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书燃始终睡不着,披了件衣服开始整理叶扶南的遗物。叶扶南的东西不多,书燃并没找到什么市价昂贵的首饰,倒是发现两张存单,质地崭新,应该是近期办理的。
书燃仔细看了眼,两张单子,一张是樊晓荔的名字,另一张写了书燃,书燃名下的那一张金额多了将近一倍。
底下还有薄薄一张便签,书燃抽出来,上面写着——
给我的囡囡:
如果你受困于眼下的生活,觉得无助或疲累,希望这些钱能够支撑你,换一个新地方,有一个新开始。
存单上有交易日期,是在书燃回赫安之后。目睹书燃一场痛哭,叶扶南并没多问,却卖掉了自己精心保存的陪嫁,兑换现金,为她铺出一条退路。
樊晓荔说的没错,叶扶南的确偏疼她,也最爱她。
书燃握着那两张存单,慢慢蹲下来,手指捂住眼睛。
她几乎整夜没睡,坐在窗边,看着光线一点点发生变化。天色彻底亮起来时,书燃进浴室洗了个澡,之后,她推门出来,在荷叶巷的巷口,再度遇见周砚浔。
周砚浔也没怎么休息过,脸色不太好,但身上的气息很清爽。书燃猜,他应该是在附近的某家酒店开了个房间,洗漱了一番。
她看着他,“弈川那边一定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处理,回去吧,没必要守在这儿。”
周砚浔声音不自觉地放低,“离你太远,我会不安。”
书燃静了瞬,不再说话,转身往巷口走,手腕却被拉住。
“你去哪儿?”周砚浔说,“我送你。”
书燃表情有些淡,“你说过,会给我时间。”
周砚浔眼底眸光晦暗,迟疑片刻,他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
书燃赶到咖啡厅时,樊晓荔已经等在那里。
两人之间没什么客套话可说,书燃拿出张存单,写了樊晓荔名字的那一张,放到桌面上,“昨天我整理外婆的遗物,发现她那些陪嫁的首饰都不见了,但是多了两份现金存单,分别写着我们两个的名字。这是你的那一份——外婆留给你的。”
樊晓荔微怔,伸手将存单拿过来,仔仔细细地看,目光逐渐有了些变化。
书燃垂着眸,可能是喉咙有些堵,她轻咳了下,“你说的没错,外婆的确偏疼我,但这不代表她不爱你,你是她唯一的女儿。”
“小学的时候,我在课文中读到一个词——惬意,我问外婆,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外婆说,惬意就是高兴,是称心,她还说,她最惬意的时刻,是看见她的小女儿坐在秋千上吃糖,无忧无虑。那一瞬间,她觉得世界特别美好,一切都是温柔的。”
时间还早,咖啡厅里客人不多,书燃说完,周围一片安静,她没有刻意去破坏,就让气氛那么安静着。
不知过了多久,樊晓荔用手指擦了擦眼睛,站起来。推门离开前,书燃听见樊晓荔对她说了声谢谢——
“谢谢你让我明白,妈妈永远是妈妈,她只会爱我,不会怪我。但是,对不起,我跟你外婆不一样,做不到这么无私。书燃,你别怪我,也别再对我有期待,往前走吧。”
对面的位置空下来,书燃没有动,又坐了会儿。玻璃门在这时开合了下,进来两个年轻女生,点完单等待取餐时,书燃听见她们聊天——
“刚刚走过来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站在路边的一个男生,个子特别高,气质超好!你说,我请他喝奶茶,再问他要联系方式,他会给吗?”
“你别冒失啊,那种等级的帅哥,大概率不是单身!”
“也对。而且,他看上去那么傲,肯定脾气不好,跟这种人谈恋爱,估计要整天哄着他,怪累的。”
书燃转过头,顺着两个女生的目光,她看到周砚浔。
咖啡厅前没有停车位,周砚浔将车子放在稍远些的地方,之后,他从车上下来,走到离书燃很近的地方。他依旧穿黑衣,身形有些颓,却不垮,不抽烟也不玩手机,就那么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好像他可以为此等待一生。
怎么会脾气不好呢,他明明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书燃眨了下眼睛,在两个女生惊讶的目光中,她推门出去,走到周砚浔面前。
要变天了,风有些凉。
书燃穿一条及膝的白裙子,手臂很细,锁骨清晰,她看着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我要你走,回弈川,你是听不懂吗?”
她从未这样凶过,近乎蛮狠。
周砚浔垂在身侧的手指握了握,声音很低地说:“我不走。”
现在,除了守着她,他哪里也不去,生怕走远一步,就再也回不来。
“要你走,你不听。”书燃抿唇,“那我要你滚呢?滚回周家去!”
小姑娘说脏话说得并不熟练,语气很轻,听上去有些心虚。
周砚浔顿了下,声音更低地说:“不滚。”
书燃心跳在颤,又酸又疼,滋味复杂,她不说话了,转身就走。
周砚浔不管不顾地跟上来,去握她的手腕,“你怎么了?”
书燃力气很大地甩开他。
十字路口,车流穿梭不止,信号灯闪烁了下,三十秒倒计时。其他人都在向前走,书燃却停了下来,风吹着她的裙摆,像吹起一朵凋零的白栀子。
“周砚浔,”她忽然叫他,“你过来。”
他应声过来,到她身边。书燃拉开背包拿出什么,周砚浔低头看过去——
一张照片,质感有些旧,两个很年轻的漂亮女孩,其中一个搂抱着另一个的手臂,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这两个人,一个叫樊晓荔,是我妈妈,另一个叫陈西玟,是你的养母。”书燃目光垂着,看着脚边的斑马线,“她们曾就读于同一所高中,樊晓荔漂亮、外向,成绩好,是学校里最耀眼的女孩子。陈西玟家境拮据,没有好看的衣服,成绩也一般,在樊晓荔面前总显得灰头土脸,但两个人是很好的朋友。”
“高三那年,樊晓荔拿到一点奖金,约陈西玟去临近的城市爬山看日出。半路遇见暴雨,她们在山里的客栈留宿,两个人睡同一个房间。客栈老板垂涎樊晓荔的美貌,偷偷塞给陈西玟八十块钱,要她晚上别锁门。可能是贪财,也可能是嫉妒,陈西玟照做了。她趁樊晓荔睡着,打开了房门,让老板进来,然后自己躲了出去。”
信号灯由绿到红,周围渐渐聚起要过马路的行人。
书燃揉了下酸涩的眼角,手腕在这时被人握住,不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周砚浔拉到另一侧。与此同时,两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横冲直撞地从书燃身边跑过去,边跑边笑。
周砚浔皱着眉,“怎么不看路?”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关心她,保护她。
书燃有点想不通,在她面前,他真的没有任何底线么,包容一切,也原谅一切。
周砚浔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手渐渐松开,“故事还没讲完吧?你说,我听。”
书燃不知为何特别想哭,她眨了下眼睛,“那晚,樊晓荔没有被侵犯,她用一支暖水瓶砸破了客栈老板的头。那个年代,一个女学生同‘强.J.’这种字眼牵扯到一起,即便是未遂,也很可怕。樊晓荔父亲早逝,孀妻弱子,好欺负,一时间流言横生,每一种说得特别脏。”
“因为是未遂,客栈老板并没有受到特别严重的惩罚,他老婆还到樊家去闹,要樊晓荔赔医药费,逼她承认自己是出来卖的,是她勾引了老板。樊晓荔的名声坏掉了,成绩也一落千丈,她没有考上大学,开始混社会、谈恋爱,稀里糊涂地结婚有孩子。陈西玟却考上很好的学校,去了更繁华的大城市。”
“你承不承认,樊晓荔的人生,有一半是陈西玟毁掉的?”
周砚浔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这些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小就知道,”书燃说,“一旦樊晓荔恋爱不顺,或者投资失败,她就会哭着讲一遍——我的睡前故事”
周砚浔深吸了口气,嘴唇抿成一线。
书燃很慢地眨了下眼睛,“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旷课跑出去,坐在路边喝酒,你追出来,给了我一盒草莓牛奶,对我说‘别学坏’。”
周砚浔明白什么,“那天陈西玟来过学校,你认出她了,知道她就是周太太,是我妈,心情不好,才跑出去的喝酒的?”
“因为陈西玟,大学时再遇见你,我原本没打算和你有交集。”书燃视线有些飘,不知该落向何处,“但是,有一天,小严的朋友告诉我,小严被打了,有人拿条凳砸小严的脸,还往他脸上扔钱,那个人就是周絮言。”
绿灯又亮,周围人潮流动,只有他们两个静止在原地。
书燃似乎有些冷,抱了下手臂,她低着头,周砚浔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到她的声音,继续说:“我的亲人,我在乎的人,一个一个,都在被周家的人欺负,凭什么啊?”
“凭什么,你们就能拿人不当人,我咽不下这口气。”
周砚浔闭了下眼睛,之后,目光别开,“别说了。”
书燃很平静,偏偏说下去,“那天是沈伽霖的生日,我看到方孟庭的朋友圈动态,知道沈伽霖在‘E.T.’庆生,你也在,我特意赶了过去。场子大,不好找人,我在卫生间的洗手台那儿等着,想试试看能碰见谁,结果碰到了谈斯宁。”
四周车水马龙,喧闹又热闹。
许是风吹得太厉害,周砚浔的眼睛泛起了红,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下。
书燃打断他,她声音很温和,说出的每一个字却无比锋利,“最开始,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为了樊晓荔,为了严若臻,为了报仇。”
在周砚浔已经开始喜欢她的时候,为她读弈大,为她执意留在弈川,她却是为了报仇在接近他。
先动心的人注定无路可退,周砚浔从最开始就给自己摆了一步满盘皆输的棋。
即便知道真相,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咽下所有情绪,“无论开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后来,你都是真的爱我,我知道。”
那一刻,书燃回忆起许多往事,相识以来,一幕一幕,像存在相簿里的旧照片,永远色彩明艳,永远鲜活。
她笑了下,喃喃:“你还敢相信我吗?相信爱情这东西是纯挚的?”
周砚浔感觉到整颗心在被揉烂,也被打碎,他点头,有些偏执地说:“我信。”
书燃笑不出来了。
她想为樊晓荔报仇,樊晓荔却说她没兴趣做一个好妈妈,让书燃不必对她有期待。
她想为严若臻讨一个公道,严若臻冷冰冰地躺在了停尸间,一生潦草结束。
周砚浔一腔深情,她接不住也放不下,她到底做了些什么。
她都在做些什么。
书燃忽然觉得头很疼,神情恍惚,明明还是红灯,她却想过马路,周砚浔连忙拉住她,手指握着她的手臂,握得很紧。
“燃燃,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周砚浔紧盯着她,“我们不提了,好不好?”
“周砚浔,”书燃眼睛微红,“为了一个想报复你的人,你究竟要妥协到什么地步?”
周砚浔喉结微颤,他说不出话,手指仍握紧书燃的手臂。
书燃眨了下眼睛,她知道哪句话他最听不得,于是故意说:“事情可以过去,但是,很难被遗忘——严若臻一条命,活生生一条命,你要我怎么忘?”
周砚浔身体僵了下,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你还是在乎严若臻。”
“你一直都更在乎他。”
“严若臻”这个名字, 好像变成了某种武器,伤人又伤己。
书燃鼻尖酸得像患了重感冒,她背对周砚浔, 脸颊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
周砚浔一直在看她, 看她背影笔直,又薄又瘦,很精致的纤细感,看见风吹着她束在脑后的黑色长发,露出一截修长细腻的脖颈。
怎么看都喜欢。
他是真的喜欢她。
“燃燃,”周砚浔声音很轻,“我知道你喜欢我, 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我,同时,你也很在乎严若臻。”
书燃咬着唇, 视线凝固似的定格在信号灯上。
“我很想知道,”周砚浔看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暮色,声音放得更轻,“在你心里, 究竟是对我的喜欢多一些,还是对严若臻的在乎多一些?”
书燃没做声,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握紧。
一个倒计时结束,又一个。
过了将近两分钟,书燃意识到什么,回过头。
身后的位置空了。
他走了。
没等到答案, 或者说,不敢去要一个答案。
旁边站着几个刚放学的高中生, 活泼可爱,互相勾着手臂,小声聊天。
“那个男生真帅啊,拍下来挂匿名墙,评论一定会爆!”
“他是不是哭了呀?眼睛全红了。”
“看错了吧,帅哥都被宠坏了,没有心,怎么会哭呢!更何况,谁有那种本事能把那么好看的人弄哭!”
那天之后,书燃再没见过周砚浔,人和车都消失在了荷叶巷,不知道是不是回了弈川。有时候打开微信,看到置顶的那个头像,她先是会怔愣,然后漫无边际地发呆,再回神时,大半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了无痕迹。
要处理叶扶南的后事,书燃辞了补习班的兼职,这阵子一直宅在家里。不出门,整个人却瘦得更厉害,裴裴问她早饭和中饭吃了什么,书燃眨了下眼睛,摇头说不记得了。
裴裴皱眉,“不记得,还是根本就没吃?”
书燃继续摇头,她是真的想不起来。
裴裴叫了份外卖,书燃闻到饭菜的味道,没觉得饿,反而有些难受,抗拒进食。她勉强咽了几口白粥,将从律师那里听来的与小严有关的事,告诉了裴裴。
宋裴裴听着,慢慢红了眼睛,咬牙说:“一群畜生!”
书燃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她下巴尖尖的,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眼睛也不像从前那样明亮。
裴裴离她近一点,抱住她,“想哭的话别忍着,我陪你。”
书燃笑了下,握着裴裴的手,“哭不动了,我实在没那个力气。”
“接下来,”裴裴又难过又茫然,看着空落落的小院,“我们该做什么呢?”
“去接小严,”书燃很慢地说,“我要带他回家。”
严若臻很听书燃的话,离开弈川后,他去了深市,住的也是书燃帮他租的小房子。他的遗物里有出租屋的钥匙,书燃推门进去,阳光落进来,一束束光柱,飘着一点细小的浮沉颗粒,书燃不由一阵恍惚。
租房子的时候,书燃跟中介是用微信沟通的,她只看过中介拍的视频和照片,真正走进来才发现,房子真的很小,装修也旧,但是,打扫得很干净。
床单平整,沙发里有靠枕,几只喝水的杯子排在桌面上,像沉默的小士兵,等待着主人归来。
它们的主人却再也回不来。
书燃指甲抠着掌心,压住所有情绪。
裴裴是跟书燃一道来的,她环视四周,眼睛有些湿,小声说:“无论走到哪儿,小严都那么爱干净。”
书燃没说话。
她是在衣柜的底层发现那个小箱子的,盖子打开,里面装着些不起眼的小玩意,每一样都很旧——
一本笔记、一支铅笔、一块手帕,还有糖纸。
裴裴疑惑,“这是小严的吗?还是前任房客忘记带走……”
“是小严的,”书燃抱着那个箱子,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这些东西,我都认得。”
本子和笔,是书燃送给严若臻的。
当时小哑巴还很小,不会说话,无法表达,书燃给了他一个本子一支笔,让他把想说的写下来,或者,画下来。
也是在这个本子上,小书燃握着小严若臻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自己的名字——
若臻。严若臻。
一页页的横格纸,从歪扭到工整的字迹。
书燃慢慢翻看着,忽然顿了下,本子的最后几页,写得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