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内侍本不是多话的人,他低头看了一眼沉甸甸的食盒,几番犹豫还是张了张口。
“七殿下,今日是冬至,内廷给各宫各皇子公主都派发了御赐的饺子,殿下还是趁热吃图个吉利的好。”
他话说完许久,面前站着的人依旧没有动作的意思。
平日里七皇子用膳无须人侍奉,刘内侍曾偷偷观察过几次,发觉一日三餐对萧珩而言无非就是完成任务那般,提不起半点兴趣。
府里的嬷嬷曾换着花样的做过几次糕点,然而萧珩对待这些饭后的食物只觉得多余麻烦。
唯独有一次,昭华宫的宫人为了答谢七皇子多番伸手相助,特意送了一盒宸贵妃娘娘亲手制的桂花糕来。
七皇子自宫人手中接过那盘桂花糕后,盯着里面大小匀称,精致可口的点心看了许久。
一块接着一块,吃的谨慎又小心。
像是年岁小的孩子,舍不得一口气吃完。
又像是怕糕点腐烂变质,辜负了一番心意。
刘内侍看不清他的神情,猜想应当是七皇子自幼没了生母,比起旁的皇子过得孤寂了些。
先前被内廷调动差事的抱怨烟消云散,刘内侍甚至有些庆幸,自己似乎遇见了一位不错的主子,平日里也能比其他同伴过得自在些。
话点到为止,身为奴婢再多说什么便是言语冒犯了。
刘内侍捧着食盒正欲转身送去后厨热着时,萧珩却叫住了他。
“各宫都有分发饺子吗?”
刘内侍点了点头,“奴婢去时,备给各宫的食盒已经领走一半了。”
闻言,萧珩眉头微皱,狭长的凤眼瞥过刘内侍手中的食盒。
“宸贵妃娘娘那边,是那位公公负责派送?”
刘内侍凝神想了想,似乎当时并未留意此事。
“奴婢没留意,不过宸贵妃娘娘如今是众妃之首,想来应当由高公公亲自派送才是。”
话音未落,刘内侍察觉面前的人神色一变,似乎是记起什么焦急的事。
“殿下?奴婢说错什么话了吗?”
萧珩回神,挥了挥手道:“没有,我先出去一下。”
皇城里的雪逐渐大了起来,萧珩近乎是一路飞奔赶往别苑。
先前宸贵妃借着昭华宫起火受惊一事搬进了位置偏僻的别苑,又以受惊身体不好为由将协理六宫之权转给了咸福宫。
萧珩能理解她是在自保,更是不愿在如此紧要关头给本就陷入舆论纠纷的靖安侯府添麻烦。
前世他未曾有心留意过,如今再看,靖安侯府阖府上下倒是手足和睦同气连枝。
他自幼因为出身饱受手足欺凌,那时的他又刚得知自己生母去世的真相,对待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逐渐充满了猜忌和漠视。
在他看来,人际关系的维持不过是权衡利弊做出的选择而已。
这一世,他先后接触了许昱淮和宸贵妃,以及尚在刑部接受审讯的许昱康。
一样都是一等一的尊贵之人,祸事当头一人担,大难来临之际,许家之人首先想着的都是护全家人。
阖府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突然明白了前世许明舒宁死不愿留在他身边做皇后的理由,不仅仅是对他的失望于报复。
而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许家没有了,许家的女儿不能独活。
她拿自己的性命,成全靖安侯府满门忠烈的声名,护住玄甲军多年来无法抹去的功绩。
萧珩在布满雪的宫道上跑地飞快,现如今许昱康在他的运作下,已经同户部绝大多数案件撇清了关系。
即便是问责下来,无非就是停职罚俸而已,同前世失去性命抄家流放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别苑自宸贵妃住进去后,一直都有锦衣卫把守着,除非有皇命否者无人能堂而皇之的走进去。
萧珩知道,咸福宫的人处心积虑在别苑周围打探了许久,一直想寻找一个能接近宸贵妃的机会。
可他怎会叫她们如意?
好不容易能有机会一点点去弥补前世的过失,眼看胜利在即,此番他说什么都不能让宸贵妃得知那些被光承帝刻意隐藏的陈年旧事。
别苑门前,一顶轿子稳稳地落在平整的雪地里。
轿帘被掀开,小太监连忙上前扶着里面的人走下来,贴心地递上自己手中的食盒。
“干爹,雪大路滑,您当心着脚下!”
一连套的动作,高公公显得十分受用,他搭着小太监的手缓缓向前行着,随口道:“宸贵妃娘娘如今是宫里一等一的贵人,待会儿进去了千万别失了礼数。”
“干爹放心,儿子们心里有数。”
高公公四下打量了一圈,低声道:“四殿下那边,可有叫你带话过来。”
小太监点点头,压着嗓子开口道:“回干爹的话,儿子适才刚从四殿下那边过来,殿下的意思是机会来之不易,还请干爹能牢牢把握,事成之后自当记挂着干爹的功劳。”
高公公满意地笑了笑,抬首看向别苑门前的牌匾,吩咐道:“去叩门吧。”
小太监应了声,小跑上前叩响别苑的大门。
木质的大门刚一被打开一道缝隙,两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将手搭在绣春刀刀柄上,迈出来挡在了前方。
小太监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向后退了几步。
高公公见状,笑盈盈地上前道:“今儿个冬至,咱家奉皇命来给宸贵妃娘娘送饺子,两位大人让个路,这御赐的饺子若是耽搁了时间,凉了可就不好交代了。”
第99章
锦衣卫说到底是效忠于皇命, 无论接管的人是谁,出身何等尊贵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一切都需让路。
别苑门前两名锦衣卫面面相觑, 低头朝高公公手中的食盒看了一眼, 随即错开身位后退两步,让出了道路。
高公公手中的拂尘轻轻扫过身侧, 轻声吩咐身后的人道:“走吧。”
小太监眼疾手快, 连忙上前带路。
一行人正欲迈入别苑,身后传了一声低沉的嗓音。
“且慢。”
高公公自风雪中回头, 见远处一位身形修长的男子正朝他们靠近,举手投足间带着冷冽气息。
他微微眯眼,定睛一看, 来人眉宇间同光承帝极为相似, 不是七皇子萧珩还能是谁。
高公公心口一沉, 只觉得晦气。
却还是笑盈盈地迎上前,道:“许久未见七殿下,奴婢给殿下请安了。”
萧珩在他面前站定,看着他手里拎着的食盒, 平静道:“辛苦高公公亲自来跑一趟, 宸贵妃娘娘今日约我一同过节用晚膳, 正好我顺手替公公御赐的饺子带进去。”
话刚说了一半, 萧珩察觉高公公身侧跟着的小太监神色有几分紧张。
萧珩眸光瞥过一旁停着的那顶奢华的轿子, 突然放缓了语气,“雪大路滑, 公公也可早些回去休息。”
高公公讪讪道:“本就是奴婢应当做的事, 怎么好劳烦七殿下呢,况且宸贵妃娘娘那边......”
“近来四境不安稳, 内廷缩减用度将钱节省下来置办前线的补给,”萧珩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道:“公公这轿子倒是看着新的很。”
太子殿下薨逝,边境战事频发,户部又被查出贪赃枉法私盗国库。
一件件大事接踵而至,一时间整个皇城都在开源节流,连光承帝心心念念十来年的皇陵都再次终止修建。
高公公是内廷的一把手,多年来认下的干儿子无数。
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个位置,一时间难免有些得意忘形。
他顺着萧珩的目光看过去,随即笑道:“害,什么新不新的都是从前置办的玩意,一直没拿出来用过,这几日天寒奴婢老毛病又犯了,腿脚不利落。既然有七殿下替奴婢代劳,那奴婢就先行告退回御前侍奉陛下了。”
萧珩垂下眼睫,面色平静,“公公慢走。”
直到那顶轿子晃晃悠悠消失在宫道尽头,看不见踪影时萧珩背过身,在原地站定了许久。
门前的两名锦衣卫见状上前询问道:“殿下,可需要我们将食盒转交给宫人?”
萧珩眉头微皱,没有应声。
在两名锦衣卫疑惑的目光中,良久后他开口道:“有没有闻见什么特殊的香气。”
二人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锦衣卫中人皆是耳目过人,除却皇城落雪时冷空气中的丝丝甜意,还当真嗅到了其他味道。
是一种暖香,仅仅只是闻着余味便觉得高贵,似乎并不常见,但又很是熟悉。
思索良久后,最右侧的那名锦衣卫突然开口道:“属下觉得...像是龙涎香!”
龙涎香名贵,价值万金。
整个皇宫能用的了这么好的香料的只能是皇帝,可萧珩记得,光承帝不喜此香,觉得浓厚熏得人头疼。
这群阉人中,有人身上能沾着如此重的香味,想必是在香源处待了许久。
满宫里,除了皇帝还有谁会用如此名贵的香料?
萧珩环视皇城周围,眼神在层层宫阙中向一处锁定。
良久后,他收回视线将食盒递给锦衣卫。
“检查无误后,交给昭华宫宫人便可。”
他朝紧闭着的别苑大门看了一眼,随即转身迈入风雪中离开。
沉重的大门咯吱了一声,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昭华宫女官芷萝自院内走出来,立在门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七殿下,我们娘娘请您进来。”
殿内暖炉生香,宸贵妃垂手放下茶盏,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
“此茶名为武夷岩茶,产自福建武夷山回味香醇,京城这边少有七殿下尝尝看。”
萧珩自女官手中接过茶盏,仔细地品尝了一口,味道甘醇香馥味浓,的确是别于京城常见的茶。
他缓缓放下杯盏,“京城中盛行清茶,想来此茶当时侯爷送给娘娘的吧。”
宸贵妃面上带着笑意,“兄长常年在外征战,偶尔得了空闲总喜欢在当地游玩一番,给家人带着地方特色回来。”
“侯爷雅兴。”萧珩平静道。
“兄长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人生里只有两件事于他而言最为重要。一则是四境安稳天下太平,百姓不在受战乱之苦。二则家宅安宁,手足和睦,同寻常人家一样平淡幸福的过完一生。”
宸贵妃语气平缓,提起自己的家人眼角不经意间流露着柔情和笑意。
明明是这样温馨的场景,明明一同坐在席面上品茶用膳是前世常有的事,如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
倘若没有那些恩怨纠葛,前世的他没有钻牛角尖心怀恨意执迷不悟。
有他心爱的小舒那般的如花美眷陪伴身旁,宸贵妃如此温婉良善的养母,靖安侯府上下和睦的亲友。
他当是这世间最幸运的继子,最如意的女婿才是。
萧珩闭了闭眼,寒意顺着脊背爬满整个神经。
可惜没有如果,靖安侯府权势滔天放在哪朝哪代都不能被君主所容忍。
他轻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开口:“宸娘娘......”
“内阁已经列了靖安侯府十大狂悖罪名,只等着侯爷返京。”
宸贵妃眸光淡淡,萧珩说的话她又何尝不知晓。
或许说早在老夫人将先帝赐给靖安侯府的金牌交给许明舒时,她便已经料想到了这一天。
他们靖安侯府上对得起天地君主,下对得起将士百姓,无论到何时都是问心无愧。
“北境战事紧急,朝中一直没能收到真实的军报,砚尘和长青等一众将士已经是重伤在身,难以支撑。危急关头总要用些不得已的办法,说起来还要感激七殿下你帮忙出谋划策。”
萧珩眼神扫过空荡荡的别苑,良久后开口道:“所以,她还是去了北境。”
宸贵妃知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能宽慰道:“小舒同砚尘自幼年一起长大,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听见一方有难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面才能心安。”
她叹了口气,看向萧珩柔声道:“砚尘也是我们一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早就被当做靖安侯府的家人看待。承蒙殿下厚爱,为小舒如此深谋远虑,但终究是有缘无分......”
“不是...”萧珩垂下眼睫,“也不全是因为她。”
他突然正襟危坐,看向宸贵妃一字一句道:“我有一计,可助靖安侯府摆脱困境,但此计风险较大,稍有不慎兴许要背上谋反的罪名。还请宸娘娘听过后仔细斟酌,再考虑要不要告知于侯爷。”
......
来北境的这些天,许明舒的心里没有一刻踏实安稳过。
虽说如今邓砚尘安然无恙的站在她面前,心头压着的巨石减轻了一半的重量,可她依旧挂念着靖安侯府的安危。
清早传来的消息,沿海战事大获全胜,想来距离她爹爹返京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此番她无诏让裴誉号令四方兵马前往北境支援,必定会给爹爹乃至整个侯府惹来麻烦。
营帐外纷杂急切的脚步声吵得她心神不宁,处于军营中的每一个人都忙碌着,做着备战的准备,没有人能睡得安稳。
邓砚尘夜里回来时,她正坐在书案前看沿海的兵报。
见他进来,她从身边拖出一个箱子朝他招了招手。
邓砚尘靠近她,看着箱中杂七杂八的药物,笑道:“你这是将军医的全部家当都搬来了?”
许明舒没理会他,只道:“脱衣服。”
“嗯?我刚回来就让我脱衣服,不好吧?”
他笑的狡诈,许明舒一阵无语,横了他一眼,“快点啦,该换药了。”
邓砚尘原本就只是想逗逗她,方才一进来时看见她坐在那儿闷闷不乐
他知道她心里牵挂着侯爷和宸贵妃,倒也没再开玩笑,安静地在她身边坐下。
许明舒解着他的衣衫,动作极其轻柔,生怕触碰到他伤口处。
那些绷带一一被换下时,看见他身上骇人的伤口,她还是心中一惊。
邓砚尘低头看她,见她心神不宁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学会爱惜自己一点,不要再受伤。”
“那可能有点难,战场上刀剑无眼在所难免的。”
他一双眼在烛火的照耀下亮莹莹的,又带着些笑意,“不过既然许大人开口了,我以后会小心的。”
胸膛上的伤被仔细地涂抹好药物,缠绕上新的绷带。
许明舒看着那些横七竖八的白色布条,突然眼眶一酸轻柔地扑进他怀里。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从他进门,邓砚尘便察觉气氛不对。
“对不起...”许明舒轻叹出口,“我可能该回去了。”
邓砚尘的手揽上她的肩,下颚蹭着她头顶浓密的发。
“我也正有此意,这里不该是你待的地方。蛮人随时会进犯,长青为了救我此番重伤在身,我叫人护送你们回京。”
他胸膛起伏了下,神色中带着不舍。
“比起我身边,京城侯府才更需要你。”
他们都即将面临一场大战,无论是刀枪剑影还是口诛笔伐。
只要将此劫难彻底度过,才能过上真正安稳的生活。
许明舒指腹划过他的眉眼,“如此也好,我们一内一外虽同处风雪之下,也算得上是同进同退。”
京城连日大雪, 苍穹被阴郁着的云层笼罩着。
文武百官手持芴板整齐地立在石阶之下,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各怀心事。
前日,钦天监回禀连观天象数日, 发觉已生异端, 将星逼近紫微星,乃是凶兆。
消息一时间传遍朝野上下, 惹得人心惶惶。
当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时, 其真实性究竟如何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几乎没有人猜不到钦天监口中的将星逼宫指向于谁,一部分官员惴惴不安, 只觉得头顶的天都要变了。
一部分则是认为不过是无稽之谈,靖安侯府多年来对朝廷忠心耿耿,哪里是这些灵异猜测便能污蔑的。
可无论如何, 消息几经杜撰揣测还是传进了尚在病榻的光承帝耳中。在内阁的多番请求下, 多日未曾上朝的光承帝于昨日下达了亲临早朝的旨意。
一时间, 文武百官齐聚朝堂,连着年事已高的免去早朝的工部尚书都被人搀扶到朝堂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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