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悠长的金钟敲响声传来,圣驾已至。
阶下群臣山呼叩拜,隔着一道帘子, 光承帝瘦弱的身形若隐若现。
龙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当年纵马驰骋沙场的力量感。
轻咳声自帘后传来, 良久后光承帝抬了抬手道:“诸位爱卿平身。”
整个大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许多朝臣都尽可能的弯腰低头不愿涉足于此纷争中。
偶有胆大的官员偷偷抬眼看着武将那边站在首位的将军黎瑄, 又看了看都察院的许昱淮。
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日早朝内阁做了十足的准备就是冲着靖安侯, 冲着玄甲军来的。
如今, 靖安侯尚未返京,杜鸿飞重伤昏迷, 北境战事紧急。
尚在京城还有官职在身的,也就只有黎瑄一个人,在一众朝臣中,他也显得格外显眼。
内阁首辅宋诃早就准备好今日的诸多说辞,正欲上前打破这一僵局,却被身旁一人抢了先。
黎瑄手持芴板上前,先发制人道:“启奏陛下,北境接连送往京城的军报被拦截调换,虽已经查明真相,但臣以为整治罪魁祸固然重要,可最该做的难道不是应当给前线将士和边境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一些慰藉。”
内阁诸臣对视一眼,首辅宋诃最先站出来道:“黎将军言之有理,现如今朝野上下开源节流就是为了将省下的钱用来置办物资送往前线,此事兵部已经在准备中,还请将军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
黎瑄冷哼一声,“宋首辅居庙堂之高,可曾知晓抗击蛮人需要动用多少兵力,耗费多少军资。战场军机稍纵即逝,若是因为宋首辅一句稍安勿躁前线将士因后方补给不足,失了战机该当如何。”
闻言,一众朝臣皆是一惊。
黎瑄平日里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从前有靖安侯在,朝堂之上他鲜少发言。
今日言语之间却显得咄咄逼人,倒是让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众人的注视中,黎瑄再次看向首辅宋诃道:“难不成此番北境请求尽快增添补给的军报,兵部还是没有收到吗?”
宋诃眉头听见后方群臣的丝丝窃语皱紧了眉头,他决不能让黎瑄先发制人,扭转了事情的走向。
“兵部都是根据以往经验,根据战事大小耗时长短提前置办补给,”宋诃神色平缓,“此番前线用度,的确远超兵部预料。”
话音刚落,黎瑄冷笑了一声,“我倒是从未听过此道理。”
“前线将士们浴血奋战每日忍受饥寒伤痛之苦,诸位这些站在云端之上能高枕无忧享受荣华富贵全仰仗于北境将士们誓死守卫防线,不叫敌人入侵践踏中原,如今却还要归罪于将士们用度太多,当真是狼心狗肺了些。”
“黎将军!”
宋诃呵斥道:“兵部接到军报后已经在加紧操办,黎将军莫要夸大其词,凡事总要走个流程,难不成朝野上下所有人都能手持金牌随意行事,黎将军就满意了吗?”
宋诃眸色烈烈,侧首看向黎瑄道:“还是将军觉得,凭借着几场战功,朝中所有事务就都得给玄甲军乃至靖安侯本人让路不成?国法何在,君威何在?”
殿内众人在听见此质问时,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无论是侯爷还是玄甲军,对朝廷都是一片忠心恪守国法军规,此番若非奸人从中作祟,必然不会行无诏调兵之举。”
黎瑄收敛了神色,朝前方拱手道:“陛下早年也是带兵征战沙场之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若非受奸人蒙蔽,想来陛下必定不会阻拦北境增援之请。”
重伤过后在家中休养两年之久的黎瑄脱了盔甲,穿上一袭朝服整个人显得如同文臣一般温润。
可久经沙场的他眸光中依旧带着血气,和身为武将的坚毅。
随着帘子背后传来的几声咳嗽,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宋诃凝神等了一会儿,见高台之上的君主并无开口的意思,明白皇帝是默许了自己的质问。
他定了定神,正欲再次反驳,殿外传来内侍的通禀声。
高公公迈着四方步快步走进来,神色紧张道:“禀陛下,余老夫人求见。”
闻言,一众朝臣不约而同的朝殿门外望过去。
说起这余老夫人,也是京城内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出身于书香门第,父兄皆是翰林出身,家中唯有她一个女儿,自幼教导礼仪诗书甚至还被接进宫里当做公主一般教养。
未到及笄前来余府中提亲之人近乎将门槛踩破,挑来挑去了许多年,未曾想却嫁给了老靖安侯做继室。
众人唏嘘了没几年,靖安侯府在这位继室的操持下日渐兴盛,府中虽增添了两位男丁,但手足和睦子女孝顺勤勉,各自有其精彩的人生。
是以余老夫人虽为人低调,深居府中鲜少抛头露面,京中人提起她来依旧满是敬佩。
殿外大雪纷飞,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越过长阶,余老夫人一袭诰命吉服,手持鸠头玉杖正向殿前缓缓靠近。
她妆容整洁,衣冠端正,此时迎着风雪稳步行来如同苍松劲柏,老而弥坚。
一众朝臣纷纷自觉向两侧靠过去,为余老夫人让开一条路。
她立在殿前,端正地朝光承帝行了一礼。
没有人想到今日余老夫人会出现在这里,皇帝也是一样。
见状,他自帘后吩咐道:“赐座。”
余老夫人望着内侍抬来的椅子,躬身致谢却没有坐下来。
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缓缓开口道:“陛下,命夫今日前来是向陛下请罪。”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纷纷不明所以地瞪大了双眼。
光承帝哑声道:“老夫人何出此言?”
“动用金牌调遣兵马前往前线支援一事,是命夫私自做主,选得更是家中一名侍卫。此番有违国法,乃我一人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无论是余老夫人的娘家还是她夫家,都是对朝廷做出贡献的功臣。
父兄丈夫皆是配享太庙之人,如此殊荣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
良久后,坐在主位上的人开口道:“老夫人言重了。”
“金牌乃是先帝御赐,本就赋予了靖安侯府也随意调动一次兵马的权利,何谈过错之有?”
余老夫人神色淡淡,“陛下仁厚,虽说此金牌乃是先帝御赐,但也是赐给命夫丈夫,即便是动用合该由如今家中主君使用才是。命夫本是妇人,不该插手于朝政军事,此番瞒着长子行逾越之举合该依律领罚。”
光承帝笑得柔和,“老夫人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安稳不得不做此决定,功过相抵,朕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宋诃眉头皱起,他没想到今日这余老夫人会穿着诰命的服饰前来大殿,此番更是将全部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如此一来,即便他们有心揪着无诏调遣兵马一事不放,最多只是为难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妇人,根本牵连不到靖安侯分毫。
且稍有不慎,这事传出去了还会落得一个苛责忠烈家眷的名声。
眼见光承帝同余老夫人追忆起过往,宋诃隐在官袍里的手暗自攥成拳。
这场事先蓄力十足的殿前对峙,最后被余老夫人的出现而轻松化解了。
不仅没能定下靖安侯的罪过,反倒是让文武百官回忆起靖安侯府父子二人为朝廷戎马一生做出的贡献。
早朝散后,宋诃最后一个自殿内走出来,望着阴郁着的天深深地叹了口气。
彼时,远在咸福宫的母子二人早已经将今日朝上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
明知道打探朝政会被责罚,刘贵妃还是一刻都等不得,除了叮嘱高公公外,暗地里收买了不少御前内侍传话。
萧瑜怒不可遏,接连摔碎了好几个茶盏整个人方才平复下来。
“都到了这种份上了,还是不能整治的了靖安侯,竟然三言两句就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刘贵妃有些担心他的状态,忙宽慰道:“瑜儿啊,此事你也不要太过心急了,靖安侯府立于京中百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对付得了的!”
萧瑜扭头看向刘贵妃,眸中带着火气。
“我怎么能不急,昨日太医院的人同我说,父皇沉疴难愈,有今日都是靠药物费力支撑。若是哪天他走得突然,储君之位尚在空置,后宫有宸贵妃,前朝有靖安侯岂不是想立哪个皇子就立哪个皇子?”
他咬紧牙关,继续道,“到那时,可就什么也来不及了!”
第101章
营帐内, 火炉上沸腾的水壶发出阵阵嗡鸣声,乌木赫立在牌位前仔细擦拭着上方的灰尘。
他眉目间神色平缓,摇曳着的烛火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独属于草原人硬朗的面容在此时显得分外柔和。
吉雅掀起营帐门帘进来时, 正见到自己的孩子乌木赫望着父亲的牌位出神。
她心口一沉,在原地站了半晌后方才收回思绪, 缓步上前。
食盒被放置在桌案上, 方才一掀开盖子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味道散发出来。
吉雅深蓝色的衣裙扫过桌角,转身柔声道:“过来喝碗热汤吧。”
乌木赫扭过身, 在看清自己母亲面容时笑意在眼角荡漾开。
羊肉性温,在北境这天寒地冻的环境里,能喝上一碗热汤无疑是最幸福的事。
吉雅深知作战的疲乏和不易, 她一个女人在军中本帮不上什么忙, 却总想着能让自己的孩子吃得好穿得暖。
乌木赫接过汤碗, 满足地喝了一口感慨道:“额吉的手艺越发好了。”
吉雅笑着往他汤碗里加肉,“在和你阿布说话吗?”
乌木赫握着碗沿笑得腼腆,“每每陪在阿布身边,我心里会觉得踏实许多。”
火炉内火花迸溅, 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吉雅填了些新炭火进去, 压出了张扬的火苗。
“你阿布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着二十四部团结起来, 亲如一家。他没能完成的事, 你如今做得很好, 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
“可我还是很贪心,额吉。我还想带着部落里所有的族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想为阿布以及战死的亲人报仇。”
乌木赫目光朝营帐外望过去, 幽幽开口道:“这里虽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可终究不是我的脚步永远停留的位置。冬日一年比一年寒冷, 冻死的牲畜无数,我们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困顿一辈子。”
他说完这话时,一如少时在母亲面前表达理想抱负一般,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额吉。
吉雅沐浴在烛火的柔光中,举手投足间优雅气质尽显。
他的额吉是草原二十四部最美的女人,岁月也似乎格外优待美人,未曾在她身上留下半分苍老的痕迹,在乌木赫眼中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知性美丽。
吉雅微笑着拿起自己的帕子轻轻擦拭着乌木赫的嘴角,动作轻柔缓和。
“我的孩子有出息,你阿布和部落战死的勇士们在天之灵定会保佑你。”
她眸光微闪,又道:“可作为母亲,额吉还是要提醒你,凡事量力而行不可操之过急。中原人也有着不输于我们的韧劲和勇气,玄甲军驻守边境多年,铜墙铁壁的称号也并非浪得虚名。”
“这次来的人是个很年轻的少年,援军的主将也并非靖安侯。”
乌木赫垂下眼睫毛,“我和乌恩猜测,是他们中原人内部出现了矛盾纠纷,才使得靖安侯本人一直未曾现身。”
他倾身上前,握住吉雅的手眼中满是坚毅。
“这是我们的铱驊好机会,额吉。”
交战对手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的结局。
虽然没能同靖安侯一较高下是他心中的一大憾事,但转念一想,同赢了此战事,带领族人摆脱恶劣的环境,过上更好生活相比,其他什么的不过都是些小事。
二十四部历经多番分割磨难,好不容易能紧紧团聚在一起,他这个被众人选出的首领势必要做出些功绩,造福于自己的族人。
乌木赫心中的火焰燃烧地旺盛,他同样也有不能输的理由。
吉雅看着自己的孩子,眼中满是柔情。
雄鹰正在舒展着自己的羽翼,准备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乌木赫的侧脸很像他的父亲乌日汗,很多时候不经意之间流露出的神情也极为相似,惹得吉雅一阵恍惚。
她没有过多沉浸于失去爱人的痛苦中,她知道她的孩子更需要一个充满安全感和幸福感的生长环境。
他是草原二十四部眼中的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盛名之下是他日日夜夜顶着压力的奋力成长。
他的焦虑,他的疲惫,他的自我怀疑,没有人比吉雅这个做母亲的更清楚。
吉雅抬手抚摸着乌木赫硬朗的下颚,湖水一般蓝的衣裙擦过他的衣衫。
“天神保佑我的孩子,平安顺遂,战无不胜。”
......
夜色沉沉,朔风凛冽。
钟声在纷飞的大雪中回荡,光承帝连夜传召翰林学士入殿。
一行身着官袍的学士快步走过覆着厚厚积雪的宫道,立在石阶前时拂去肩头的积雪,端正衣冠后匆匆入殿。
书房内火炉燃得旺盛,烛火摇曳映得光承帝萧鉴晟脸色忽明忽暗。
众人低着头,没胆量仔细抬头看。
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总觉得端坐在御案前的皇帝除了比以往消瘦些,似乎并没有传言病得那般严重。
一众学士低头互相打量了一眼,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良久后,主位上传来皇帝威严的嗓音。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想商议皇子的婚事。”
宫里早有皇子到了适婚的年纪,先前内阁也多次提议尽早为皇子指婚,有太子萧琅前车之鉴,皇家血脉得以延续才是头等要事。
翰林学士们虽早听见风声,还是上前一步询问道:“陛下此番,想为哪个皇子指婚?”
光承帝子嗣单薄,接连病逝了几位皇子后,能堪大用并不多。
且二皇子三皇子虽不成器但早有婚配,太子萧琅一直拖着不成婚,临了也没能留下子嗣。
五皇子在外游历常年不回京城,六皇子早夭。
今日召他们过来,多半主要是商议四皇子萧瑜的婚事。
咸福宫的刘贵妃眼高于顶,一早就为四皇子物色京中合适的人选,个个都是出身非富即贵。
听闻如今更是同内阁首辅宋家来往密切,想来是看中了首辅的孙女。
翰林学士暗自吞咽了下,若真是如此,今日过来哪里是商议指婚,分明是定了四皇子的储君之位!
在众学士惴惴不安暗自猜测了许久后,光承帝缓缓开口,
“朕,有意给四皇子萧瑜和七皇子萧珩指婚。”
闻言,一阵寒意爬满翰林学士的脊背。
他们怎么忘了,宫里还有一位七皇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从前他们鲜少听见七皇子的名讳,只是依稀记得太子殿下身边时常跟着一位面容阴郁丰神俊朗的皇子。
因着这位皇子实在是低调,又生得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宫里关于他的出身也颇有微词,众人没太将他的存在当回事儿。
他们头一次听见关于七皇子的议论还是在太子殿下薨逝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七皇子不知觉醒了那只血脉,行事杀伐果断不留情面。
短短几个月将户部翻了个底朝天,涉事官员无论功过几何全部抓入诏狱严加审讯,无一人幸免。
就连刘贵妃的父亲,户部尚书刘玄江都在抄家之后定下死罪。
然而令他们心惊的是,七皇子做出的这一切光承帝并未有阻拦的意思。
他以养病为由默许着七皇子所做的一切,刘玄江这枚棋子短短几年已经野心勃勃成了皇帝的心腹大患。
借着七皇子,皇帝不仅没能使得君臣离心,反倒除去了朝中一大势力。
户部上下被清理,官员大换血。
空下的职位由年轻的寒门官员所填补,此番不仅能用寒门官员来巩固皇权,又在削弱世家大族的同时,给予其他世家以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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