙!
霍莲的视线再看向身前的女子,抓住她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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