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昏暗中,她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许大人,还需要我教你骑马吗?”
许明舒指尖微蜷, 有些茫然的看着邓砚尘。
黑夜里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犹豫了良久后,她缓缓抬起手摸索着邓砚尘的衣襟。
他刚沐浴回来, 脱了厚重的氅衣后, 身上穿得衣物并不多。
但男子的服侍和女子不同,且他躺在那里, 许明舒根本寻不见暗扣的位置。
更何况他身上有伤, 胸前缠绕着厚重的绷带,一时间分不清那里是真是的衣料。
仓促间头顶的明月簪微微响动, 邓砚尘半坐起身,倚在床首。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许明舒在黑暗中摸索挣扎着,借着营帐内透出的一点光亮, 邓砚尘漂亮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许明舒面上一红, 这般“上下其手”无端让她生出一种女登徒子的错觉。
良久后, 她终于在邓砚尘腰侧摸到了暗扣的位置。
正俯身欲解开时,恍然间发觉自己胸前一凉。
她低头,看着面前的景象一阵无语。
她去解他的扣子摸索了半晌才寻见门路,他扯她的衣裙却如此轻车熟路。
许明舒抱着手臂去挡, 颈间落下一节冰凉的指腹, 一点点将她向下压。
像是上元佳节时, 头顶炸开的万千烟花, 剧烈的响声震得心脏一阵酥麻。
此时此刻, 那些烟花却在她头脑中炸开,周遭的一切变得不清晰, 只觉意识一片空白。
许明舒费力地睁开眼尽量不去看他的神情, 专心去解他腰侧的扣子。
随着暗扣被逐一解去,衣衫之下他皮肤微凉, 绷带横七竖八的交叠的,生生地破坏了这幅年轻完美的身体。
许明舒指腹从他胸前的创伤出抚摸过,心中五味杂陈,眼眶微微一酸。
她的小邓子不过也只是十几岁的年纪,京城如他这般大年岁的世家公子或是浪荡在酒楼饮酒作乐,或是思索着怎么称病少去一天书院。
而邓砚尘的半生,却都用在了于北境战场同敌军厮杀之上。
见她盯着自己身上的伤,一副失神的模样。
邓砚尘轻轻叹了口气,牵住她的手向衣襟深处探了进去。
沿着腹部缓缓向下,和方才的温度不同,越往下越是滚烫炙热。
许明舒呼吸一凝,被迫收回了远去的思绪。她慌乱地撑起身子,想将手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
邓砚尘却将她的皓腕握紧,拉回怀里凑在耳边轻道,
“许大人,不骑马了吗?”
在正式学习骑马前,总要进行严格的姿势,扶助,步伐等基本操作的训练。
首当其冲的则是要保证马背上之人,能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
他微微侧首,凑近她:“许大人,坐稳了啊...”
许明舒杏眼朦胧,控制不住周身的颤抖,试探着一点点稳住心神。
邓砚尘揽着她的右手渐渐向下用力,直到察觉她稳稳地坐好,不再摇摇晃晃。
想是待在京城太久了,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骑马,此番动作显得十分生疏。
许明舒一时没留神,朝前方倒了过去,笔直地落进邓砚尘的怀抱里。
顾忌他胸膛上的伤,许明舒稳住身形,伸手轻轻抵在他身上。
“你...慢些。”
她想提醒他别扯到身上的伤口,可他状若毫不在意。
漆黑的夜里,她似乎听见邓砚尘在耳边的轻笑声。
他们靠的极近,彼此气息交融着。
北境带着丝丝甜意的寒风顺着营帐溜进来,剧烈的颠簸中仿佛置身于开阔的雪地,逐渐生出了肆意纵马奔跑的快乐。
她似乎无须握紧缰绳便能掌握绝对的主动权,却又像什么也没能牢牢抓紧,只能在一阵阵晃动中维持着自己的平衡。
时而攀上云端,时而又从云端坠落。
马背上不平,一个姿势保持了太久了,逐渐地许明舒开始没了力气。
她头靠着他的臂弯,将全身的力量都靠向他,低声喘息着。
邓砚尘在夜色中将她拥紧,捏了捏她有些发麻的腿,带着怀里的人变化了位置。
少年微微皱眉,手臂上青筋绷起,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染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夜已经湿透了,营帐内燃烧着的火盆时不时火花迸溅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终于等到万籁俱寂,周遭一切都归于平静,疲乏席卷了许明舒全身,连手指都没力气蜷缩一下。
意识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发觉眼前的烛火忽明忽暗。
她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见邓砚尘正拿着帕子给她擦拭湿漉漉的水滴。
见她有迷迷糊糊地抬眼看自己,他侧首吻了吻她的耳廓。
“别怕,都无碍了,安心睡吧。”
闻言她头向侧方一歪,眼皮沉地怎么也睁不开。
骑马什么的太累了,此时此刻无暇思考其他,只想一门心思的睡觉。
......
昨夜飘了一夜的雪,裴誉晨起出营帐时,见远处岭苍山轮廓朦胧,四周的打斗痕迹被大雪覆盖就像是从未发生过战事一般。
无论是同师父一起隐居的那些年,还是在侯府做侍卫,亦或者是跟在萧珩身边做皇城里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心里没有一日如现在这般安稳过。
自小跟在钟老将军身边,听过太多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英雄故事,他心生向往,多年来辗转蹉跎始终没能得偿所愿。
如今脚踏北境土地,冷冽的空气带着丝丝甜意,裴誉张开双臂试图感受从指缝间流过的寒风。
所幸,兜兜转转他还是摸清了属于他正确的方向,也算不愧此生。
身后马蹄踩雪的咯吱声响起,裴誉转过头,见邓砚尘牵着两匹马缓缓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
裴誉手指微微蜷缩了下,垂下眼睫,在人靠近后朝他行了礼。
邓砚尘将其中一根缰绳递进他手中,打断了他的动作,笑着道:“裴兄,你我平辈不必行此礼数。”
裴誉眸色淡淡,“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
见状,邓砚尘也没再阻拦。
他抬眼朝远处的岭苍山看过去,“裴兄来了这么久,我还未带你好好逛一逛熟悉一下环境,恰好当下得空闲,不如一同去跑马如何?”
裴誉视线落在他单薄的胸膛上,没有应声。
察觉他的目光,邓砚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前襟,“我无碍,大夫说恢复的不错,身上的板子也已经卸下来了,慢些骑马没什么问题。”
他抬手拍了拍裴誉的肩膀,率先向前道:“走了裴兄,别犹犹豫豫地了。”
北境地势平坦,每逢冬季下雪时四周尽是一望无际的白茫茫雪地。
裴誉错开半个身位跟在邓砚尘身后,看着马蹄规律地在地面留下一排排整齐的脚印,一路无言。
行至岭苍山山脚下时,风雪渐停。
邓砚尘握紧缰绳放缓了前行的动作,目视前方道:“今早传来的军报,说侯爷那边进展顺利,此番大获全胜已经将倭寇逼返,如今应当正在清扫战场,交接后续的工作。”
裴誉摸着身下的骏马,感慨道:“侯爷身经百战,有他在驻守沿海的玄甲军也能士气大振。”
玄甲军与靖安侯彼此相辅相成,一个战无不胜的军队,更是缺少不了一代名将的半生辛苦付出。
“沿海的战事虽然告一段落,”邓砚尘幽幽叹出口,“迎接侯爷的确是朝廷内部的纷争。”
裴誉侧首看了邓砚尘一眼,面色冷凝。
靖安侯府本就是朝中诸多人的眼中钉,此番无召调遣兵马,待靖安侯返京,又不知道面临着怎样的一段血雨腥风。
邓砚尘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下定决心般道:“此战必须赢。”
只有赢了才能功过相抵,只有赢了此事在御前还有挣扎的余地。
寒风顺着山口呼啸而过,身后的枯树枝随风摇曳着。
“蛮人误以为来的是侯爷带领的玄甲军,”裴誉掌心在刀柄上打转,“待他们打探清楚实情,接下来的仗兴许打得不会如之前那般容易。”
邓砚尘俯身在雪地里抓了一把,雪花随着升温一点点在指尖融化开。
“裴兄从前来过岭苍山吗?”
裴誉摇摇头,他虽一早就对北境心生向往,但多年来却从未有机会到达过这里。
“不曾。”
邓砚尘抬头看向远处覆盖着积雪的山顶,眉宇间带着轻松的笑意。
“跟在侯爷身边的这些年,每每练功练得不痛快了,停滞不前没有半分进展时,我就会纵马到山下。小时候总想,岭苍山真高啊,总觉得只要翻过这座山,就能成为这世间最厉害的人。”
裴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难得主动地问出口:“所以,你翻了吗?”
邓砚尘笑笑:“尝试了许多次,虽然成功了,可后来还是觉得结果并不如意。”
“为何?”
邓砚尘神色认真道:“翻过去了方才发觉,山的背后还是山。”
山的背后还是山,路的尽头依旧是路。
裴誉不置可否。
“可在这过程中,我也并非一无所获。”邓砚尘朝他招了招手,“裴兄你同我过来。”
闻声,裴誉迈步跟随在他身后。
他们将马拴在山脚下,二人小心翼翼地踩着雪,一点点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行着。
雪大路滑,行的每一步都十分艰难。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走在前方的邓砚尘停住了脚步。
裴誉立在原地,扭头朝后方看过去,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已经留下了他们二人的两行脚印。
邓砚尘朝前方行了两步,伸手在山石上拍了几下,随即看向裴誉道:“就是这里了。”
他朝裴誉走近,“裴兄借你刀一用。”
裴誉没有犹豫,看着他拿着自己的刀一点点拨开山石上的枯藤和缠绕着的树枝。
那些交错的植被被清理干净后,一条狭窄的通道出现在二人面前。
邓砚尘率先钻了进去,裴誉紧随其后,一点点地侧身吃力前行着。
入口有些过于狭窄,行过二十步时缝隙相对大了些。邓砚尘回头朝他看了一眼,笑道:“怎么样裴兄,有世外桃源的那味儿了没?”
说是世外桃源,除了入口狭窄外根本沾不上半点关系。
从石缝中艰难地侧身出来,山的背面同先前进去的位置没什么不同,还是蜿蜒崎岖的山路,白茫茫的雪地。
邓砚尘似乎从裴誉紧缩的眉头中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抬手顺着北方一指,见岭苍山山脚下坐落着一个个如同芝麻般大小的营帐。
他手里还拿着裴誉的宝刀,顺势用刀尖在脚下的雪地里画了一条分界线。
线的北边是蛮人所在的位置,南边则是玄甲军驻扎的军营。
从前蛮人二十四部落离这条分界线很远,虽屡次有进犯过境之举,但仍旧会在挑衅后选择退回部落中。
早在邓砚尘第一次发现这条山路时,他便观察到,此山背面的山脚下将会是敌军发起进攻时的必经之地。
来往奔波过于辛苦,也不利于战事的传递。
战场上机会稍纵即逝,根本经不起延误。
蛮人若是来日大举进攻,必然会向前推进大营,而岭苍山北山脚下变成了最好的驻扎地。
“虽说他们此番大军向前推进,但辎重和粮草的存放多半还是在主营。”
他掉准刀尖,在蛮人军营的斜后方画了一个圈。
“想必现在乌木赫的人已经知道,前来增援的人不是靖安侯,援军也并非是玄甲军,我想用不了几日他们便会再次发起进攻。”
刀尖在圆圈位置顿了顿,逐渐戳出一个坑洞,露出坚硬的山石。
“所以我想赶在他们行动之前,带着一队人马从这里偷偷过来,沿着山脚绕去蛮人主营,烧了他们的后方补给。”
半山腰上刮起一阵冷风,吹得二人身上的披风猎猎而飞。
良久后,裴誉开口道,“太过鲁莽,”
邓砚尘握着刀柄的手一顿,抬眼看他,紧接着又听见他道,“但也不失为一次好机会。”
裴誉侧首看向邓砚尘,他们二人都是心知肚明。
山路难行,其中缝隙狭窄更是难以过人。况且若是一次带太多人穿到岭苍山北面,下山之时极有可能惊动往来巡视的蛮人。
可若是人带的太少,前往敌军主营时又难同守卫军搏斗。
稍有不慎,前功尽弃不说还会面临被俘虏的危险。
邓砚尘知晓他心中的顾虑,缓缓开口道:“所以我想从玄甲军中挑选一队训练有素的精英,身形功夫都必须严格符合条件,才有能力陪我一起冒这个险。”
裴誉没有应声,半晌后他叹息了一声道:“若是稍有不慎......”
“若是稍有不慎...”邓砚尘打断了他的话,看向他的眼神中透着坚定,“玄甲军后续的作战就要仰仗裴兄帮忙了。”
裴誉神色冷凝,“许姑娘那边,你如何交代?”
闻言,邓砚尘面上闪过一丝疼惜。
“先别告诉她吧,免得总要担心。”他攥紧手中的刀柄,“情形不对的话我不会勉强,这条路我跑过了上千遍,没人比我更懂得逃生。”
他转过身,正色道:“裴兄,你我都清楚,此战关系非仅你我二人,而是整个靖安侯府乃至整个玄甲军的未来,我们有不能输的理由。”
言语间,少年脸上透着坚定之色。
裴誉望着面前那双明亮的眼,不禁回想起前世的点点滴滴。
上一世,邓砚尘于殿前请命之时,神色一如今日这般。
那是他第一次对邓砚尘这个人有所改观,由最开始的轻视,到一点点敬佩,直到最后生出了惋惜之心。
如果没有那些事的发生,他应当是战场上最耀眼的少年将军。
凭借着赫赫战功,高官俸禄对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可他多次拒绝了光承帝的招揽,一心只想留在玄甲军中,哪怕做一辈子无名小卒也心甘情愿。
从前的裴誉并不明白是什么支撑着邓砚尘能如此从一而终,现如今裴誉却想通了。
是赤诚。
即便那只是一个少年的赤诚之心。
这世间有赤诚之心不在少数,这也并非一件难事,难的是十几年如一日依旧能如此这般。
方才邓砚尘在山脚下的一番话点醒了他,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纠结于山的那一头是什么,却很少有人能有翻山一探究竟的勇气。
即便有了这份勇气,在看清事实真相,山的那头还是山后,不免心生沮丧消极度日。
可邓砚尘没有,他根本不纠结于山的另一头到底有什么,能给他带来什么。
他在意的是,在挑战自己在勇敢前行的路上,他学到了什么,一路上有哪些宝贵的经验。
彼时,裴誉望着比自己小上许多岁的少年如今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压在心头两辈子的重担似乎轻松了一些。
只是,如今带着两世记忆的他,还怎么忍心看着邓砚尘只身涉险。
良久后,他开口道:“你说的对。”
闻言,面前的少年眉头舒展,望向他笑道:“那既如此,这几日我来负责挑选人手潜入敌军主营烧毁粮草,玄甲军内防守一事就仰仗裴兄你了!”
裴誉闭了闭眼,隐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拳,甚至听得见指关节因有力发出的清脆响声。
在邓砚尘带着期许的目光注视下,裴誉僵硬着点了点头道,
“好。”
酉时已过,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萧珩自书房查阅卷宗出来时,见庭院内渐渐开始飘雪。
府中人少,点着的灯火并不多。
借着将暗未暗的天色,纷飞的雪花静静地落下来,给院中凭增了一丝冷冽寂寥。
刘内侍捧着食盒从大门处迈进来时,见萧珩孤身一人负手站在雪地里,双肩落满了雪,显得心事重重。
他也是刚被内廷分来这边侍奉,七皇子为人低调平日里极少出来走动,眉宇间又生的像皇帝,年纪轻轻威严之色尽显。
兴许也是因此宫里的人不太敢同这位沉默寡言的皇子接触,刘内侍来之前,也是做足了心理准备。
不过几天接触下来,他发现这位七皇子并未传言那般恐怖,反倒是平易近人的很。
刘内侍缓步上前,出声道:“七殿下,该用膳了。”
萧珩没有转头,只道:“先放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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