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周砚浔都还在昨晚的位置上,好像他就这样抱着她,度过一整夜。
书燃看着他,忍不住的鼻酸,“你要走了吗?”
周砚浔避开她的问题和眼神,“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送我,”在他怀里蜷得太久,书燃腿有点麻,她一时站不起来,怔怔的,“我们各走各的吧。”
各走各路,听着都残忍。
周砚浔握了握拳,指节发白。
不到七点,别墅的铁艺大门前,周砚浔看着书燃坐进出租车。车窗落下,书燃的目光停在他身上,殷殷的,好像在等他挽留。
太久没有好好休息,周砚浔脸色不算好看,他揉了揉书燃的头发,下意识地念出写在小纸条上的那个句子——
“我爱你,宝宝。”
重逢以来,他对她说了太多句与爱有关的话,怕她会忘记似的。
但这并銥誮不是书燃最想听到的。
司机等不得不耐烦,催促:“到底走不走?”
书燃抿嘴,“走吧。”
车子启动,掠起细微的风,周砚浔突然上前,沿车子开走的方向追了几步。外后视镜映出他所有动作,书燃心跳悬了悬,正要让司机停车,周砚浔却先一步停了下来。
他不追了,任由车子绕过街角,再绕过路口,彻底消失。
到了荷叶巷,下车后,书燃没立即回家,她在路边站了会儿,拿手机时不小心从口袋里掉出一根烟,是根黄鹤楼。
书燃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转身走进烟酒店,跟店主要了个打火机,最便宜的那种,五颜六色的廉价塑料。烟草燃烧,书燃试探着吸了口,又辣又苦的味道直冲喉咙,她忍不住连声呛咳,咳得鼻尖都红了。
与此同时,脑袋里莫名冒出句话——
她要他戒烟,也为他抽了第一口烟。
好像在学坏,变成坏人。
书燃自嘲地笑了下。
烟还在烧,雾气缭绕,她将长长的一根碾灭在垃圾桶上,迈步进了家门。
时间还早,家里静悄悄的,叶扶南应该在休息。书燃动作很轻地洗个澡,换身衣服,又煮了点甜粥做早点。
收拾妥当,叶扶南还没有起床,书燃觉得不太对,走到主卧外敲了敲门。
门是虚掩着的,缓缓敞开,书燃视线落过去,看见叶扶南倒在窗边的地毯上。
皮肤冷得像冰。
医院鲜有宁静的时刻,生老病死,都在这里走过一个轮回。
书燃手脚僵冷,坐在抢救室外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她好像忘了该怎么哭,眼睛里荒凉一片,寸草不生。
裴裴握着书燃的手,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又觉得一切安慰的话都没有意义。
“医生要我做好最坏的打算,”书燃喃喃,“什么叫‘坏’?我怎么听不懂,裴裴,你明白吗?”
就是在这时候,书燃接到了那通电话,对方告诉她,严若臻出事了。
第74章 温柔
之后的许多年, 书燃都不太敢回忆那一天,以及,那种由内而外被打碎的感觉, 实在太疼了,也太苦, 无法承受。
樊晓荔和裴裴接到书燃的电话,立即赶到医院,当时叶扶南已经被推进急救室,生死未卜。樊晓荔似乎慌得厉害,坐立不安,她不停地说话,不停地抱怨, 怨书燃玩心重,天天在外头疯,没有照顾好老人, 怨书燃不顶用、不孝顺,没有尽到该尽的义务。
裴裴听不下去,正要说话,书燃动作很轻地拉住了她。
走廊幽长深邃, 一盏盏日光灯,清凌凌的光线照得人面色雪白。
书燃整个人都是僵的,她没有哭,眼睛里一片干涸,好似被抽空了所有情绪,低声对裴裴说:“别吵架, 外婆最不喜欢吵架了。”
裴裴深呼吸了记,忍了下来。
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手心里, 没有半点儿响动,书燃将屏幕按亮,看了看,呼吸不畅似的咳了几声。
外婆出事后,书燃也拨过周砚浔的号码,他应该在飞机上,书燃只听到“已关机”的提示音,此外,还有小严。书燃发了微信给他,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严若臻没有任何回复。
是没看到么,还是伤心了……
迟疑间,铃声骤然响起,书燃心跳不自觉地快了下,她立即接听,小呆明带着哭腔和愤恨的声音自听筒内传来——
“小燃姐,你不管严哥了吗?严若臻一条命,活生生一条命,就这么赔了进去,你真的不打算帮他讨个公道吗?”
明明是夏日,阳光极暖,书燃的掌心却是冷的。
她怔了下,没太听懂,“什么叫‘严若臻一条命’?”
小呆明难以置信似的:“你还不知道?周家那些人,不仅堵了媒体的嘴,连你都瞒着?周砚浔……他怎么敢……”
昨夜,周砚浔的种种反常还历历在目。
书燃意识到什么,或者说,她猜到了什么,心跳抖了下,掌心冷得更加厉害。
她尽量控制着声音,“小严……”
“严哥没了,”小呆明在哭,每一个字都说得破碎,“周絮言杀了他。
“一条命……眨眼就没了……”
与此同时,另一种哭腔,歇斯底里的,在手机听筒外的地方响起。
书燃怔了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樊晓荔的声音。
她哭喊着妈妈,哀求着,妈妈,你别抛下我。整个人快要垮掉似的站不稳,裴裴和李正坤连忙将她扶住。
同一时间,听筒内外,两道哭声,两个亲人,在书燃面前沉沉坠落。
她握着手机,有些茫然地站在那儿,脑袋里一片空白。裴裴过来跟她说话,明明离得很近,声音却像隔着什么,完全传不进书燃的耳朵。
双腿僵冷得厉害,书燃倚着墙壁,慢慢蹲下,脸颊埋在臂弯里,逃避似的,她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
叶扶南静静地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面容安详。
头发在抢救时被弄乱了,书燃用嵌在镜盒里的那种小梳子帮她理了理,耳饰、项链、戒指,一样一样,都收拾规整。之后,书燃拿出一张照片,昏迷时叶扶南还握在手里的那一张——
有些陈旧的黑白照,画面上,年轻男人容貌清隽,朝气蓬勃。
那是书燃的外公,她从未见过面的外公。
十七岁那年,叶扶南家道中落,失去父母兄长,三十七岁,她送走病逝的丈夫,一身纤弱骨骼挑起生活的分量,养大樊晓荔,又养大小书燃。
漫长艰辛的旅程终于迎来终点,她爱的那个男人,她愿意为他生儿育女的那个男人,一定早就在等她了。
别离三十年,再重逢,长相守。
书燃将照片放进叶扶南的上衣口袋里,又握了握她冰冷的手,轻声说:“以后,我会让着妈妈的,不跟她吵架,你放心吧。”
樊晓荔哭得晕过去,又在一个半小时后醒来,书燃坐在病床边,她没怎么哭,只是憔悴。阳光透过玻璃窗落进来,在她肩上、腿上,金灿灿的,摇摇晃晃。
看到她,樊晓荔眼神闪了下,开口便是指责:“是你没有照顾好外婆!都怪你!”
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以及陪护、家属,纷纷寻声看过来。
书燃很慢地眨了下眼睛,轻轻开口:“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翻了翻家里的监控,我想知道外婆发病前都经历了什么。”
樊晓荔脸色猛然一变。
“我看到你在跟她吵架——”书燃说,“你问她要钱,要她卖掉陪嫁的首饰,支持你开店搞投资,外婆不肯,你指责她偏心,说她偏疼孙女不管女儿,还说,如果外公活着,一定会支持你,外公才是你的靠山。”
樊晓荔手指抽搐,不自然地抓紧身侧的被子。
“吵完架你转身就走,”书燃看着窗外的光,眼睛涩得流不出半滴泪水,“外婆独自坐在客厅,看着外公的照片,默默着。之后,她进了卧室,再也没有出来,直到被我发现……”
樊晓荔脑袋垂下去,手指捂着眼睛。
“如果你能打通电话给我,要我回去陪陪外婆,”书燃微微哽咽,“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如果,她昨夜没有和周砚浔在一起……
书燃眨了下眼睛,连忙止住这些想法,人生没有“如果”,她不想再内耗了。
还有一些手续和杂事需要处理,书燃站起来,走出病房前,身后有人叫了她一声。
“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樊晓荔已经冷静下来,声音听上去有些薄凉,“怨我不是一个好妈妈,从小就把你丢给外婆,没有好好照顾过你。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会更怨我。”
书燃抿了抿唇,不等她开口,樊晓荔继续说——
“我的确愧对你外婆,我伤了她的心,让她郁郁而终。但是,书燃,我并不亏欠你。”
“离婚时我二十八岁,大好年华,我要过新生活,不想绑个孩子在身边。你爸爸那边重男轻女,外婆不想让你受委屈,执意争夺你的抚养权,为此,我跟她吵了好久,有一段时间,甚至恨过她。”
“我没兴趣做一个好妈妈,和你的母女缘,早在离婚那年就该断掉的,是你外婆强求,让它延续下来。如今,她不在了,我们也不必硬凑到一起,各走各路吧。”
腿有点麻,站不住,书燃伸手,在墙壁上扶了下。
好一会儿,她缓缓点头,没什么情绪地说:“好。”
医院外,长街熙攘。
书燃站在路边,脑袋里一团空,她想不起自己该干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打开手机,胡乱翻着,不经意间看到严若臻的名字,聊天界面的旧信息,还停留在诀别的时刻——
严若臻:【没人能伤害我了,你放心。】
严若臻:【燃燃。】
严若臻:【你要保重。】
书燃就像一个卡顿住的旧齿轮,直到这时,才向前拨动一格,缓慢意识到——
小严,不在了。
外婆走了,为什么连小严也被带走?
到底发生了什么……
痛苦的感觉,姗姗来迟,剧烈而绵长,如同从尚未愈合的伤口中剜掉一块新生的肉。书燃浑身都痛,偏偏哭不出来,一滴眼泪都没有,全闷在心里,熬成淋漓的血。
她找出周砚浔的号码,试探着拨通,提示音响过好久才被人接起来。
周砚浔声线沙哑,听上去特别倦,好像累得不行,叫她名字时却又莫名温柔,甚至带了宠溺,“燃燃,怎么了?”
“小严的事,”书燃喃喃,“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听筒里静了瞬,悄无声息的。
一辆辆车,急速驶过,书燃面无表情地看着,“你急急忙忙赶回弈川,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就是为了帮周絮言善后?帮一个杀人犯抹掉罪行?”
“我没有,”周砚浔有些急切地解释着,“我回弈川,的确是要处理一些事,但绝不是为了帮周絮言。”
“燃燃,”他近乎卑微,“你信我,好不好?”
书燃长久地凝视着街道的某一处,眼睛旷远如秋日的天。
她好像丁点儿力气都没了,声音好轻地和他说:“周砚浔,我外婆过世了。昨天夜里,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她倒在了卧室的地毯上,再也醒不过来。我还没搞清楚,为什么突然间我就没有外婆了,又有人告诉我,小严也不在了。”
“我妈妈说她根本就不想要我,母女之间,缘分一场,全是强求,她说,以后我们各走各路。”
嗓子哽到发疼,胸腔里全是锥心的苦楚,书燃声音细细的,自言自语一般——
“爱我的人,为什么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
“到底是为什么啊?”
叶扶南寡居多年,没什么亲友,葬礼办的简洁而干净。小院的一些布置换成了白色,阴郁之下,连绿油油的观叶植物都暗淡了几分。
裴裴带着她两个哥哥一块来的,帮了书燃不少忙,周围的邻居也来了些。有人提起严家的小哑巴,之前,叶扶南待他很好,给他饭吃,供读书,他怎么都不来看一看,送一送。
常年在老槐树下喝茶听收音机的阿嬷摇头,“那小子,看着就不像个有良心的。”
“不是的,”书燃立即说,“小严很好,他不是不想来,而是……”
话音蓦地顿住,说不下去了,每一个字都是疼的。
阿嬷奇怪地看了书燃一眼。
樊晓荔也来了,独自来的,没带着男朋友李正坤。短短几天,书燃瘦得明显,好像就剩个空壳,樊晓荔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发,手伸出去,却又顿住。
沉默了会儿,樊晓荔先开口:“外婆一向偏疼你,她的首饰和房子,肯定都是留给你的,我也不跟你争。你大学还没读完,以后,日子长着,用钱不要太毛躁,别学我,能省则省。”
天气有点阴,大概要下雨,书燃仰头看了看,细腻无瑕的侧脸,叫身上的黑衣服一衬,欺霜胜雪,尤为精致。
有些人,连憔悴都是漂亮的。
樊晓荔看着书燃,突然说:“你真的很像你外婆。”顿了顿,又笑了声,“像她好,像她比像我强。”
书燃始终没有说话。
陆续送走为数不多的宾客,裴裴本想留下来陪书燃住几天,书燃拒绝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即便是好朋友,也不能一直拖累对方。
裴裴脾气烈,心肠很软,摸了摸书燃的脸颊,红着眼睛说:“我手机24小时不关,有事你就打给我,我随时过来。”
书燃笑了下,“好。”
诸事做完,小院又恢复宁静,绿植茂密,干干净净的青石板,葡萄藤即将结出果实,生活还要继续,故人却被恒久地留在了昨天。
书燃在廊下的摇椅上坐了会儿,脑袋空空,心里也是,她不觉得饿,也想不起来自己吃饭了没有,但总不能一直这样虚耗着。
她起身,想去附近的小店随便买点什么,伸手将院门推开,书燃心口一滞——
是周砚浔。
他一身黑衣,倚靠着小院对面的墙壁,不知来了多久,又等了多久,好像书燃不出来,他就会永远等在这里。天光将他的影子投映在地上,又拉长,看上去颓然而寂寥,被剥夺了一切悲喜似的,了无生机。
开门声惊动了他,周砚浔抬眸,视线落过来,看到书燃,他暗沉的眼眸才有了变化。
书燃的目光不期然地与他碰上,下意识的,她将两只手都藏到背后,悄悄摘掉了绕在腕上的黑色手绳,收进口袋。
这点小动作,并没引起周砚浔的注意。
他走过来,到她面前,什么尊严什么骄傲统统不要了,一双眼睛哀切又卑微,看着她,低声说:“让我抱你一下,好不好?”
书燃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空洞,“小严的事,你准备告诉我了吗?”
许是肤色过于苍白,周砚浔眼尾那里红得格外醒目,他呼吸了下,喉结颤动,“我瞒着你,不是想骗你,而是因为我害怕。”
谁会想到,周砚浔这样的人,会跟“害怕”这种词汇牵扯到一处。
书燃将唇色抿到发白,堆积在胸口的那些痛楚,濒临失控。
“我真的很怕,”不止眼尾,他连眼睛都是红的,声音压得很轻,“你一旦知道了,就不会再要我——这样的代价,我承担不起。”
第75章 温柔
这次, 周砚浔来赫安,还带了另一个人——律师耿潼。严若臻的案子,耿潼全程跟进, 知晓许多细节与内情。
按规矩,结案之前, 这些东西是不能对外披露的,但是,周砚浔太急了,他在害怕。
燃哽咽着问他,爱她的人,为什么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周砚浔答不上来。
那一瞬的惊痛超过肋骨被砸断, 他本就血色全无的脸愈发苍白,到了让人心惊的地步。
他怎么也预料不到,最糟糕的两件事会同时发生, 厄运似刀锋利,将他最心疼也最喜欢的那个小姑娘寸寸凌迟。
书燃在这件事情里所承担的每一分痛苦,周砚浔觉得那都是他的罪名,判决成立, 立即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