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一手拿着雪克壶,一手悄悄指了个方向,示意她往上看。
二楼栏杆后,光线暗淡,层层叠叠的人影互相纠缠着。有人勾肩搭背,有人在接吻,还有人咬碎烟嘴处的爆珠,水蜜桃的味道弥漫开。
四目相对的瞬间,书燃一眼就认出来——
她怎么可能认不出呢。
即便隔了五年时光,他的一切对她来说从不陌生——
黑衣黑发,他一贯的模样,身量好像比以前更高,肩线挺拔,脊背笔直,气场强势得超脱了年龄。他一只手搁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端了杯酒,细细的素圈戒指映着流光。
冰块在杯底碰撞,逐渐消融,他仰头一口饮尽头,喉结随之凸显,脖颈拉出一道漂亮的线。打火机“嚓”的一声——有人给他递烟,他接了,烟草燃烧,雾气由唇边蔓至周身。
暧昧的光线下,唯他耀眼得别具一格。
频闪灯在这时映亮他的脸,眉眼凉薄,厌世一般。不过一两秒,快到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眸光与神色,他又消失,绕过那些试图同他搭讪的女孩子,走向光线更暗的地方。
他停留过的位置——
一只酒杯,沉着冰块和烟蒂的杯子,被他留在下,险临临地搁在护栏的横杆上。
电音在响,鼓点震动空气,周遭明明一片喧闹,书燃的世界却像被消了音,悄无声息。
说好了要戒烟,要活到一百岁,又当着她的面重新捡起来——
他故意的吧!
书燃站不稳似的,伸手在台面上撑了下,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酒保挑眉道:“不去交个朋友吗?多好的机会!”
书燃眸光微动,“你认识他?”
“这话说得,”酒保笑了,“盛原周总、弈川第一财神,有钱有貌有身段,谁不认识!”
书燃觉得喉咙发干,朝酒保要了杯冰水,小口吞咽着。
她知道自己不该过问,偏偏忍不住,缓声说:“他常来?”
“来倒是不常来,”酒保挺喜欢跟漂亮姑娘聊天,有问有答,“不过,这位有个习惯——连续五年,每年都会在这儿办一场生日会,包场,请一大堆朋友,有做生意的有拍戏唱歌的,特别热闹。舞池周围的电子背景板全部打出同一排数字——102516,光线开得亮些,视觉效果挺酷。”
书燃呛了下,眼睛无意识地睁大,“什么?”
“周少每办一次生日会,这排数字就会在我朋友圈里刷一次屏。”酒保嚼着口香糖,“不管能不能混进周少的局,都跟风发文案——102516。上学的时候,我背圆周率都没背得这么熟,做梦都忘不了。”
这会儿,配合着DJ的热场节奏,周围的电子屏正在播放3D动画。
书燃看着,听着,喃喃:“他为什么要这样?”
酒保没听清,以为书燃是在问这串数字的含义,给她解释,“1025是周少生日,天蝎座。后面那个‘16’是什么意思,我就不太清楚了。据说,跟他前女友有关系,两人分手分的不体面,他心里一直堵着一口气。”
“都是些小道消息,随便听听吧,”酒保笑了声,“这世道啊,人心不古,既没有浪子回头,更不会有浪子真心。”
书燃有些回不过神,脱口而出:“他不是浪子。”
酒保顿了下,奇怪地看她一眼。
一杯冰水喝空,打发走几个来搭讪的男客人,书燃闭着眼睛,缓缓呼出口气。
酒保伸手到她面前敲了下,又瞥一眼旁边的小盒子,低声提醒:“我在‘Jovi’混了快三年,从没见过那位对谁主动,机不可失,认识认识呗。”
书燃没接茬,靠着仅存的薄弱意识,她拿起那盒戒烟糖,以及随身携带的小手包,推门走了出去。
“Jovi”热度高,门口豪车成排,进进出出的,都漂亮的年轻面孔。
书燃站在街边,吹着风,拿出手机给做东的那位艺人经纪发了条消息,说她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有时间再聚。
消息发完,书燃手指挪动,点了几下,界面切换,露出另一个账号。
那个账号,页面清理得很干净,只剩一个置顶的头像和名字——
书燃睫毛微微一滞。
出国之前,好像有某种默契,又好像在刻意回避,书燃跟周砚浔都没有提过一句分手,彼此的联系方式也留了下来。
后来,书燃注册了新账号,新旧朋友、工作相关,都移到了另一边,连裴裴都以为书燃已经弃用了旧账号,实际上,她还留着。
与那个人发过的消息,每一条,也都保存着。
刚出去的时候,日子并不好过,时差、饮食、语言习惯,处处都不适应。有一段时间,书燃什么都做不了,整日躺在床上盯着那个名字发呆,手指缓慢地敲击屏幕,输入一条又一条长长的文字消息,再逐一删除,直到电量耗尽,自动关机。
那段日子真的很苦,好在都过去了。
周砚浔应该也换了联系方式,五年里,他的旧账号再没更新过任何动态,头像和背景图也毫无变化,像是一栋被遗弃的旧屋子,院落内外,荒草丛生。
书燃看了会儿,心跳莫名沉重。她关掉微信,切换到叫车软件,系统提示前面排了十多位,预计要等上半个多小时——
景云路这边的交通,实在让人头疼。
正犯愁,微信新账号上有消息跳出来,一个拿自拍当头像的人问书燃聚会结束没有,他这会儿有时间,可以过去接她。
书燃指腹拨了拨机身侧边的静音键,有些犹豫。就在这时,她意识到什么,侧头看过去,心跳怦地一下——
周砚浔。
他背倚着墙,指尖有烟,雾气被风吹着,四散飘动。
书燃嗅到些味道,不舒服地皱眉,周砚浔的视线刚好在这时落过来。
他神色又淡又倦,眸光也冷,缓慢地,由上而下地打量她,看到她风情摇曳的黑色裙子,也看到裙摆下白到晃眼的纤细小腿,之后,目光又回到她脸上。
长久地注视,冷意森森。
书燃脊背紧绷着,手心不由自主地汗湿。
她正要说什么,就听见那道熟悉的嗓音——
“书燃,我以为你没胆子再见我。”
第79章 温柔(小修)
周砚浔一句话, 冷冷淡淡,甚至不需要有太多表情,就足以将书燃打碎。她僵立着, 心底薄凉一片,双脚好像粘在了地面上, 动弹不得。
风吹过来,书燃裙摆流动,发梢也轻轻荡着,散出柔软的暖香气。明明不冷,她却抱了下手臂,眸光低垂的模样,显出分外清秀。
周砚浔的喉结在这时滚动了下。
五年前她已经足够漂亮, 时间悄然过去,并未洗去她的清纯,反而在纯洁的质感里增添了一抹娇娆, 像玻璃纸包裹的白栀子,每一片花瓣都香得诱人。
心跳不受控制地为她发生着变化,周砚浔对这种变化有种说不清的厌烦,他弹一下烟灰, 嗤笑,“连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了吗?”
书燃不看他,手臂抱着自己,低声道:“别抽烟。”
“我之前戒烟,是想为一个人活到一百岁,”星火燃着, 烟灰掉落,周砚浔仰头看向被霓虹覆盖的城市夜空, “可是,那个人没能陪我走到最后,在半途,她就不要我了,抽不抽烟,又有什么要紧。”
书燃手指不自然地僵,嘴唇用力抿着。
“走都走了,外面天大地大,”雾气缭绕,衬得周砚浔的嗓音沙哑,他缓缓说,“还回来干什么?”
书燃手指越收越紧,不知是不是风吹得太厉害,显得她眼眶有些红。
她想到什么,打起精神,温温柔柔的样子,叫他的名字,“周砚浔,你希望我回来吗?”
周砚浔手指微颤,目光移过来,近乎冷峻地盯着她,“你……”
话没说完,被另一道男声截断——
“书燃,打你电话怎么不接?害我找了好半天!”
书燃侧头去看,下意识地叫出对方的名字,“陈景驰。”
夏夜空气湿热,陈景驰穿了条工装长裤,配宽松的半袖白T,头戴式耳机挂在脖子上。手臂处衣袖截断的地方,露出一抹深黑的部落刺青,再加上一米八七的身高,清清爽爽。
景云路这边年轻人多,两三个打扮精致的女生走过去,看一眼周砚浔再看一眼陈景驰,笑着说了句:“今天什么日子啊,帅哥扎堆了!”
周砚浔的目光也在陈景驰身上,之前,他从未见过陈景驰,并不知道书燃身边还有这样一位朋友。他眼眸半眯了下,神色变得晦暗,身形也不由自主地站直。
陈景驰却是认识周砚浔的,还知道她曾是书燃的男朋友。
他先对周砚浔笑了下,笑得礼貌又温和,之后,垂眸去看书燃,声音里带了几分哄人的味道:“我发消息给你,你没回我,我估计着聚会也该结束了,就直接过来了。这附近一向不好打车,你傻乎乎地用叫车软件排队,搞不好要等到后半夜。”
书燃没想到陈景驰会突然出现,有些怔。
陈景驰余光瞄着周砚浔的反应,迟疑两秒,伸手握住了书燃的腕。
周砚浔立即皱眉,眼神更暗,拿烟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烟身。
书燃也是一愣,抬眸看过去。
陈景驰微微笑着,“先上车吧,外面热。”
书燃来不及反应,就被陈景驰带着往停车的地方走,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声——
“书燃,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声音很哑,听上去有些揪心。
一声汽车鸣笛恰巧在这时响起,掩盖诸多杂音。书燃也搞不清,那句话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喝了太多酒,诱发出幻觉。
陈景驰打开副驾的门,护着书燃上车。车门合拢的间隙,他半回身,又朝周砚浔看了眼,很轻地笑了下。
周砚浔冷冷地看着他们,动作发狠,将烟头按灭在墙上手指有明显的颤抖。
他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沈伽霖的电话在这时打进来。
这小子大四那年被家里人送出去留学镀金,现在还在苦兮兮地啃学位,人虽然漂洋过海,国内的社交圈却没断,狐朋狗友一大堆。
刷朋友圈时,沈伽霖看到有个朋友说预约到了风格很棒的摄影师,他一时好奇,评论了句是谁是谁,对方回他——书燃,给珠宝品牌“FIRE”拍季节限定的那位,镜头语言超细腻。
沈伽霖眼睛都睁大了。
仗着关系好,他不仅搞到了拍摄的行程安排,还知道艺人经纪做东,今晚在“Jovi”有个局,于是,立即将消息转给了周砚浔。
弈川天色黑透,英国还是下午,沈伽霖精力充沛,声音热热闹闹地传过来——
“浔哥,你见到她了吗?有没有打个招呼,说句话什么的?”
周砚浔没做声,直接将通话挂断。页面自动跳转到主屏幕,他手指滑了滑,点开相册,看到一张照片——
人来人往的机场,光线浮沉不清,一抹纤细的影子站在“溪汀华府”的广告屏前,静静地看着,怔愣着,像是在回忆什么。
那天周砚浔出差回来,飞机落地,隔着半个通道,与她遥遥相遇。他以为自己看错,僵立许久,直到助理轻声提醒,一小时后还有一场视讯会议,他才找回神志。
指腹贴着屏幕上的人影摩擦了下,周砚浔自嘲地笑了声——
城市那么大,又那么忙碌,能有一次巧遇,已经是天大的缘分,余下的,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人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他,恒久地留在原地,像一块刻痕斑驳的旧石碑。
陈景驰停车的时候,书燃还沉浸在与周砚浔重逢的那个情境里,有些回不过神,她侧脸雪白,安安静静的,带一点倦,看上去有些柔弱。
安静了一路,陈景驰这时开口,“你还是喜欢他?”
书燃睫毛颤了下,没出声。
陈景驰舌尖抵了腮,故意说:“在法国陪了你五年的那个人,是我陈景驰,不是他——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书燃微微偏头,看过去,语气和眼神都有些倔,“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任何时间——你不会也忘了吧?”
陈景驰眼尾挑了下,有些玩味地凑近她,“怎么办,我就是喜欢你不喜欢我的那种样子。要不,你换一下策略,装成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也许,我就没兴趣缠着你了。”
书燃不想与他啰嗦,拿起手包,准备开门。
陈景驰忽然叫她一声,似笑非笑的,“你把周砚浔丢在国内,整整五年,不闻不问。你猜,他现在会有多恨你?”
书燃脊背一僵,下车的那个动作变得快了些。
上楼后用指纹识别打开门锁,房子里静悄悄的。书燃连换衣服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半蜷着躺在沙发上。
落地灯光线细腻,软软地铺下来,落在书燃的肩膀和脊背处,皮肤镀了釉质似的,光洁无瑕。
陈景驰的那番话,勾起书燃太多回忆。鲜少有人知道,出国前,她的状态就已经很糟,抑郁、厌食、睡眠障碍,体重明显下降、发冷畏寒。
出国后,病症堆积,无亲无故,再加上语言交流又不算顺畅,书燃连日常生活都勉强应付,遑论兼顾学业。她不得不暂时休息,把自己关在十八平的小公寓里,浑浑噩噩,不分昼夜。
冰箱里屯的食物和纯净水统统耗光,她才出一次门,逛一逛附近的超市。排队结账的时候,不晓得从哪里传来一道声音,喊着——
“Joe!”
Joe——
听起来那么像——
书燃立即回头,寻找着,可周围来来往往,全是陌生的异国面孔,没有半分她熟悉的景色。
就在那一秒,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书燃连忙用手背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完。
身边有许多待结账的顾客,她怕妨碍别人工作,拎着购物篮往空旷的地方走了走,倚靠着墙壁缓缓蹲下。
她觉得心口很闷,哪哪都疼,太阳穴突突跳动。超市员工发现她的异样,过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书燃哽咽得说不出话。
狼狈之际,耳畔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
“嘿,小姑娘,你失恋了吗?看上去似乎不太好。”
有人在书燃面前半蹲下,递了张纸巾到她手边。
书燃抱着膝盖稍稍抬头,泪眼迷蒙,好一会儿,她才认出来,“陈景驰。”
他乡遇故知,算得上一件幸运事。陈景驰送书燃回家,还亲自下厨,用小公寓里的简易厨具为书燃做了顿中餐。
吃饭的时候,陈景驰难得正经,和书燃聊了许久。那时候书燃才知道,陈景驰出生自演艺世家,母亲是口碑极佳的著名女演员。
近段时间,陈景驰遭遇瓶颈,拍不出让自己满意的摄影作品,索性报了个学校,出国进修。陈景驰没问书燃为什么会出国,也没问她为什么要哭,聪明人最懂察言观色,他给书燃留足了空间,让她自我疗愈。
认识陈景驰后,这个闲不住的家伙时常带书燃出去,爬山、露营、晒太阳,书燃逐渐从淤泥般晦暗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她预约了心理医生,开始服药,接受治疗,学习专业课的同时,也玩起了摄影。
起先只是爱好,当个消遣,后来,她拍摄的一套“季节与猫”的作品,不仅拿了奖,被博主搬运到国内的社交平,还上过热搜。
看客都说,从她的镜头语言中,能感受到一种温柔,一种很细腻的缱绻情怀。
陈景驰笑着说,她青出于蓝。
他不是没跟她表白过,在日落前的海滩。
晚风习习,空气湿潮,书燃长发飞扬着,裙摆也在肆意舞动。她脱了高跟鞋,拎在手上,手指莹润洁白,单薄的肩背上能看到蝴蝶骨的痕迹,犹如振翅。
陈景驰落后一步,从稍远的地方看她,忍不住打开手机镜头。
书燃在这一刻回眸,看向他,瞳仁清澈得像落了雪,黑发妆点她小巧的脸庞,天生丽质的感觉尤为鲜明。
“别拍我,”她说,“不然,砸你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