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顽劣,那就是骨子里带的贱,他出众,那就是处心积虑要抢夺谢家财产。
这个身份带给他的不仅有外界的鄙夷,还有根深蒂固,被他藏着从不示于人前的自卑。
其实到了现在,他已经很少会再因为身世而感到自卑,可总有那么几次。
在裴年明亮澄澈的眼睛里,在得知她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后……
只这么几次,就已经折磨得他彻夜难眠。
短短七个字,却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恍惚之间,谢连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五岁那年。
谢奕泽带着一群小孩把他围在中间,春日刺骨的风里,他被剥得浑身上下只有一套秋衣,一团团带着肮脏雨水的泥落在身上,伴随着他们天真又恶劣的嘲笑:
“小三、私生子、天生下贱……”
懵懂无知时,骂人的话才最为伤人。
他仿佛被全世界孤立,幼小单薄的身子独自承受外界深沉的恶意。
可不知何时,辱骂声停了,连带着落在身上的沉钝痛意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柔软温暖的手。
那比太阳还要温暖的手,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终于——
抱住了他。
裴年从没见过谢连如此脆弱的模样。
在她的记忆里,谢连总是坚韧而强大的,他头脑冷静,行事利落,永远能掌握住一切,可原来,他也被这身份禁锢了二十多年。
裴年下巴抵在他颈间,觉得落在耳侧的呼吸都带着轻微的颤意。
“这不是你的错。”裴年说:“身份没有办法选择,谢连,错的是他们。”
裴年重复道:“错的是他们,不是你。”
有时候,是非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人,能不问缘由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谢连喉咙干涩,手掌轻拢住裴年后脑,“你怎么……这么好啊。”
其实非要论个对错的话,谢震业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吴婉清家境贫寒,当年是跟着村子里的人一起来连城的,她因为相貌姣好,轻易就被选入了谢家当帮佣。
而也因为这张脸,她来的第一天就被谢震业看上了。
一开始是拒绝的,可在那个年代,又有谁能抵抗得住富家少爷的狂热追求呢?吴婉清很快就陷入了谢震业编织的甜蜜陷阱里,并怀上了谢连。
但灰姑娘的故事从来不存在于现实中。
所有人都不期待这个孩子,除了吴婉清。她是拼了命才留下这个孩子的,十月怀胎,她在医院痛苦生产时,谢震业举行了满城皆知的婚礼。
而结婚对象,就是林美君。
“我妈,本来想带我离开的。”谢连缓缓道:“但林美君不让。”
“她怕我将来羽翼丰满,会回来和谢奕泽争夺财产,与其被杀个猝不及防,不如从小就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轻飘飘就略过了那些年的苦。
可裴年光是想想,都觉得心脏闷闷地疼。
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谢连安慰道:“没你想的那么夸张,每次被欺负了,我妈都会帮我还回去。”
在这个故事里,吴婉清起初的确是菟丝花般的存在,大约是现实让她看清了一些东西,随着年龄增长,她居然变得越发无所畏惧。
理清了这些过往,裴年越发的义愤填膺,“那你为什么要放弃继承权!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吗,要抢走一切!让欺负你的人跪下来道歉!”
“我不要自然是有我的考量。”谢连高深莫测地,“比如谢氏……大厦将倾?”
那天除了这件事,谢连还给了裴年一个优盘。
她当下没有时间看,受邀去参加《追光少年》总决赛,入住酒店的当晚才想起这个被她遗忘了许多天的东西。
里头只有一个文件夹,打开的瞬间,密密麻麻的照片占了满屏。
背景是统一的昏暗奢华,主人公也是一成不变的——李必成。
他怀里揽着的有时是少女,有时又是少年,或抚摸或亲吻,偶尔几张尺度更是大得不堪入目。
而李必成的表情,那么的迷离享受,也那么的令人恶心。
裴年一开始还不知道这些照片的用意,直到文件夹下拉到最后,她听到了一段录音。
是非常熟悉的,属于杭思嘉的声音。
“日复一日的练习很累吧?年龄一天天变大却迟迟无法出道,很难熬吧?”她的声音像魔鬼的低吟,“我可以帮你,那是一条通往成功的路,你要来吗?”
“李总喜欢你?那不是正好吗,把人伺候好了,明年的选秀就送你去。”
“给你下药?怎么可能!不是你自己喝醉了凑上去的吗,跟我哭什么,想爬李总床的人多得是,不是每个都像你一样不知好歹!”
“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一切不都是你自愿的吗。想曝光?好啊,你去说啊,看看有几个人信你,又或者,你觉得我能让你顺利走出这个房间?”
“……”
一字一句,吓得裴年后背发凉,她甚至能想象出杭思嘉说这些话的表情。
轻蔑,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上帝,可以轻易摆弄蝼蚁。
裴年垂下眼,眸光冷冽。
想必她也从没感受过,被蝼蚁噬咬的滋味。
要说本年度最憋屈节目组, 那真的非《追光少年》莫属了。
开播时话题度满满,导师配置也不错,虽说和《穿越》对打, 但也不是被全然碾压。节目播出过半时, 还有几位选手的外貌与实力出了圈, 眼看着就能完美收官了, 一步踏错步步错。
任谁也没想到,惹了一个裴年,是真的会引起众怒。
引用某位网友原话, 【裴女士是真的有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体质在身上的】
发起人杭思嘉深陷金主风波, 节目热度一掉再掉,工作人员想破脑袋,在微博上发起了一个#总决赛最想见的嘉宾#投票。
并承诺,一定把第一名邀请到现场!
工作人员本来想暗戳戳蹭波锦鲤好运, 把裴年的名字加在了末尾,没想到一晚上过去, 裴年票数一骑绝尘, 与第二名拉开了极大差距。
评论区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没别的,就想看你们低声下气求人】
【我那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
【信守承诺哈, 别逼我看不起你!】
没办法, 都被架到那儿了, 只能硬着头皮去请了。
倒是林笙, 意料之外的没有刁难,只公事公办地说要考虑考虑。
这才有了裴年在总决赛前一晚入住当地酒店。
而她也不负众望地,在机场出发时就引起了一大波讨论。
“我去问过了, 今晚总决赛杭思嘉不参加。”林笙推门进来,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 “说是病了。”
小橙不屑地嗤笑了声,“到底是真生病了,还是计划失败暂避风头啊。”
裴年举着手机看彩排转播,无所谓她再怎么样了。
有那样一份证据在手,一旦曝光,她必死无疑,期间翻出再大的风浪也不用在意了。
晚上八点,直播准时开始。
整个比赛场地搭建在一座观光岛屿上,往上望,能看到漆黑夜空中零星几点亮光,耳畔,不知是音响还是错觉,偶有几声海浪拍打沙滩的声响。
今晚裴年的任务就是当个吉祥物,到点了再上台宣布下名次,因此她摆得特别理所当然。
盯着舞台,投入得都能拍个沉浸式欣赏帅哥vlog了。
一眨眼,就到了宣布名次的时候。
裴年去了后台候场,轮到她上台时,尖叫声瞬间变大!
场下的粉丝手一放一抬,举着的手幅就从【XXX妈妈爱你】变成了【年年最美!】
今天的妆造也格外用心,白色的中长款小香风外套,腰部收紧,掐出窄瘦的弧度,长度恰好到大腿中部,露出细白修长的一双腿。
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往上扣了顶黑色的贝雷帽,越发衬得她皮肤白皙,明媚动人。
那双眼里笑意盈盈,望向镜头时,里面的情绪特别感染人,“大家好,我是裴年。”
裴年打开信封,俯身凑近话筒,“接下来,我要宣布成团位的第五名。”
“他是粉丝心中的舞台王者,是当之无愧的视觉中心,他野心勃勃,不止一次说过要带领队伍走向胜利,他用绝对实力向我们证明,明珠不会蒙尘,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他获得了17533892票,让我们恭喜——”
裴年顿了顿,在摄像机镜头拉近的瞬间,清晰吐出两个字,“关唯!”
对面舞台,关唯在练习生们的祝贺与拥抱中强忍泪水。
他走过鲜花簇拥的路,站上了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
本该是说获奖感言的,可他数次拿起话筒,又因为模糊的视线和哽咽的声音而颤抖着放下。
在这一刻,少年人终于露出了他坚硬外表下的柔软内心。
裴年安慰他,“深呼吸,一句一句来。”
导播很上道地将两个大屏切换成他们俩的特写。
而关唯也在这一句安慰后逐渐平复心情,“今年是我成为练习生的第五年,为了梦想,我远离家乡,牺牲学业。能够走到今天,有粉丝的支持,也有父母的帮助。”
“以及,刚才裴年老师说的机会。”关唯身子微转,赤诚热切的眼神落到裴年身上,“谢谢你,创造出这个难以复制的奇迹,让我的梦想得以成真。”
两人隔着一段长长的舞台相望,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也在直播结束后被迅速刷上热搜。
【我疯了我疯了,这是什么宿命感啊】
【镜头、灯光、掌声……一切都刚刚好,对视那一眼就像隔着山海相望的恋人,氛围感跟故事感直接拉满!】
【我真的要笑死了哈哈哈!磕还是你们秀粉会磕,空无一人的角落谢连泪流满面】
【真情侣到现在还无同框无合照,是谁哭了我不说】
【代入一下谢连已经觉得心梗了】
在一众的调侃声中,一个id名为【明天谢裴就结婚】的用户发了那晚谢连宣示主权的评论截图,并配文:
【完了,哥又要醋了】
看到这一行时,裴年正步履匆匆往外走。
明天有个特别重要的课程,她约了许久才约上,为此特地订的今晚的机票回连城。
避开了前门的大批粉丝,车子停在了后门,弯腰上车的那一刻,有道声音自身后传来——
“裴年。”
有人自光影交错处走来,她打扮低调,鸭舌帽与口罩遮住了面容。
裴年谨慎地并未下车,“你是?”
来人轻笑了声,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摘下口罩——是许久未见的李佑美!
她唇角上扬,看着依然瘦弱苍白,然而望过来的眼神里却有着从前没有的坚定。
裴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你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
“因为想通了一些事。”
她们充其量只是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同事,寒暄两句便没了话题。
李佑美深吸口气,上前两步离裴年近了些,“有件东西,我想给你。”
那是个不起眼的黑色纸袋,随着动作袋口敞开,露出里面包裹严实的牛皮纸袋。
在这个节骨眼她找上门……某种猜测在心底渐渐涌现。
而李佑美见裴年迟迟不接,声音压低,说出三个字,“李必成。”
所有的疑惑都在这一瞬解开。
裴年想起那时意外撞见的谈话,想起李佑美对触碰的反感,还有那时她仓皇惊恐,心如死灰的眼神……
那对任何一个女孩来说,都是足以摧毁她的。
轻飘飘一个纸袋,接过时却仿佛有千斤重。
“这些……”裴年垂下眼,“你以后要怎么办?”
想通之后,曾经灭顶的打击也不过如此,“有戏就接,没戏我就回老家开个小店,怎样我都能活下去,但恶人……”
李佑美咬牙切齿地,“必须得死!”
“是的。”裴年攥着纸袋的手用力,绳子紧紧勒进了掌心,“我一直相信,恶有恶报!”
落地时已是凌晨。
飞行途中裴年一点睡意也无,出了机场反倒睁不开眼,她几乎是强撑着进了小区。
电梯门开,感应灯随之亮起,余光似乎瞥到墙角处站了个人,裴年迟钝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攥住手腕,抵上了墙。
后脑处垫了只手,呼吸间是浓重的酒味,肩膀沉沉,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
裴年动弹不得,被睡意侵蚀的大脑终于清醒,她挣了挣,“谢连!你先松开。”
谢连大约是真醉了,闻言,整个人往里埋得更深了些,攥着她的手往下移,改为紧紧搂住了腰。
“怎么喝成这样。”裴年皱着眉,“蒋斐他们又灌你酒了?”
这句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他,谢连抬起头,眸子漆黑幽暗。
他从口袋里拽出来张照片,手指用力,边缘被攥得发皱。
谢连直起身,指着照片里头一头蓝发,肆意张扬的少年,嗓音是克制的沉哑,偏偏眼尾气得发红:
“你说,他帅还是我帅。”
裴年愣了下。
就这几秒钟的犹豫让谢连以为她无法回答, 宽阔的肩膀下压,微凉且带着酒意的唇覆了上来。
下巴被扣住,一开始就是强势的攻城掠地, 后脑上的手指轻抚, 似安慰, 也似掌控。
“你…唔!”裴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好不容易挣开了点,下一秒就被拉回去,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密不透风的吻。
谢连此刻就像被入侵了领地的狼王, 迫不及待地宣示主权。
裴年也察觉到了什么, 原本抵在谢连胸口的手上移,环住了他的脖颈,皮肤接触的瞬间,他整个人都怔了怔。
原本紧绷着的身子舒展了些, 吻也不再是强势得要喘不过气,唇瓣被含着一下下的轻咬, 耳垂被微凉的掌心捏住, 时不时地轻柔。
那一刻,仿佛有阵细密的电流蹿过全身, 裴年颤了颤, 心跳得更快了。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谢连额头抵着她, 眸子里看似平静,里头暗藏的情绪却好像下一秒能把她淹没。
感应灯早就暗了,走廊里黑漆漆一片, 极静的环境下,交错的呼吸声就变得格外明显。
裴年捧着谢连的脸, 掌心下是柔软细腻的触感,而在掌心与脸颊相触的刹那,男人还侧过头,轻轻蹭了蹭。
幅度很小,但视觉变弱,触觉就相应地增强,裴年的心一下就软了。
“你帅。”她轻笑着,跟哄小孩子似的又重复了一遍,“谁都没你帅。”
面前一个醉鬼,裴年怎么也不可能放心,最后还是她打了车把人送回去。
好在谢连也并不是真的醉到人事不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全程乖乖地站在一边,往小区里走时还知道攥着裴年的手把人护在里侧。
进了门也是让拖鞋拖鞋,让洗脸洗脸,耷拉着眼皮不说话,跟清醒时没两样。
做完这一切,都已经将近五点了,裴年约的早上十点的课,满打满算也只能睡三个多小时,她没了收拾自己的心情,蜷缩在一旁沉沉坠入梦乡。
睡眠不足的后果就是,闹钟响起的那一刻,心跳快得仿佛要从胸膛破出来。
眼皮异常沉重,脑袋也昏昏沉沉不太清醒,裴年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才想起自己是在谢连家。
然而身旁的位置早已空荡,连余温都没有,只有被褥上的褶皱留下了点躺过的痕迹。
自从上回在这儿住过一次,房子里就多了些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裴年叼着牙刷晃悠到客厅时,谢连正好端了碗粥出来。
昨晚的偏执与失控消失不见,几个小时过去,他又是那个温雅清贵的谢连。
大概是不久前才洗的澡,他发尾还在往下滴着水,裴年走过去抹了把,声音含糊,“肿么……不搽干?”
有的人,就是越素净越好看。
没了舞台上的精致妆造,宽大的黑色T恤,随手扎起来的宽松丸子头,眉眼舒展,皮肤白净透亮,唇瓣被水浸得艳红,那种松弛感,是在荧幕前见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