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剧烈地跳,头晕目眩,书燃握紧手指,自言自语似的,喃喃:“他利用自己的身世,自揭伤疤,来报复陈西玟。”
陈西玟看似身居高位,傲不可攀,实际上,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丈夫和儿子。周絮言已死,她没了儿子,丈夫的背叛与欺瞒,就是她唯一的软肋,最沉也最重的一击。
店内光线昏黄,女歌手的声音柔若无骨。
书燃浑身僵硬,也很冷,无意识地抚了抚手臂。
谈斯宁和周砚浔是多年好友,父辈交情不错,中间还有一个消息灵通的梁陆东,关于周砚浔的许多事,谈斯宁都详细知道。
自从周砚浔被收养,周淮深对他极为看重,有意栽培,陈西玟不是没怀疑过,她藏了父子二人的血样,拿去做DNA鉴定。
陈西玟很谨慎,她用了三年时间,偷偷的,从不同的城市找了四家机构,做了四次鉴定,结果都表明周砚浔与周淮深并无血缘。可陈西玟没想到,她一直活在周淮深的控制下,递到她手上的四份报告,四份,全是假的。
周絮言死后,陈西玟被软禁,周砚浔成了独一无二的盛原少董,未来的企业继承人。周淮深对他的栽培与器重日益增加,周砚浔假意接受所有安排,变得听话乖顺,背地里,却开始调查,也开始蚕食和架空。
周砚浔利用自己的渠道人脉,瞒着周淮深,拿到了真正的鉴定报告,结果显示,他跟周淮深是亲父子,同时,他也知晓了一段往事。
周淮深会娶陈西玟,与感情无关,只因为她足够“合适”。一方面陈西玟漂亮,气质出挑,名校毕业,很体面;另一方面,她家世差,无人撑腰,也没有退路,便于掌控。
婚后,周淮深立即断了陈西玟的工作,将她圈养在笼子似的别墅里。表面上,周淮深醉心工作,将家庭生活与安排全权交付给女主人,一副和谐温馨的美满景象。实际上,周淮深对他的婚姻并不忠诚,他有许多情人,各个年轻漂亮。
周砚浔出生的时候,陈西玟还怀着孕,她一无所知,懵懂而幸福,对未来有着无限憧憬。
周砚浔的生母是个野路子小模特,身材热辣,但是,不够体面,周淮深只是享受她美好的身体,对她毫无感情,对她生下的孩子也是。周淮深付了笔钱,打发了小模特,同时,让人找了个环境尚可的孤儿院,给周砚浔弄了个假身份,将他送了过去。
周淮深有明媒正娶的妻子,原本是不打算给一个私生子名分的。作为一个企业家,外在形象这种影响深远的东西,远比一点血缘一个孩子重要,直到周絮言出生。
周絮言患有先天性疾病,体质极差,陈西玟的第二个孩子又死于腹中,未能出生,周淮深彻底失望。他跟所谓的命理大师联手,做了个局,让陈西玟心甘情愿地把私生子带回家,当成是养子,看他长大。
这样安排,即顾全了体面,又得到了健康而优秀的继承人。外人知道此事,还要真心诚意地赞一句,周总深明大义,不局限于血缘,对一个养子也能尽心抚养,竭力栽培,任人唯贤,这份胸襟实在难得,难得。
周淮深很喜欢那些恭维的话,脸上的表情却很淡。
他是天生的小人,心思阴狠,除了自己,不爱任何人。他利用一切,也算计一切,血都是冷的。
自从被周家收养,周砚浔一直恪守本分,不争不抢,人人都觉得他低人一等,他无力争辩。后来,渐渐长大,陈西玟的敌视,周絮言的刁难,他都忍下来,他知道自己欠了周家一份天大的恩情,这是他应该承受的。
一张检测报告,却将周砚浔的容忍与感激,变成一个笑话。
原来,他从未亏欠任何人,是周淮深亏欠了他。
周淮深不仅亏欠周砚浔,也低估了他。周家人天生杀伐决断,周砚浔身体里同周淮深流着一样的血,阴狠起来毫不逊色,怎么可能一味地懦弱好欺。
周砚浔不动声色,一面默默蚕食周淮深对盛原的掌控,一面换掉了陈西玟身边的看护,之后,他将真正的亲子鉴定报告,连同一些证据,送到了陈西玟面前。
陈西玟住的地方名为康复中心,病房却十分简陋,一张单人床,一个小方桌,唯一的装饰是个巴掌大的小相框,放着周絮言童年时的照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连喝水的杯子都是金属材质,摔不碎,防止病人自残。
周砚浔透过门上的小窗看见她,两年未见,陈西玟发丝斑白,驼着背,沧桑如老妪。
主治医生已经换成周砚浔的人,那人穿一件白大褂,手上拿了支钢笔,语气平静:“周太太刚住进来的时候,只是情绪不稳,并没有疯,但是,周先生,”这个称呼似乎有歧义,语气顿了顿,更正道,“周淮深先生希望她疯,所以,待遇从简,只给她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周砚浔单手搁在口袋里,身量修长,淡声道:“现在,她疯了吗?”
“一半吧,”医生说,“这种环境下住两年,不疯才奇怪。”
音落,病房里突然传出哭声,歇斯底里,刺心剜骨。
陈西玟抱着那份鉴定报告,一直在哭,也在喊,喊周絮言的名字——
妈妈没有好好保护你,对不起。
周砚浔让医生开门,他要进去。
医生有些迟疑。
周砚浔神色平淡,“没关系,现在,她恨的人不是我。”
空荡荡的白色房间,连空气都阴郁。
周砚浔在陈西玟面前坐下,拿纸巾擦掉她眼角的泪,“你想要什么,可以告诉我,现在,我来照顾你。”
陈西玟红着一双眼睛,像是要滴血,哑声说:“我要见周淮深。”
周淮深骗她一辈子,负她一辈子,哄她生下孩子,又嫌弃她的孩子,她无法原谅。
周砚浔拿起一件外套,披在她肩上,又将她花白的头发绾到耳后,点头说:“好,我帮你想办法。”
陈西玟叫他一声,“周砚浔,对你,我没有任何感情,甚至恨过你。我不喜欢看你健健康康的样子,那会让阿言不开心。你还记得那场绑架案吗?”
周砚浔顿了下,“是你找人做的?”
“没错,”陈西玟眼眶赤红,“我给了那些人一笔钱,希望他们以绑架的名义把你带走,然后弄死,尸体扔远一点,别让我看到。”
难怪出事后陈西玟立即带周絮言出国,连周絮言身体不适都顾不上,她害怕,怕事情暴露,更怕亲眼看到周砚浔的尸体。
周砚浔反应很快,立即明白,“收钱的人违约了,他们没有杀我,反而来敲诈周淮深,结果,功亏一篑。”
陈西玟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默认了。
周砚浔笑了声,有点自嘲,“我命大。”
“我抚养你,是因为我信了那个说法——你命格旺,能为阿言增福添寿。”陈西玟看着他,“我只有阿言一个孩子,我是阿言的妈妈,不是你的。”
周砚浔没什么情绪地点头,“我知道。”
“我养大你,害过你,”陈西玟转头,看着相框里的周絮言,含着泪,“你夺走了絮言的一切,却也让我知道真相,看透周淮深——你我之间,两清了。”
周砚浔手指搭着膝盖,敲了敲,忽然说:“还记得樊晓荔吗?”
陈西玟眸光微动,很显然,她记得。
快三十年过去,她一直记得。
“我想娶回家的那个女孩,”周砚浔指尖压着那份鉴定报告,声音很轻,“是樊晓荔的女儿。为了她,我决定才让你知道真相——背叛的滋味,樊晓荔尝过,你也该尝一尝。”
陈西玟有些意外,却笑起来,笑得癫狂,眼睛里全是泪,“挺好,挺好。”
言尽于此,再没什么可聊的,周砚浔起身,开门出去前,他说:“我会让你见到周淮深的,放心。”
两个月后,在周砚浔的示意下,康复中心打了通电话给周淮深,说陈西玟最近状态不错,很温和,有点怀旧,想见见他。
接到这通电话时,周砚浔正陪着周淮深吃午餐,这个细节也是刻意安排的,周砚浔摆弄着一支餐叉,不着痕迹地劝了劝,让周淮深不要对陈西玟太冷漠。
周淮深并不知道周砚浔已经了解真相,更不知道,这只蓄势待发的狼崽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伸到了他眼皮子底下。可能是觉得胜局已定,无须顾虑,也可能是不想给周砚浔留下过于寡情的印象,周淮深一时心软,去见了陈西玟。
去探病,探望一个孱弱的女人,周淮深没带保镖。按规矩,医生该陪他一同进入病房,可周淮深多疑,怕医生听到什么不好的话,将人留在了外头。
“喀”的一声,门板合拢。
白色的空旷的房间,空气里浮着一点水汽,一点沐浴露的味道,陈西玟洗过澡,染了头发,穿长裙,化淡妆,依稀可见年轻时精致漂亮的样子。
她朝他走过来,也朝他笑,手指碰到他的领带,温温柔柔的声音——
“淮深,你好久都不来看我,我很想你。”
毕竟夫妻一场,携手半生,心冷如周淮深,也有一瞬的恍惚。就是那一瞬,陈西玟拿出藏在袖管里的金属餐叉,戳向周淮深的眼睛。
孤注一掷,拼尽全力,要背叛她伤害她的人,付出最后的代价。
叉子棱角尖锐,擦过骨骼,直抵颅脑。
浓重的血腥味儿。
周淮深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他痉挛着,剧烈颤抖,张着嘴,发出“嗬嗬”的呼吸声。
陈西玟脚步轻盈,从周淮深身边绕过去,来到方桌旁,沾着血迹的手指拿起那个巴掌大的小相框,贴在胸口。
她微笑着——
阿言,阿言。
妈妈帮你报仇了。
那个放弃你又嫌弃你的人,成了瞎子,成了废人,再不能耀武扬威。
守在外头的医生、看护、疗养院的保安,立即冲进来。
每个人都神色慌乱,脚步也乱。
陈西玟却是安静的,安静地笑着、看着。
阳光不算浓烈,温温的。
又乱又静的世界。
故事讲完,谈斯宁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掌心一片冰冷。
外头终于下起了暴雨,暗色的天空。
书燃怔怔的,“周淮深和陈西玟都……”
“他们没死——周淮深颅脑严重损伤,成了植物人,只能躺在病床上,什么都做不了。”谈斯宁说,“陈西玟的精神彻底崩溃,被强制收治。”
一地狼藉,所有人都伤痕累累。
书燃觉得喉咙很堵,她猜到什么,低声问:“周砚浔是什么时候拿到亲子鉴定报告的?”
谈斯宁看着她,眼底浮现一抹又恨又无奈的红,咬牙道:“你出国那天。”
周砚浔拿到报告,知道所有的事,是在书燃离开弈川那天。
他握着那份亲子鉴定报告,守在机场,守了很久很久,一架架飞机,有的起飞,有的降落,悲欢离合被云层遮挡,变得模糊不清。周砚浔让机场的工作人员将小兔子挂件拿给她,语气低到尘埃里——
“燃燃,能不能留下?”
书燃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回头,匆匆登上飞机,
又一架飞机升入天际,机舱里有他最爱的人。
周砚浔站在窗前,长久地看着,没人知道那段时间里他究竟在想什么——
是绝望更多,还是委屈更多。
天色彻底黑透,周砚浔离开机场,独自回到衡古,看到死去的小金鱼。
他走进衣帽间,偌大的房间,没有光,也没有半点杂音。周砚浔浑浑噩噩,陷在沙发里,闭着眼睛,满身寂寞萧索。
他很累,真的很累,却睡不着。
爱情空了,亲情也是,至此,他孑然一身。
一无所有。
书燃说不出话,呼吸声又沉又重。
“周淮深的案子处理得很低调,没有闹大,但是,难免有些许边边角角的消息传出去,流到外头。”谈斯宁将一缕碎发顺到耳后,“这几年,周砚浔的名声不算好,和梁陆东一样,都担了个‘歹毒’的名头。”
“他们说他阴险、狡诈、争权夺利不择手段,咒他恶有恶报。”谈斯宁冷笑了下,看着书燃,“听完那些故事,你也是这样想的吧?觉得他变了,是坏人。”
不等书燃回答,谈斯宁忽然激动起来,眼泪落在手背上——
“可是,在伤害旁人之前,在不择手段之前,周砚浔最先伤害的是他自己——”
“你看过他的手腕吗?见过他用碎玻璃割出的伤口吗?”
“严若臻一条命,他差一点就还给你了。”
“只差一点点。”
几个关键词连在一处,书燃已经不能思考。
她没有哭, 脑袋很乱,耳朵听着窗外的雨声, 以及女歌手轻盈的吟唱,整个躯壳好像都是空的,舌尖尝到苦涩的滋味。
“这就是我跟你断联,不再拿你当朋友的原因——”谈斯宁红着眼睛,下巴抬了抬,姿态是高傲的,表情里却带着心碎的痕迹, “周砚浔差点把命赔给你。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伤害和践踏?”
书燃握紧手指,心口痛得像是中了一枪, 眼睛涩意浓重,喃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
在此之前,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不知道周砚浔帮过虞亦, 不知道他报复了陈西玟,更不知道他连手腕都割开过。
他不止留在原地等待,还在用自己的方式铺路,铺成一条回到她身边的路,朝她靠近的路。
周砚浔啊。
那个时候,拿到亲子鉴定报告的时候, 亲眼看着飞机起飞的时候,小兔子挂件被退回拒收的时候, 他该有多绝望呢。
多绝望多失落,才能做出伤害自己放弃自己的事。
书燃内心情绪汹涌,却哭不出来,只是觉得鼻酸,心口一下一下地起伏。
外头暴雨汹涌,玻璃上遍布水痕,空气潮湿。
谈斯宁目光冰冷地看着她,“你知道他手上的碎玻璃是哪来的吗?”
书燃咬着下唇,缓缓摇头。
谈斯宁轻笑,带着几分报复成功似的痛快感,“鱼缸。”
“你们的小金鱼死了,在你出国那天。”
书燃说不出话,咬唇的力道很重,睫毛无意识地轻颤着。
“还有一件事,你应该也不知道,”谈斯宁语气莫名讽刺,“周砚浔是双相患者——双相情感障碍,中考结束后他就病了,睡眠障碍,容易低落,躁狂和抑郁交替发作。”
“陈西玟对周砚浔不止是没感情那么简单,她和周絮言都希望周砚浔过得不好,也见不得他过得好。母子两个联手,做了很多事,琐碎的,不起眼的,软刀子磨人,一步一步,试图毁掉周砚浔。”
“那段时间,周砚浔活得很狼狈,他不能睡觉,耳边全是幻听,陈西玟不停地给他转学,让他动荡,加重病情,甚至将他送到赫安。也是在赫安,他遇见了你,喜欢上你,晦暗的生活逐渐有了光亮。”
“他是真的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你离开后,他彻底坏掉,再也找不到支撑,用破碎的鱼缸玻璃割开手腕。伤口又深又长,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衣帽间的地毯都被泡透了。如果不是保洁折回来拿东西,发现他,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周砚浔了。”
书燃几乎不敢去想象那个画面——流血的手,微弱的呼吸,他无力求救,也不想求救,像溺在深海中的一抹倒影,虚无缥缈。
清吧里,雨声被玻璃隔绝,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晰。
舞台上换了歌手,短发女孩抱着木吉他,清清静静的嗓音,唱着——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
“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常让我望远方出神。”
听着那首歌,书燃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周砚浔被送进医院后,梁陆东先收到消息,是他把消息瞒了下来,瞒住了周淮深。在急救室外等消息时,我给你打过电话,我希望你能回来看看他。”谈斯宁眼眶潮湿,“你应该还在飞机上,手机关机,打不通,之后,我拉黑了你的联系方式,不再和你做朋友。”
书燃心口很痛,却哭不出来,她呼吸着,声音特别轻:“如果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