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聚在一起抽烟,探讨如何通过走路的姿态判断女孩子是不是处,处的那里,紧得多么销魂。
书燃藏在角落里,听着那些,又吸了一堆二手烟,只觉喉咙刺痛,恶心得厉害。
等那些男生都走了,书燃才离开天台。回教室的路上,她低着头,一直咳嗽,咳得眼睛都红了,余光似乎瞥见某个人影,她没看清楚,也没在意。
进了教室,回到位置上,书燃拿出试卷,却一道题都写不下去。
头疼、鼻塞、呼吸不畅。
她搁下笔,在桌面上趴了会儿,宋裴裴担心她感冒,找同学借了暖手宝给她用,书燃正要接过来,听见有人叫她:
“书燃,有人找!”
她下意识回头,是十二班的一个男生,站在教室的后门那儿。
一班和十二班,两班的学生成绩天差地别,平时少有往来,十二班的人突然出现一班门口,书燃感觉到教室里似乎安静了一瞬。
那男生书燃并不认识,他却递给她一杯打包的热饮,说:“这是慢炖梨汤,对嗓子好,能止咳,你趁热喝。”
无功不受禄,又是陌生人给的东西,书燃自然不肯接。推搡半天,男生实在没办法,扔下一句话后,转身就跑。
预备铃响了,书燃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脚步、吵闹、桌椅和地面的摩擦。
杂乱无序的背景下,她清晰地听见,那男生说:“热饮是浔哥让我给你的,我只负责送,不负责退,不想收,你自己拿去还他。”
浔哥……周砚浔么……
书燃提着那杯热饮回到教室,宋裴裴探头看了眼,有点好奇:“他为什么要送梨汤给你啊?你们认识?”
不等书燃开口,就听前座女生半开玩笑地说:“今天是热饮纪念日吗?怎么到处都是热饮!你这里一杯,十二班人手一杯,校门口那家奶茶店估计能躺着数钱了。”
书燃立即抬眸:“十二班为什么人手一杯?”
“因为周砚浔请客啊,”女生说,“人人有份。十二班那帮狗腿都叫他少爷——跟着少爷走,每天都有酒。”
高悬的心跳轰地一声落到尘埃处,所有幻想,顷刻分崩离析。
高高在上的小少爷,一时兴起布施点好处,他认识的每一个人,所有同学,人人有份,所以,她也有,并不是特殊的关怀或额外的在意。
宋裴裴还想问什么,书燃将梨汤塞到她手里,低声说:“我嗓子疼,喝不了甜的,你帮我喝吧。”
好朋友给的,宋裴裴没拒绝,接了过来。她抽出吸管去戳杯口覆盖的纸膜,随口问了句:“燃燃,你什么时候跟十二班那群差生交上朋友了?”
书燃并不知道,送梨汤的男生为求稳妥,跑走之后又绕回来看了眼。教室后门上有扇窗,透过玻璃,他刚好看到这一幕。
男生有些牙疼地啧了声,正琢磨该如何向浔哥交差,就听见书燃赌气似的说:“我跟他不熟,才不是朋友!”
他是哪个“他”,宋裴裴不懂,送梨汤的那个男生也不太懂,他只是把话原样传到了周砚浔耳朵里。
十二班是语文课,老师还没来,教室里乱糟糟的。
班上有个长相艳丽的女孩子,收到周砚浔买的奶茶,专程来跟他道谢,甚至胆子很大地在他手臂上摸了下,笑吟吟地说:“周砚浔,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请客呀?因为心情好吗?”
周砚浔并不看她,淡淡地应一声:“是啊,心情好。”
送梨汤的那个男生咽了咽口水,小心地打量着周砚浔的脸色。
这阵子他跟周砚浔走得挺近,对这位少爷有一些了解,因此,他隐约能感觉到周砚浔的心情并不好,特别不好。
今天周砚浔很奇怪,先跑到校外的奶茶店要了一大杯止咳润肺的梨汤,点完单后,又犹豫起来,转头问他:“十二班一共多少人?”
男生报了个数字。
周砚浔又问店员:“四十几杯的单子,你们接吗?口味随便做。”
男生愣了愣,刚要开口,就听周砚浔说:“我名声不好,只给她一个人买,恐怕会给她招来麻烦。”
涌到嘴边的疑问,被男生咽了回去,他搞不懂,周砚浔这么骄傲的人,家世和性情都深不可测,为什么突然卑微起来。
当天下午课程临时变动,一班和十二班要一同上体育课。
消息传到一班,教室一阵微妙的躁,书燃却觉得心里发闷,不太舒服。
出了教学楼,书燃往操场那边走,路过篮球场时,她看见一群高高瘦瘦的男生在打球。周砚浔也在,穿一件黑色帽衫,衣袖折叠到手肘,不怕冷似的。
看到他,书燃不自觉地走到球场边,打球的男生里不晓得谁喊了一句:“书燃,来看赵如琛啊?老赵今天有出息,进了好几个三分!”
赵如琛是一班班长,物理成绩好,拿过竞赛奖,但性子特别傲,其他同学求他讲题,他很少理会,唯独对书燃有几分耐心。
听到那声调侃,赵如琛并未否认,书燃不喜欢这种感觉,绕过那些人往场边的看台走,去找宋裴裴。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些声响,接着是赵如琛怒气冲冲的声音:“周砚浔你没长眼啊,球往哪扔?”
听到那个名字,书燃立即回头。
寡淡光线下,她的目光与周砚浔相撞得猝不及防。
少年身量修长,挺直劲瘦,松柏似的立在那儿,黑沉沉的目光犹如凝了雾的雪夜深渊,篮球按在掌心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
周砚浔看一眼舒燃,又去看赵如琛:“刚刚你说过什么?再说一遍。”
赵如琛校服外套上有个篮球留下的灰尘印子,他拍了拍,嗤笑一声:“说一遍算什么?我可以说上一百遍、一万遍!周砚浔你听好——在学校,就是以成绩论英雄,成绩差的人都是没脑子的废物,一辈子混吃等……”
不等“死”字出口,周砚浔五指扣住球身,手腕猛地一翻,篮球携着风声,“嘭”的一下砸在赵如琛的脸上。
这一下砸得又快又重,赵如琛眼前一黑,鼻血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看台那边传来几声惊呼,女生们惊讶地掩住嘴巴。打球的男生有的看笑话,有的拿着纸巾给赵如琛擦脸。
篮球落地后又反弹到周砚浔面前,他抬手按住,眼睛看向书燃,身上像憋着一股劲儿,说不出又放不下,整个人都拧着。
书燃受不住他的目光,向后退了退。
周砚浔盯着书燃,慢慢开口:“你们一班的好学生,都这么没劲吗?”
冷冰冰的语调,嘲讽的意味很重。
好似一阵凉风透胸而过,书燃的睫毛不自然地颤了下。
她也不是没脾气,回一句:“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人是‘有趣’的?爱抽烟,能喝酒,狐假虎威、不求上进?”
音落的瞬间,周砚浔眼中似乎有情绪一闪而过。
紧接着,他又笑了声,姿态浪荡地点一下头:“你说的没错。”
有女生从看台那边跑过来,聚在周砚浔身边安慰他,让他别生气,他没理会,拎起扔在球场边的校服外套,转身走人。
天光下,少年的背影决绝又孤傲,像不被主流文化接纳的艺术品,每一寸线条中都藏着锋利的边缘感。
书燃站在原地看着他,舌尖莫名发苦,艰涩的味道久久不散。
宿舍里已经关了灯,方孟庭躺在床上还在讲她和前男友的纠缠往事。书燃坐在电脑前,翻出耳机带上,手指在歌单之间反复切换,好半天也没找到一首想听的歌——
因为,她心里很乱。
方孟庭说她感兴趣的不是恋爱,而是捕捉猎物的那个过程,周砚浔说好学生真没劲。
他们都是感情世界里的高手,游刃有余,驾轻就熟,书燃不是,她的爱意,她的真心,笨拙又羞怯,必须要小心藏起来,才能不受伤害。
她不怕成为注定孤单的人,只怕心迹袒露,却被视为痴心妄想的小丑。
一整夜,书燃翻来覆去,睡得并不安生,第二天醒来头昏脑涨。
上午有两节公共课,上课的学生很多。进教室前,书燃的心跳莫名悬了悬。她挑了个边角处的位置,坐下时听见身后的两个女生聊天——
“贺祈是不是得罪周砚浔了?”
“怎么了?”
“昨天,我男朋友、贺祈还有其他专业几个男生,去市中心的网球馆打球,刚好碰到周砚浔。都是校友,就一起玩么,结果周砚浔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追着贺祈打,好几次发球险些砸到贺祈的鼻梁。”
“好想看周砚浔只穿运动裤汗流浃背的样子,他身材多好啊,一定特别欲……”
“要死啦你,什么话都敢说!”
还没开始上课,教室里乱哄哄的,书燃静不下心,索性拿起手机。
微信上,“新的朋友”那一栏未读消息攒了一大堆,书燃翻了翻,看到贺祈的名字也没停留,直接忽略。
消息很快看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人,书燃发了会呆,忽然想到什么,又点开班级群的成员列表,无须刻意寻找,一眼就看到周砚浔的名字和头像。
不等书燃有其他动作,上课铃响了,她连忙收起手机,同时,抬头看了看周围——
周砚浔没来。
直到课程结束,他都没有出现。
上完课,书燃回宿舍做作业,顺便打开电脑刷了刷兼职信息,除了图书馆的工作,她还想再找一份。两份兼职,应该可以解决生活费的问题。
樊晓荔是个不靠谱的妈,生完孩子不久就离了婚,前夫不肯付抚养费,她又迷上所谓的投资,几年功夫就将外公留下的遗产败了个精光,还要外婆卖掉陪嫁的首饰来帮她还债。
从小到大,每当做事不顺或者喝醉酒,樊晓荔就会抱着书燃哭,边哭边说:“小东西,你要记住,害你妈妈的人叫陈西玟,我的人生,这一辈子,都断送在那个女人手上!”
“等你长大,有能力了,一定要帮妈妈报仇,出口恶气!”
陈西玟、陈西玟。
书燃第一次见到陈西玟,是在樊晓荔的相册里,两个年轻女孩并肩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笑容灿烂而明艳。
第二次见陈西玟,真正见到她,是高中的时候,就在学校。
周砚浔下手太重,赵如琛鼻骨骨折,赵家也不是寻常家庭,不肯善罢甘休。学校不得不通知家长,周砚浔这边,出面的人就是陈西玟。
陈西玟来学校时,阵仗特别大,课间操时间,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一辆青铜色的库里南直接开进校园,后面跟着两辆通体漆黑的宝马。
书燃是一班的“领操员”,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前端,那辆车就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车门打开,身段窈窕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她穿着最新款的大牌套装,外罩一件羊绒大衣,细细的高跟鞋衬出一身曼妙风情。助理在她身旁,保镖跟在后头,四五个人簇拥着她,像拥着一朵娇贵而艳丽的红玫瑰。
书燃跳操的动作停了,眼睛不由地睁大。
女人觉察到书燃的视线,摘下墨镜朝她笑了笑——
照片上巧笑倩兮的年轻女孩与眼前这个风姿绰约的贵夫人悄然重合。
那个笑,眉眼的弧度,以及唇角勾起的形状——
几乎一模一样。
书燃浑身僵冷。
直到课间操结束,她依然恍惚着,耳边传来几声议论——
“那个人就是周砚浔的妈妈吧?我听教务主任叫她周太太,气质真好啊。”
“难怪十二班的人叫周砚浔少爷,人家的确是少爷,弈川市的周家,出生就在罗马啊。”
“就凭周砚浔那张脸,你信不信,就算他不姓周,也会有人上赶着喜欢他。”
“你就是上赶着的那一个!之前不是还想给人递情书么……”
陈西玟——
竟然是周砚浔的母亲么……
宋裴裴从身后追过来,挽住书燃的手臂,低声说:“那位周太太气场虽足,但是看上去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书燃脑袋里一片浑噩,无精打采。
宋裴裴没注意到书燃的异样,接着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保护一个孩子,最好的方式是低调,而不是招摇。现在满世界都知道周家的小少爷在赫安,周砚浔怕是没有消停日子了,也不知道那位周太太到底是怎么想的!”
书燃听得一愣。
“不过,豪门太太可能就是故意搞这一出,为了威慑,让那些惦记他儿子的人都离远点!”宋裴裴从口袋里摸出两根棒棒糖,递给书燃一个,“电视剧里经常这么演,棒打鸳鸯、门当户对什么的,艺术源于生活。”
书燃想到什么,脸色忽然难看起来。
宋裴裴歪头看她:“你怎么了?”
书燃情绪很乱,抠了抠着棒棒糖的包装纸,摇头说:“没什么。”
心神不宁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上课。课程进度过半,书燃忍不住举起手,说肚子不舒服,想去医务室开点药。
书燃一直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类好学生,成绩优异性格安静,做事妥帖认真,老师见她面色发白,很痛快地给了她一节课的假,让她在医务室多休息一会儿。
拿到假条,书燃没去医务室,而是直接出了校门。
头一次做这样的事,书燃精神紧绷,充满紧张和负罪感,门卫大爷看了她几眼,她立即低头,加快脚步。
周砚浔说的没错,她一直是个没劲又胆小的“好学生”。
书燃原本是要去奶茶店买热饮的,不知怎么的,就进了那家便利店。她在货架间转了转,看到花花绿绿的一排——
各色啤酒,包装不同,甚至,口味也不同。
书燃盯着货架发了会呆,直到入口处响起“欢迎光临”的机械音,她才清醒,飞快地取了两罐,去柜台结账。
上课时间,学校附近没什么人,偶尔有车子开过去,扬起些许尘埃。
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书燃索性在长椅上坐下,校服外套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旁边的灌木丛蹿出一只狸花猫,在阳光底下懒懒地打着哈欠。
书燃单手将拉环打开,溅出来的啤酒泡沫弄湿她的手指,冰冰凉凉。
她第一次喝酒,想学电视上看到的那样,一口气喝完,可是,只咽了两口就呛住,咳得一塌糊涂。她不死心,还要再试,后仰的脖颈却被人扶住,手上的啤酒罐也被人拿走。
鼻尖闻到淡而模糊的薄荷味儿,像某种压片糖。
书燃心跳一滞,慌乱间,她下意识地抬眸,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似夜空,又似深渊的眼睛,让她险些陷落。
不知道是酒精上头,还是那双眼睛太过蛊惑,书燃忽然觉得清明全无,脑袋很乱,眸光很湿,心里也是。
她喃喃:“周砚浔,为什么是你啊……”
为什么——
偏偏你是啊。
周砚浔穿一件黑色帽衫,腿很长,风吹着他,冷白的皮肤像月光霜雪。
他身上有一种少见的矛盾感,清醒着,也颓丧着,目光总是很深,仔细看去,又觉得冷漠,对一切事物都兴味索然。
“上课时间私自离校,就为了坐在路边喝酒?”周砚浔垂眸,声音很淡,“你今年几岁?玩叛逆呢?”
书燃半仰头,脖颈线条雪白而细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小声说:“我叫书燃,书本的‘书’,燃烧的‘燃’,不叫‘好学生’。”
周砚浔皱了皱眉,不说话。
书燃眨了下眼睛,忽然沮丧起来:“我早就知道你叫什么,可你却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好不公平啊。”
周砚浔的目光有一瞬的波动,他似乎想摸一下书燃的头发,手都抬起来了,不知为何又停住,只说:“我没有记不住。”
如果连名字都记不住,怎么会看到她在上课时间往校外走,就觉得不放心,一路从学校跟到便利店。
“我不信,”书燃有些任性地说,“你看上去很坏,很会骗人。”
周砚浔叫她磨得都没脾气了,指腹在她挂着水珠的脸颊上擦了下,“不骗你。”
“我再怎么坏,”他低声说,“也不会骗你。”
周砚浔个子高,与书燃对视时,不得不低头,整个人因此离她更近,身上的气息也是,淡淡的薄荷味,将她团团围困。
风很安静,全世界好像只剩他们两个。
这种氛围让书燃隐隐不安,她想逃避开,或是破坏掉,于是伸出手,有些骄纵地说:“啤酒还我。”
周砚浔手臂一抬,将她没喝完的那罐扔进了垃圾桶,剩下一罐没开封的,也被他一脚踢开,在人行路上骨碌碌地滚出去好远。
书燃倔劲儿上来,起身要去捡,迈步的瞬间,手腕骤然一紧。
周砚浔一只手拉住她的腕,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盒草莓味的甜牛奶,拂开她的五指塞到她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