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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希行)


他迈进店铺内,柜台后青雉低着头,听到声音抬起头。
“客官——”她说,话开口看清来人,顿时眼瞪圆。
陆异之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浮现的惊喜。
“公,公子!”青雉说,声音都有些结巴。
自己来的确是惊喜,陆异之点头,又微微一礼:“我来为舍妹的事道歉。”
这自然是要做给外边人看的。
青雉啊了一声,急急从柜台后出来。
“公子,公子客气了。”她说,伸手做请,“公子里面请。”
不待说完,风一样向内冲去。
“小姐,小姐,陆,陆公子来了——”
陆异之看着眼前门帘乱晃,可见这婢子的心情是如何激动,他心里轻叹一声,缓步向内走去。
青雉一熘烟地冲进工坊。
“小姐,那小子来了。”她喘气激动地说,眼睛闪闪亮。
自从知道了原委,玲珑坊加强了警戒,果然今天天不亮就发现张元在这边转动,正想着怎么解决麻烦,青雉都打算豁出脸皮去太学找人,没想到陆三公子自己送上门了!
七星放下手里的工具。
“好,我去见他。”她说,再看魏东家,“其他的事交给东家你了。”
魏东家哈哈一笑:“小姐请去,好好唱戏。”

陆异之坐在待客厅内,第二次来,倒是感觉都有些熟悉了。
且没有夏侯小姐在场,他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门外脚步响,似乎在踌躇,片刻之后帘子掀起,七星走了进来。
陆异之起身,看着她。
七星手里捧着茶,微微屈膝一礼:“公子,请用茶。”
陆异之伸手接过,看着茶杯,不是那日的清茶,而是黄金桂香茶。
他不由笑了,说:“你还记得我喝茶的口味啊。”
他在家常喝香茶,那日之所以说清茶,是夏侯小姐喜欢。
七星垂目:“阿七忘记不了。”
这……述心意了吧,陆异之的心微微顿了顿。
他虽然从小到大都受到女子们追捧,但女子们大多数都是用眼神来表达,最多将手帕香包丢在他脚下。
跟他说话的很少,直接表明心意的更少。
这个阿七,在家的时候也没有看出来这么胆大啊,看来这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了,陆异之将茶杯握住浅浅喝了口。
“就当是在家里。”他说,指了指一旁,“坐下说话吧。”
七星应声是,依言在旁边坐下来。
陆异之斟酌着开口:“你……”
刚开口说一个字,七星突然拿起手帕掩面轻轻啜泣起来。
“那位公子可进去有时候了。”
店伙计拎着茶壶看着对面的店面,倒是不断有人进去,有人出来,只是不见那位公子。
“看来,是相谈甚欢啊。”
他转过头对店里的客人们说。
先前饶有兴趣的两个客人却没有跟着嬉笑。
“休要乱讲。”
“女子家做生意不容易,不要这样说七掌柜。”
店伙计有些讪讪:“我也没有说七掌柜不好,能找个好夫婿嫁了,岂不是更好。”
说着忙借着拎着茶壶给大家添茶掩饰尴尬,忽地一怔。
“哎,那位客人呢?”
那位带着饼子喝茶的客人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店伙计忙上前,还好,人跑了,桌子上摆了两个大钱。
“客官,这边请。”
“客官,样品在工坊这边,你自去看。”
“工期?工期这个月不行,太赶了。”
“有人吗,有人吗,谁来看看我的桶还能补吗?”
相比于专门招待女卷这边,通往工坊的柜台这里混乱嘈杂,客人多,郭小哥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只能任凭人到处乱走。
工坊里也叮叮当当忙乱。
张元走进来胡乱看了一眼,然后趁人不注意——其实也压根没人注意,因为工坊里有个做轮车的老头在气呼呼骂人,似乎哪个器具做得不好,要所有人都过来挨训。
从工坊这边翻过花墙,就到了女卷待客厅旁边,种着一丛密竹,从室内透过窗户看过来很是美丽,也很方便潜藏其中。
似乎一阵风过,竹叶沙沙。
陆异之看着啜泣的女孩儿,让声音轻缓如风:“好了,别哭了,你想说什么尽管说罢,我这不是来见你了。”
七星低着头拭泪:“我有什么好说的,家里都必然已经告诉你了。”
“家里告诉我的是家里说的,既然是双方的事,我自然也要听听你的。”陆异之说。
听到这句话,七星微微抬起头,手帕遮掩的脸上露出的一双眼,似乎闪烁着期待。
“公子。”她哽咽说,“我不是埋怨老爷夫人,这件事,我只是想要一个说法。”
说法,唉,这些女子们总喜欢要个说法,这世上很多事,本就没说法,陆异之点点头:“我知道,当初家中长辈说过婚约。”
我知道这三个字应该是又给了女孩儿希望,陆异之看到她的眼睛再次亮起来,闪耀着泪花,不得不说,还挺好的。
陆异之移开了视线:“但是,你要知道,当时是你外祖父病重,他担忧你以后无人照看,所以才提出结亲,我父亲当时之所以答应,是为了让老人家安心。”
他再次看过来,神情冷凝。
“阿七,你手艺这么好,人必然聪慧,你应该知道,我们两家本是门不当户不对。”
七星看着他,似乎被他的话吓到,下一刻手帕掩住脸,人软坐在椅子上,再次哀泣。
先用很直接的话吓住她,接下来就好说了。
陆异之声音放缓:“这种事,为了让你在家住的安心,长辈们并不打算明说,而且,他们本也是真心实意要留你在家里,我也是如此。”
说到这里时,果然听到那女孩儿的啜泣声一顿。
陆异之也不再说话。
室内安静一刻,也变得压抑。
似乎承受不了这压抑,七星慢慢抬起头,手帕掩面声音怯怯唤了声“公子。”
陆异之看着她,问:“但现在,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愿意留在我们家中。”
七星看着他,泪水盈盈,慢慢站起身:“公子,我自然是愿意的,可是,可是……”
“父亲母亲那边,有我。”陆异之接过她的话,淡然说。
七星看着他,忍不住上前一步。
“但不是现在。”陆异之又说,这话说得有些急促,但没办法,他有点怕这女孩儿一激动扑过来。
现在不是在大街上,说不定她更胆子大,万一她真再逾矩,他如何应对?
女孩儿的脚步果然停下来,泪眼幽幽看着他。
“我现在前程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容不得半点差错。”陆异之说,“你也不想我十年寒窗毁于一旦吧?”
七星忙忙摇头:“公子,我不想的。”
“那就安心等着我。”陆异之轻声说,“待我明年学业有成为官出仕,那个时候,父亲母亲会很高兴,我也算是立业了,可以对父母提出要求……”
说到要求两字,看着七星。
七星抬起头,迎上公子的目光,再次激动不已,用手帕掩面,一声喜泣:“只要有公子这一句话,奴,就心安了。”
“你本就该心安,你以为你来京城,我不知道吗?家里不知道吗?你也不想想,你怎么会留在京城,还开了店铺,你啊。”陆异之说,最后一声带着些许嗔怪,听起来让人心颤颤。
七星再次啜泣,不过很明显这是欢喜的哭声。
“好了,别哭了。”陆异之说,迟疑一下,上前一步,“昨天那位夏侯小姐……”
七星亦是上前一步,放下手帕,看着陆异之,急急说:“公子,你放心,我不会对夏侯小姐乱说的。”说着又低下头,“我知道,我比不上夏侯小姐,夏侯小姐跟公子才是郎才女貌。”
“不,不要乱说,也不能不说,就实话实说,你是我家寄养之女,如今想要自谋生。”陆异之说,微微一笑,“这是好事,靠着自己谋生的人当被敬赞。”
七星点点头:“我听公子的。”
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这一句,陆异之心里轻叹一声,看着一步两步已经走到面前的女孩儿,迟疑一下,慢慢伸出手。
“你也不要自卑怯,你也并非比不上夏侯小姐。”他轻声说,手落在女孩儿瘦削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他已经咬牙想好了,就算这女孩儿此时非要再扑他怀里,也认了。
但就在此时,外边传来一声嘈杂,似乎竹叶摇晃,似乎有人在喊什么。
“哎,什么人,别乱走。”
张元甩着袖子大步向外走,毫无躲避,也不遮掩,大声回:“修东西的。”
抱着木料的伙计便招呼:“修东西来这边。”
张元头也不回:“不修了。”又啐了口,“晦气。”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人,三言两语就被人安抚了?
那小子说待明年学业有成为官出仕,对父母提出要求,你得问他提什么要求啊!
把许诺说清楚啊,这么含湖,问也不问,就欢天喜地了?
这小子说了这一通,其实根本就什么都没说!
他将来要是有这么蠢的女儿,一拳打死算了!
一拳还得打这哄骗女子的混小子!
是客人乱走啊,玲珑坊的客人是挺多的。
陆异之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女孩儿,要说什么,门外脚步重重,门帘哗啦被人掀起。
青雉猛地走进来。
怎么问都不问一句,就闯进来了,陆异之吓了一跳,忙向后退避。
那婢女也不看他,擦着过去了,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再对七星笑盈盈:“喝点茶吧,说了半日了。”
欢喜的都没规矩了?陆异之坐回去,微微皱眉,看着桌案上。
只有一杯茶。
他的呢?

这茶应该送给他吧。
陆异之看了眼对面,那婢子站在七星身旁,神情喜悦,一如适才在柜台前见到他。
但她似乎不再看他一眼。
陆异之思绪纷乱间,喝茶的七星将茶杯放下来。
“你的功课怎么样?”她问。
女孩儿的声音清冷,且没有半点啜泣哭意。
陆异之一瞬间差点以为屋子里多了一个陌生人。
“功课……”他下意识答,“还好。”
七星问:“你研读的哪一家?”
“尚书。”陆异之答。“夏侯博士的尚书。”
七星点点头,又问:“你专精哪一篇?大禹谟可有熟读?”
陆异之不由站起来:“皆有——”说到这里声音一顿,不对啊,这是什么?
师生问答吗?
怎么好好的儿女情长,讨论起他的功课了?
你……他看着对面坐着的女孩儿,问这个做什么?
“阿七也读尚书了?”他问。
七星嗯了声:“听过一些。”
听过?不过他记得阿七的确是读过书,写得字还很好,所以这是要给夏侯小姐比,表示自己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刻意与他讨论学问?
陆异之笑了笑:“好学是好事。”
他还要说什么,一旁的青雉咳了一声。
“小姐,翟家小姐一会儿就该到了。”她说。
虽然就算其他小姐来了,撞见了,他也不怕什么,但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那我就先告辞了。”陆异之站起来说。
七星也站起来:“多谢公子前来。”
这语气……像是送客,这是表明她适才的许诺,不会乱说话吗?
陆异之笑了笑:“七掌柜留步。”
七星微微颔首,果然没有再迈步。
陆异之又低声说:“如果有事,让……”他看了眼婢女,他实在记不得这个婢女的名字,“去找我的小厮,青牛,青牛,你认得吧。”
青雉哦了声:“我认得,公子放心,快走吧。”
现在倒是知道避讳,催促他离开,不是当街一个往他怀里扑,一个抱着“陌生”小姐不放的时候了。
陆异之没有再说话,转身大步而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下一刻青雉呸呸两声,摇着七星衣袖问:“你跟他说了什么?怎么说的?看把他高兴的!”
真是让人看了就想打他一巴掌。
“就把我和他,和他们家的关系,让他说清了。”七星笑说,也问青雉,“张元这么快走了?”
张元能顺利地摸进来,躲在外边偷听,当然是魏东家撤掉了警戒。
青雉说:“是啊,挺不高兴的,气呼呼走了。”又嘻嘻一笑,“肯定是因为小姐不是他要查找的嫌犯,气坏了。”
夜色降临,看到有人晃晃悠悠走过来,蹲在门前的人忙唤了声“头儿。”
张元哦了声,走近打量,带着几分醉意:“栓子来了,今天婶子做什么好吃的了?”说着伸手推门,脚步踉跄。
栓子扶住他:“怎么去吃酒了?”
“陪京兆府的老林吃酒。”张元说,呸了声,“这老东西,还真能吃能喝。”
栓子扶着他进去,点亮灯,又给他倒了一碗不知什么时候的凉茶,看着张元满面通红地喝了。
“头儿,查的如何?”他问。
张元将茶碗蹲在桌子上:“这小子,竟然真是个太学生,读书人,人模人样的!”
太学生?小子?栓子听得糊涂,不是说查绣娘吗?
“绣娘。”张元哼了声,“还以为是个人物,原来只是个蠢笨的痴丫头!”
虽然听不太懂他说的话,但栓子猜测这绣娘张元查了一通没查出问题。
这也在意料中,本来嘛,一个绣娘,怎么能杀人。
他亲自去那个山庄看了,虽然官府已经收拾过了,依旧可以想象到场面的惨烈。
“头儿,你还……”他迟疑一下要问,却见张元已经趴在桌子上睡了。
要查吗?栓子将这句话咽回去,从屋子里寻了一件旧衣衫,给张元披在身上,又将茶碗里倒了凉水,便关上门离开了。
室内昏灯燃尽,桌上趴着的醉汉鼾声夹杂着醉话含糊。
“蠢……笨!”
夜色深深的工坊深处密室里,被知客搀扶着的高财主对面前的女子恭敬施礼。
“见过掌门。”他说。
七星颔首受礼,再伸手做请:“高长老请坐。”
什么长辈无须多礼,什么晚辈谦卑这种事,高财主已经不指望在这女孩儿身上见到了,她就好像从生下来的时候就当掌门习以为常了。
“杀手盟的事,官府查的严,我已经让京城附近的同门小心戒备掩藏行迹。”他说。
七星点点头说声好。
高财主又道:“听到消息的时候,我让人去相助,不会影响掌门你的行动吧?”
一旁摇着轮车站着的魏东家心里呵了声。
七星笑了笑:“不会。”又说,“这件事我要一击即中,且有足够的能力一击即中,所以没有告知你们,高长老不要介意。”
高财主忙连声说:“不会,不会。”
七星含笑点点头。
“到底是我们会给你带来麻烦。”高财主接着说,“因为这些年刘宴挟持我,很熟悉京城四周墨门,一有动向,就被他察觉,这一次亦是如此,为了阻止他带兵马过去,小六他……”
七星今日请高财主来,也就是为了问高小六,自从回来后,始终未见他。
这么大的事,按理说高小六不可能不来问她。
七星问:“他怎么了?”
“公子用自伤的办法伤了刘宴。”知客在旁说,将当时的事讲了,“刘宴也不想事情闹大,被皇帝知道他与墨门有勾连,不得不将公子带回去,用晚辈顽劣以死相逼的借口压下这件事。”
“小六如今关在大理寺牢房里。”高财主说,“不过,生命没有危险,请掌门放心。”
七星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高财主说了近期的事便告辞了,毕竟他身体不好,清醒时间不多。
密室的门关上,魏东家立刻就哼了声。
“什么叫刘宴察觉,我看就是他告诉刘宴的。”他说,又扼腕恼恨,“可惜没有证据。”
这老小子一副什么都不瞒着你们,我就是跟刘宴有来往,但我是被胁迫的,是为了墨门忍辱负重。
如今的墨门毕竟不再是曾经的墨门,人心纷乱,京城堂口庞大,都在这家伙掌控中,还真不能轻易动他。
七星笑了笑,安抚他:“不急,慢慢来,他也不能动我,大家目前各取所需。”
回到深宅的知客也哼了声。
“小小年纪还挺沉得住气。”他讥嘲说,“还竟然敢坦然说行事就是瞒着我们,还让我们别介意。”
高财主笑了笑:“无所谓,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大家都各取所需。”
不过说到这里也轻轻哼了声,些许不满。
“我都说了小六自伤相助,她竟然只说了声知道了,都不问伤的如何,可怜我这痴儿白费了心。”
知客笑了:“怎么?你难道还想让这小姑娘对公子感恩捧心相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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