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这时震了下,有新消息,书燃滑开屏幕,就看见——
X.【生气吗?】
书燃睫毛轻颤,她没回复,屏幕朝下,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饭桌上的话题已经从情感八卦跳转到97年那场席卷港城的金融危机,以及惊心动魄的十个交易日。
书燃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也像一个股民,因为太过贪心盲目加仓,最终被套牢,逼近爆仓的临界点。
那么,又是谁养大了她的贪心?
让她不受控制地,想侵吞,想独占,想完完整整地得到一颗心、一个人。
她想得到……
其他人都在说笑,小包厢里热热闹闹的,书燃悄悄抬起眼睛,目光落向餐桌对面。
周砚浔还在跟苏湛铭说话,聊着对冲基金、债券逆回购之类的话题,视线却和书燃的正对上,唇角懒懒勾起来,眸底有细碎的光。
书燃像是被那记眼神蛊住了,整个人几乎不能动。她看见周砚浔拿着热红茶的杯子,指腹反复揉捻着杯口的某一处。她不由低头,去看自己用过的那个杯子上,杯口的位置,赫然落着一枚唇印。
润唇膏留下的印子,规整、漂亮,似有若无的香橙味,以及很淡的诱惑感。
书燃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慢慢的,也把指腹贴了上去,学着周砚浔的动作,贴在杯口,盖住那个浅淡的印子。
那天吃完饭,周砚浔是准备送书燃回学校的,他跟苏湛铭都开了车。书燃从柜台那里拿了两颗薄荷糖,分给赵澜羽一颗,把随身携带的护手霜也挤了一些到赵澜羽手上。
护手霜的味道很好闻,赵澜羽想到什么,拉住许见超说:“许见超跟我一起坐学长的车,燃燃,你坐周砚浔的车吧。”
不等书燃说话,赵澜羽扶着书燃的背,把她往周砚浔那边推。
周砚浔站在车边,唇角浅浅勾着,笑得有点坏,模样特别招人。两个打扮精致的女孩子从旁边路过,盯着他看了眼,眼底有惊艳的神色滑过。
书燃刚好在这时走到周砚浔身边,周砚浔垂着眸,朝她伸手:“我看见你给别人糖了,我的呢?”
耳边传来那两个女生的对话——
“看吧,我就说不可能是单身,帅成这样,早被人捡走吃了。”
“又没亲亲抱抱,也许是普通朋友呢。”
“不可能,男的那语气和神态,一看就不是对待普通朋友,死心吧!”
薄荷糖都吃光了,但书燃口袋里还藏了颗别的,她正要拿出来,周砚浔的手机屏幕亮了,是一通来电。书燃看见周砚浔脸色微微一变,直接挂断,紧接着,震动声又响起来,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周砚浔朝无人的地方走了两步,接电话时语气颇为不耐,书燃隐约听到些声音——
絮言、絮言……
周絮言。
她默默回到赵澜羽身边,对苏湛铭说:“周砚浔好像临时有事,学长,我能搭你的车回学校吗?”
话音刚落,周砚浔那边的通话也结束了,他看见书燃上了苏湛铭的车,并未阻拦。
周砚浔走过来,书燃降下后座一侧的车窗,冷风拂面,吹着她的头发和脸颊,散开淡淡的暖香味。周砚浔俯身,一手搭在车窗上,“对不起,不能送你了,到学校后给我发消息。”
书燃揉着口袋里仅剩的一颗牛奶糖,笑了下,“你去忙吧,不用担心我。”
周砚浔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说:“别生气。”
车里太安静,不止书燃,其他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赵澜羽露出错愕的神色,不太敢相信周砚浔这样的人居然会用卑微又温柔的语气同女生说话,连副驾上的许见超都忍不住透过后视镜朝后排看。
书燃不太喜欢那些打量的眼神,将车窗升起来,同时说:“你快走吧,真的不用担心我。”
苏湛铭朝周砚浔挥了下手,慢慢启动车子驶入主路。
赵澜羽回头看了看,胳膊抵了下书燃,小声说:“他还在看你呢。”
书燃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机,“嗯”了声,没说话,没回头。
赵澜羽想了想,“他好像真的挺怕你会生气。”
“怕”这种字眼,跟周砚浔实在不搭调,“盛原少爷”的名号顶在头上,要什么有什么,谁能让他觉得怕?
书燃将屏幕解开又锁定,勉强应了句,“我又不吃人,有什么好怕的。”
“可能是太在乎了吧,”赵澜羽声音更低,“太过在乎,就会患得患失、小心翼翼。”
恩益作为弈川市最好的私立医院,诊疗水平声名在外,天都黑了,停车场依旧塞得满满当当。周淮深在恩益占有一定数额的股份,是股东之一,从小到大,周砚浔不晓得往恩益跑过多少次,跟多个科室的主任医师都混成了熟人。
停车位不好找,他也懒得找,直接在住院部的大楼前刹了车,钥匙一丢,扔给保安处理。
值班保安认得周砚浔,客客气气地叫周先生。周砚浔有点出神,没听见这声招呼,乘电梯直奔三十层,那里有几间仅供内部使用的高规格康复病房,是外人花钱都买不到的。
一年里,周絮言总要在这儿住上两三个月,比回家都勤。
推开门,病房里窗明几净,周絮言盖着厚被子,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护工坐在小沙发上翻杂志,时不时地往病床上掠一眼,周砚浔挥了下手,将人支出去,套间里彻底静下来,针落可闻。
他拖了张椅子到病床前,故意弄出声音,周絮言睁开眼睛,两人对视的瞬间,有种温度陡降的错觉。
一个阴,一个狠,都不是省油的角色。
周砚浔在床前坐下,长腿交叠,“护工用病房的座机打电话给我,说你想见我。”
周絮言的样貌随了母亲,非常清秀,就是瘦得太厉害,形销骨立,面色泛着不健康的青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旧疾缠身的病秧子。
他撑着手臂慢慢坐起,抬着眼皮斜斜瞥来一眼,“倒杯水,我渴了。”
周砚浔笑了声,听不出是个什么情绪,拿玻璃杯接了小半杯,递过去。
病床上的人手都没伸,只说:“太凉,我喝不惯,要热的。”
周砚浔一点没犹豫,甩手就把杯子砸了,碎裂声又清又脆,他转身要走,听见背后传来一记笑:“不愧是少爷,脾气真大,脸色说翻就翻。”
呼吸不畅,那道声音咳了几下,依旧是笑吟吟的语气,继续说:“周砚浔,你一个贼,拿着偷来的人生,用着窃取的姓氏,还敢这样肆无忌惮,需不需要我教教你‘要脸’两个字怎么写?”
周砚浔背对他,压着情绪,“说话别那么脏。”
周絮言还是笑,他下了床,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细瘦冰冷的手指沿周砚浔的衣袖慢慢下滑,停在手腕那儿,“看看你身上这些东西——格拉夫的戒指,积家的腕表,古驰的马衔扣棉衬衫——总价是多少?十几万,二十几万?应该抵得上普通人一年的薪水吧。”
说到这儿,停顿两秒,周絮言笑意更重,他绕到周砚浔面前,盯着他,“有钱真好,姓周真好,是不是?”
周砚浔没做声,安静地站着。
“我知道你能赚钱,梁陆东教你很多,做股市,搞风投,”周絮言略矮一些,眼睛抬起来,“这些小玩意儿,不靠周家,你也买得起。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姓周,脑袋上没有‘盛原少爷’的名号,你有机会进入小梁总的社交圈吗?生意场上那些捧高踩低的贱人会正眼瞧你吗?”
套房里只亮了盏壁灯,又静又暗,窗外飘着小雪,萧索的氛围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砚浔脊背笔直,站在那儿,静静听着,没有表情。
“周淮深和陈西玟只有一个孩子,叫周絮言!周砚浔是什么东西?一个捡来的野种,本该烂在孤儿院里,过下等的生活,吃上一口涂了果酱的面包都是难得的奢侈,终日为三餐发愁奔波——这才是你的人生!周家收养你,让你平步青云,有了昂头做人的资本!你的一切,光鲜的一切,都是从我这里偷的,都是属于我的!”
周砚浔看着窗外细微的雪,想说什么,又平静下来,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你的东西我不会碰,包括盛原,不用担心。”
“这种虚伪的话,你骗自己就行,何必拿来骗我,”周絮言嗤笑,“周淮深精明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体面了一辈子,怎么可能把家业交到一个不够体面的废人手上。对他来说,利益大于一切,区区血缘算得了什么。”
周絮言手背上埋着滞留针,皮肤苍白而冰冷,他抬手,指尖一下一下,戳着周砚浔的胸膛,“要记住——你是个窃取幸福的贼,你取代了我,偷走了属于我的一切。”
房间里实在太安静,周砚浔不说话,所有神色都藏进眼底。
周絮言好像带了张面具,又好像把笑容缝在了脸上,他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让人心惊,喃喃:“我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靠吃药打针吊着命,一个野种,下贱东西,却可以活得那么好,凭什么……”
窗外夜色深深,黑得可怕,刮过一阵风,有什么东西撞在玻璃上,轻微的碎响。
周絮言贴过来,垫着脚,在周砚浔耳边,用很轻很温柔的语气,“你拿走我那么多东西,我也该从你这里拿走一些,这样才公平,对不对?”
“我要好好想一想,”他低笑着,带了点鼻音,撒娇似的,“想一想,拿走什么,才能真正伤到你。”
“哥哥,千万不要让我知道你喜欢什么。”
周砚浔是在病房外的走廊里遇见陈西玟的。
隆冬时节, 她穿一条针织的毛衣长裙,外搭的大衣色浅而柔软,长发松松绕了个低发髻, 配几件质感上乘的珍珠首饰,贵气十足, 端丽而持重。
她不知来了多久,病房里那些对话,她又听见了多少,而周砚浔如今的处境,已经不必不在乎这些了。
陈西玟朝他走近一些,细白的手指抚了抚周砚浔肩膀处的衣料褶皱,声音格外温和叫了他一声:“阿浔。”
周砚浔沉默片刻, “嗯”了声。
陈西玟个子娇小,即便踩了高跟鞋也要仰头看他,轻声说:“那年你刚满四岁, 小小的一个,很瘦,怕生,我从曾院长手里接过你, 教你喊妈妈,亲手将你抱进了周家,对吧?”
曾院长是儿童福利院的老院长,里头的孩子都叫她曾奶奶。
周砚浔只是点头,没做声。
陈西玟呼吸很轻,看着他, 继续说:“这十几年里,我看着你长大, 听你叫我妈妈,有没有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觉得亏欠,或者,受了委屈?”
周砚浔呼出口气,被逼到这地步,他不得不说:“没有,周家没有亏欠我,是我欠了你们,欠你们一份养育之恩。”
陈西玟点点头,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絮言身体不好,频繁进出医院,性格难免敏感,有时候会说些任性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周砚浔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身上发冷,不知道是不是感冒未愈。他想离开,陈西玟却叫住他,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语调,说出的话却叫人觉得寒凉:
“既然有亏欠,就该有偿还,阿浔,你该好好想一想,要如何偿还絮言。他已经把手里的好东西全部拿出来,送给你了,即便自己一无所有也从不抱怨。你说,他是不是世界上最纯善的好孩子?”
说到这,陈西玟顿了两秒,目光从周砚浔身上移开,看着幽长深邃的走廊,轻声说:“阿浔,你要多哄哄絮言,体谅他,谦让他,不要惹他不开心,这是你该做的,也是你欠他的。”
“亏欠”二字,说来轻巧,落地却沉重,像一块石头,压在周砚浔心口,试图压弯他周身骨骼。
走到住院大楼的门口,保安迎上来还他车钥匙,说:“车已经帮您送到职工停车场了,东南角,位置不偏,很好找。”
周砚浔说了句谢谢,声音很轻,像是累极了。
有个小护士从外头进来,脚步急匆匆的,迎面撞见周砚浔,不由一愣。人走过去,她盯着背影多看了几眼,心下嘀咕,这是哪位病人的家属啊,长得可真好,皮肤白,身形也挺拔,明星似的。
保安注意到小护士的眼神,半是认真半揶揄地说:“别惦记了,那是医院股东的大儿子,身价高着呢,你跟他要微信,他也不会给,白白讨个没趣。”
小护士脸色泛红,作势要打他,“谁惦记了,你别胡说八道!”
笑闹了几句,小护士转身进电梯,厢门合拢的间隙里,有些好奇又有些怅然地想,那么好看的男生,动心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啊。
夜晚的停车场光线暗淡,周砚浔打开车门坐进去,手机刚放进置物槽就传来一声震动,屏幕上出现微信新消息的横幅。
一条是十几分钟前发来的。
书燃:【我到宿舍了,你还在外面吗?】
还有一条刚刚发送进来。
书燃:【早点休息。】
很简单的两句话,周砚浔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每一个字都仔仔细细地看,手机被他握在手心里,握了好久,微微发热。
喜欢她啊,真的好喜欢,越是喜欢也越忐忑,生怕会把不好的东西带给她。
那么美好的女孩子,模样漂亮,性情温柔。
泼油漆那样的事,如果发生在书燃身上……
周砚浔已经不敢想象。
四周空寂无人,他慢慢低头,伏在方向盘上。
夜色里,听不见任何声音,没有叹息,没有怒吼,也没有抱怨,明明那么安静,压抑的感觉却又那么重。
周絮言自出生起就活在鬼门关,他身上带着多种先天性疾病,心脏和肾脏都有问题,主治医生一度以为他活不到十岁。周家为了周絮言入股恩益,砸了好多钱才保住他的性命。
陈西玟的第二个孩子也出了问题,被迫流产,之后,周淮深决定收养一个孩子。年纪要与周絮言相仿,还要足够健康,这样才能给周絮言最好的保护和陪伴,而周家回报给那个孩子的,是优渥的生活和光明的未来。
探访过数十家儿童福利院,看过几百份孤儿资料后,周淮深选中了周砚浔。孩子的双亲死于火灾,没有其他亲人,背景干净,样貌好,身体健康,最重要的是,根据某位命理大师的说法,周砚浔命格够旺,并且与周絮言互补。
有周砚浔在,能为周絮言积累祥瑞,增福添寿。
最后这一点,深深打动了陈西玟。
最开始的那几年,生活还算平静,周砚浔知道自己是收养的,也知道因为周絮言他才能被收养,所以,他活得细致而谨慎,不争不抢,事事以周絮言为先。
周絮言住院,他也要住,就睡在病床旁边的小床上,给小少爷作伴。夜里周絮言发烧,难受得睡不着,周砚浔也不能睡,要讲有意思的事儿逗他开心。
周絮言讨厌人多,不肯去学校,周淮深请了专业的家庭教师,周砚浔自然也要留在家里。他的身份很复杂,有时是周絮言的哥哥,有时是朋友和玩伴,还有的时候,是保镖,是仆从。
那时候,“哥哥”这两个字,对周絮言来说是很美好的。他没有朋友没有同学,只有哥哥。而周砚浔也担起了做哥哥的责任,他身世坎坷,脑子聪明,懂事又早熟,在照顾人这方面,简直无师自通。无论做什么,周砚浔都能把周絮言照看得很好,周絮言也养成了依赖哥哥的习惯。
那是一段挺幸福的时光,两个漂亮小孩,像羽毛稚嫩的雏鸟,互相依偎着,陪伴着。
最开始,陈西玟的确没有亏待过周砚浔,毕竟命理大师说过,两个孩子相辅相成,周砚浔养得好,周絮言才会更好。可是,小孩子慢慢长大,一些无法忽视的东西逐渐凸显——
周砚浔太优秀了。
样貌拔尖儿,成绩优异,运动好,气质好,成了周家的养子,连家世也好。天底下的好处,全堆在一个人身上,“盛原少爷”的名头与他相得益彰,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