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整顿吏治砍掉一部分人,又要提拔一部分人。
而提拔的条件就是没有靠山,没有跟先前宁录事这些人勾连在一起。
王二庆就是其中一个,他倒也不是多清高正值,不与宁录事同流合污,而是没有资格,无钱无势,宁录事都懒得看他一眼。
在府衙中没有靠山,原本这辈子就只能当个差役了,没想到一夜之间倒成了知府眼中的可用之人,从一个只能巡街打杂的差役,变成了掌管一司的典吏。
王二庆这些日子都睡不好,唯恐醒来这只是一场梦。
为了避免这是一场梦,王二庆兢兢业业,这一段日子都吃住在衙门,当听到人来报说城外又杀人放火恶事,王二庆知道自己展示能力的时候到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如此歹人。”他大喊一声,当即招呼差役巡骑集结。
差役们也不纠正这位新差典此时此刻是夜里,纷纷听令,一个个也气势汹汹,趁着新知府整治吏事,大家博出一个好前程。
没有胥吏不想成为宁录事这般身家。
当然,没有胥吏认为自己会落得宁录事这般下场。
宁录事这都是他自己太托大,手伸的太长,没把这位新大人伺候好。
他们不会的,他们会引以为戒,当一个能发财还能保住身家的胥吏。
差役们快马加鞭,远远将来报官的村人抛在身后,等村人们催着瘦驴跑回来时,天光已经亮了,火也被扑灭了,涌来的村人们拦在外边,差役们则围在一起查看什么。
“怎么样?”
“杀人凶手没被烧烂吧?”
“没有,提早拖出来了。”
“哎,可惜了,阿七和小青刚搭建的房子都烧没了。”
“人没事就谢天谢地了。”
“这也太可怕了,竟然有人来这里劫掠。”
劫掠吗?王二庆的视线审视着地上的尸首,以及尸首脖颈上的刀痕。
还是第一次见到,劫掠者和死者是同一个人的场面。
“所以,他是自己把自己杀死了?”他抬起头,看向一旁的受害者。
这是两个女孩儿,十五六岁,跟四周的村民一样,衣衫凌乱,面容头发上都落着灰烬,但也仅仅是跟四周的村民一样,震惊,愤怒,后怕……死里逃生失魂落魄,只是脸色苍白一些,另一个甚至脸色都如常。
脸色如常的女孩儿点点头,说:“我们两个孤女独居很谨慎,晚上睡觉会把门顶上,这个人撬开门的时候,被我放在门口的棍子打到,正好打在刀上,结果刀弹回去就把自己砍死了。”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尸首。
“这大概就是做贼心虚,是老天有眼,恶有恶报,是自作孽不可活。”
王二庆明白了,这女孩儿大概是劫后余生,愤怒抵销恐惧。
而且按照她说的,这贼人是放了火就冲进来杀人,刚惊醒的她还没来得及直面柴刀,体会生死存亡,这贼人就死了。
后怕的恐惧,是比不上真切体会死亡的恐惧。
不过,这贼人的死法也太荒唐了吧?
被顶着门的木棍打在刀上,恰好砍在脖子,就死了。
但要不然呢,总不会是这女孩儿拿着棍子打死的吧?
那岂不是更荒唐!
王二庆再次看了眼这位被村民唤作阿七的女孩儿。
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还不如一根木棍呢。
王二庆收回视线,看四周的差役,喊道:“查到没?有没有同党?”
四周的差役们摇头:“现场因为救火杂乱,看不出痕迹。”
王二庆再次看向地上的时候,抬脚轻轻一推,半趴俯的男人躺正,露出被烧毁的脸,狰狞恐怖,这也让他的面容不可辨认。
这个阿七说,这男人是一边放火一边冲进室内来的,目的是阻止惊醒的她们逃出去。
所以自己把自己砍死倒下的时候,火油洒在身下,火腾腾燃烧。
这贼人应该庆幸自己倒在主屋,主仆两人虽然惊慌失措,但也急切救火,泼水浇灭,否则整个人都要烧毁了。
这什么贼人啊?
为什么来劫掠孤女?
是劫色?
王二庆看着阿七,虽然年纪还小,穿着打扮朴素,此时又形容狼狈,但犹自能看出是个美人。
但劫色直接把人一扛就走,悄无声息,何必又是放火又是动刀子的?
王二庆环视四周,烧掉的是木头棚子,余下的三间屋子也很简陋,其内的摆设也都看过了,简直没有一件像个样子的,都是木头做的,唯一值钱可能就是那头瘦驴了。
这有什么劫掠的?
“还有牛——”围观的村童大声喊,又是难过又是愤怒,“把牛也烧死了。”
牛?牛比驴是值钱一些,王二庆看向差役,驴跑出来了在湖边吃草呢,牛是动作慢没跑出来?
“头儿。”差役低声说,“问过了,说是木头做的摆设,好像是给村童们玩的。”
王二庆瞪了那边村童们一眼,示意差役们拦好了,别让无关人等捣乱。
没财可劫掠,也没有劫人,这案件其实也就简单了,王二庆再次看向这女孩儿。
“七星小姐。”他沉声问,“你与人可有结仇?”
围观的村民们被拦在外边,但适才有两个妇人闹着要进来。
“差爷,是七星小姐的雇主。”她们高声喊着,“阿七啊,阿七你还好吧?”
王二庆看了眼,作为许城的底层差役,城里的人都认得。
一个是东市杂货铺的老板娘,一个是玲珑坊的掌柜。
雇主?看来这孤女也并不是很孤,他摆摆手,示意差役放人,正好也要问问话好更了解受害者,以便更好破案。
两个妇人来了都不用他直接问,叽里呱啦说起来。
杂货店老板娘嗓门最大。
“阿七在街上售卖猎物,她的猎物新鲜又便宜,指不定谁眼红要为难她。”
“可不是,先前就遇到了,顺德楼买她的野味,还被人闹,阿七不得不避开。”
说完又看着四周火烧后的狼藉,又是气又是急又是怕,拍着腿骂。
“哎呦真是天杀的,谋害这两个小姑娘。”
王二庆被喊得耳朵疼,嗓门大,但说的事不值钱,几个野味,不至于就谋财害命吧,他的视线看向玲珑坊的掌柜。
相比于杂货店老板娘的嘈杂,董娘子含蓄许多,蹙着眉头,拉着七星主仆上上下下左右地看。
“可有伤到?我已经叫了大夫了,大夫随后就来。”她声音急急说,“怎么会出这种事,听到人来说你家着火了,我当时都吓死了。”
在请村人们去城里帮忙报官的时候,七星还让他们找一下玲珑坊,跟掌柜董娘子说一声。
“我是让他们帮我告假,免得店里不知道,耽搁了生意。”七星说,“惊吓到娘子是我的错。”
董娘子生气:“说什么耽搁生意!谁在意那个!最重要的是你这个人!”
嗯……这阿七关系的生意的确不小,王二庆还不知道这些慈眉善目的掌柜,眼里心里只有钱。
他咳嗽一声打断这位掌柜诉衷情:“说说正事吧,这案件……”
“王二爷,这案件不是谋财害命,是寻仇。”董娘子不待他问完,就干脆地说。
果然!王二庆眉头一挑:“哦?”
董娘子看着阿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你别怕,有我呢。”
笑话,她董娘子可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不明白人家告诉自己家里出事是什么意思。
而且,这十几岁的孩子原来也不是傻的。
先前拒绝了涨工钱,说了句衣食之源托庇之所,原来不是随便说说。
董娘子在被一个村人叫醒说杏花山下七星姑娘出事的时候,就宛如一盆水浇下来,恍然大悟,醍醐灌顶。
懂了,她都懂了。
她看着七星,眼神意味深长,小姑娘,不简单啊,原来真跟人有过节,要托庇她们玲珑坊。
当然,她也不生气,生意嘛,挣钱嘛,交易嘛,这小姑娘敢,她董娘子有什么不敢的!
董娘子收回视线,再看着王二庆,面容沉重。
“与其说是跟七星姑娘有仇,倒不如是跟我们玲珑坊有仇。”
原来如此吗?王二庆挑起的眉头落下来,玲珑坊可是很有钱的,谋其财就合情合理了。
“董娘子,那就麻烦你跟我们去趟衙门详细说来。”他说。
董娘子点头:“那是自然。”
这边差役们开始整理现场,将死者,凶器装车,准备回衙门。
那边七星和青雉也简单收拾,准备跟着去,虽然接下来主问变成了玲珑坊董娘子,但她自然也要跟着去。
杂货店老板娘本也要去,跟王二庆说可以作证七星在街市上卖野味也被欺负过,说不定也有仇人,被王二庆挥手赶一边去了。
“那仇人我也知道,是宁家那的二十四郎在顺德楼耍威风,顺德楼掌柜早就去官衙告过了。”
只不过那时候宁吏已经倒台,顺德楼掌柜不过是凑热闹上去踩一脚给知府大人助助兴罢了。
“宁吏死了,其他人都发配离开许城,谁还能寻她的仇。”
“去去去,别添乱。”
不添乱的杂货店老板娘便去给七星帮忙,询问有没有磕碰,怕不怕,伸手帮忙整理七星凌乱的衣衫,在贴近的时候,压低声音。
“东家说,你让打听的消息,有结果了。”
七星说:“劳烦婶婶了。”微微低头,让她靠近自己整理衣裙。
一行人进了城池,这段日子城内的民众都比较警惕,看到又是兵差,又是车马拉着死人,顿时涌涌围来询问。
“谁家被抄了?”
“又是谁犯了事?”
“后边还有车,车上坐的是女人?”
“咿,还能坐车,那就不是案犯。”
“车上坐的什么人啊?什么案件啊?”
在一片喧闹议论询问中,王二庆沉着脸不透露半点口风,让差役驱散人群,直奔衙门,为了不透露案情,还让董娘子七星和婢女乘坐的车径直驶入衙门。
威武的大门和兵差将民众挡在外边,隔绝了窥探的视线。
不过案情瞒不住。
村人们很多也跟来了,以及沿途看热闹的人,很快就沸沸扬扬传开。
“城外杏花村,杀人放火。”
“贼人谋财害命,放了火把自己烧死了。”
“哎?到底是什么,谁害了谁的命?劫匪自己把自己杀死了?”
“这也太好笑了。”
“不好笑,真是要谋财害命,受害的是玲珑坊的绣娘。”
“一个绣娘有什么财命可谋?”
“那谁知道,等着官老爷们审问吧。”
“有知府大人在,什么案件都能破,贼人就是死了也逃不了。”
这个喊话的必然也是等着博知府青睐的人,不过听到的人没有失笑,脸色白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如果是以前,这种劫匪已死,人员无伤的案件,随便打发了,别说知府了,衙门里的属官典吏们都懒得多费心思。
但如今经过宁吏抄家案,大家已经看出来了,这个知府是要干出一番业绩,搏一个能臣声名。
再小的案件,可能要亲自过问,且就算劫匪死了,也不会就此了事,不抓几个杀几个,怎能彰显青天大老爷的威信。
那人再也站不住了,看了眼衙门大门,转身挤出人群急急奔去。
夜色笼罩的陆家大宅,除了值夜的,其他人都睡了。
巡夜的仆从打着哈欠,查看烛火门禁,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整条街都是陆家的,高墙深厚,安全的很。
他正想着到哪里坐下来睡一觉偷偷懒,忽地听得碎裂的声音,与此同时还有尖细的人声“什么——”
暗夜里宛如夜枭鬼哭,吓得巡夜仆从头皮发麻,大着胆子寻声去,见是大老爷卧房所在。
他想起来了适才门上是有人匆匆进来,原本不当回事,家里生意做大了,日夜奔忙的人多的是。
但现在看来,莫非奔来的人是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陆家这几年顺风顺水,生意也好,家中子弟也好,皆扶摇直上,什么事能让大老爷如此失态?
第2卷 藏师·共71章VIP
第9章 欲何为
“完了完了完了……”
寝室内,昏昏灯下,陆大夫人衣衫不整发髻散乱,面色惨白,跌坐在床边喃喃。
“我的三哥儿了要被累害了……”
外间来回踱步的陆大老爷听到了,没好气喝道:“少胡说,跟三哥儿有什么关系,不是说了吗,人死了,脸也烧了,根本认不出来是谁。”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庆幸,还好他有先见之明,找了个谁都不认识的乡下人去做这件事。
但旋即又羞恼。
这个乡下人也太蠢笨了,没有杀掉别人,自己把自己杀死了。
这,真是他自己把自己杀死了?
陆大老爷闪过一个疑问,但旋即自己又否定,若不然呢?那小婢子杀的吗?
真是好笑。
陆大老爷甩开这个念头,在一旁坐下来。
“所以现在案情进展是,玲珑坊认为有同行嫉恨,所以才要谋害新找的绣娘,也就是那小婢?”他深吸一口气,问。
在许城盯着这件事的管事连连点头:“目前就是这样,玲珑坊的东家也往官府去了。”
陆大老爷再次吐口气,先前大夫人让人去这玲珑坊旁敲侧击,被那不知好歹的掌柜当作对手寻衅,如此也好。
“哪个做生意的不被人嫉恨,同行都是冤家,单单许城辖内就有数十家绣坊,就让官府查去吧。”他说。
查来查去也查不到他们的头上,他们跟玲珑坊可没仇。
“老爷,你糊涂了。”陆大夫人从内冲出来。
看到夫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管事吓了一跳,想要退出去,老爷又没发话,只能把头用力垂到更低。
“我们是跟玲珑坊没仇,但玲珑坊卷进来,那小婢子有了靠山,会趁机跟官府告我们。”
陆大老爷皱眉:“没凭没据的,她告什么告,再说了,如果得知她与我们有瓜葛,玲珑坊不一定会护着她,就算她绣技再好,也不至少让玲珑坊为了她跟我们拼命。”
他们陆氏的地位,会让玲珑坊斟酌,退避。
他们陆氏跟玲珑坊又没仇,玲珑坊不会想不开。
“如果还是以前,我自然不在意。”陆大夫人说,看了眼那边的垂头站着的管事,“但那个许城新知府,跟疯狗一样,先前宁家出事,到底只是外嫁女姻亲,攀扯不到我们身上,现在谁知道他会不会趁机来咬我们一口。”
会吗?应该不会吧,陆大老爷没说话,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攥起。
这几年他顺心顺意,对所有的事都能笃定掌控,但此时此刻却有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大概是宁家的倒台太突然,他感觉,世道哪里不太一样了。
虽然觉得这样做,有些丢人,但架不住陆大夫人悲戚,陆大老爷只能不等天亮,跟着许城的管事出门。
一夜颠簸之后,还不知道要忐忑多久。
到了许城怎么打探消息?
主动去打探,会不会显得做贼心虚,让那知府更盯上他?
不过,陆大老爷没有忐忑多久,到了许城的第二天,在他决定抛开一切念头,先睡一觉缓缓神的时候,管事面色微微发白地跑来。
“老爷。”他低声说,“七,七星小姐来了。”
七星是谁?陆大老爷有些茫然。
“那小婢子。”管事只能换个称呼。
陆大老爷恍然,那小婢子叫七星吗?他怎么知道,他管她叫什么呢。
旋即又一凛,站起来。
“怎么?”他问,“带着官府的人来了?”
直接上门来抓人?!
“不是不是。”管事急急说,“是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婢女,而且,说是来看布料的。”
“我是玲珑坊的绣娘。”
那小姐站在店内说,神情平静地扫过柜台,手在一滚滚布料上轻轻抚摸。
“看看可有新鲜的布料。”
新鲜的布料,绣坊不是一向瞧不上他们布庄的料子?店伙计心里撇嘴,刚要懒懒招呼,站在柜台后拨弄算筹的掌柜,却猛地抬起头。
“玲珑坊?”他脱口问。
以往他对玲珑坊并不在意,但此时此刻么……
那小姐看过来,双眼如星。
“是啊,玲珑坊。”她说,“最近因为涉及一桩案件,我们掌柜的董娘子在奔波,我打算为她分忧,做出一件新式样绣品,所以来挑选一下我需要的布料。”
她视线流转,扫过店内。
“不过这些布料都不合适,不知道贵店东家在不在……”
她看着那掌柜。
“我叫七星,曾经在禹城生活过,久仰陆氏布行陆大老爷大名,不知可有幸见一见,请他给我介绍一下,最近有什么上品好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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