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召南说她是娇娇人儿,她确实也是,因为这一夜她在软帐内掉了好多泪。
 他笑说她的眼泪是不要钱的珠子,偏喻姝憋红了脸也驳不出来。
 他攥着她的腰,凝神听她哭。边听,却不知收敛力道,执念深重,好像非得跟她融成一体。待她实在撑不住了,哭得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他才肯把人儿抱在怀里,缓缓顺她的背。
 这厢说到喻成邺。
 自从琬娘处回来,便盘算着纳进家门的事。
 如今他也十七,老大不小。之前林如蔲为了让他用心读书,先是把他房里的貌美丫鬟都赶走,换了一批年岁稍大,又老实操练的。
 没一个年轻小丫头,喻成邺天天瞧,早就生闷了。
 这回他琢磨道:殿试铁是不成了,母亲定会巴望我三年后再考。若让母亲知晓纳的是琬娘这等花容月貌、讨趣儿娇俏的人,必然要不允。不如先去求父亲,我喻家香火可等不了那三年。
 喻成邺想罢,便迈步朝喻潘的书房去。
 彼时已是入夜,喻潘正坐在书桌前看薄子,手边还有一碗姨娘送来的缕肉羹。
 喻潘吃了一口,刚好听见屋外邺哥儿的声音。甫一进屋,便掀袍跪在地上:“儿子有件事想求父亲......”
 “何事?”
 “父亲也知晓我这些年读书,母亲连个通房也不曾给纳。可现今殿试已过,子孙事也不好一直拖着,正房可以先不急,待您二老在世家里慢慢相看。但儿子已瞧中一人,欲先纳作妾。”
 喻潘舀着粉羹,眼皮一掀:“正房娘子都没进门,你就想先纳妾?这说出去别人会怎么传你老子?”
 “父亲,儿子是怕正房娘子不肯要妾,才想先纳了之。若我将来娶的是口舌毒妇,亦或是不下蛋的母鸡呢?此事父亲也是遭过的。”
 如此一说,喻潘便想起王氏那个善妒的妇人,当初千哭万闹,就是不肯他纳妾,搞得全家鸡飞狗跳,偏她自己又生不出儿子。
 念及此,喻潘倒也摆摆手:“那你便纳罢,看中哪家的姑娘了?”
 说到这,喻成邺尴尬笑了两声。
 他不敢告诉他爹,琬娘是他花重金买的扬州瘦马,只好笑笑说,是别人赠他的美人儿。虽是红尘出身,可身子清白,春宵一度,已经成了他的人。
 喻潘自己就是个贪欲的男人,也懂儿子,并不多说,只让他明日领了琬娘来看。
 他又问儿子:“那你如今将她安置在何处?”
 这一下把喻成邺问住了。
 若说安置在友人内宅里,也是不妥。若说自己在外头置办了院子,回头喻潘问他哪来的钱,又该怎么说?
 索性只好如实道:“我母亲不是有两间空铺面吗?空置了三年,反正放着也没人用,儿子便擅自做主先借了来。”
 喻潘骤然一震。
 林如蔻手头有什么地契铺子,他都是一清二楚的。何时背着他又置办了两间?到底那妇人做什么勾当,还能空置三年?
 喻潘隐隐觉得, 林氏那妇人有事瞒他。
 于是想了会,沉吟说:“你母亲一心都在你读书上,既然女人养都养了, 还是拿她的铺面, 就切不可再让她知晓。只怕你母亲发起怒, 为父也袒护不了你。你如今还年轻,手头做事到底马虎,那两间铺面在哪里?为父先替你料理清楚。”
 闻言,喻成邺喜上眉梢。
 原本求他爹时还想, 只要允他纳寐娘进家门便好。
 没想到他爹不仅允了,还说要帮他料理!
 最近天很冷, 即便房里铺了方胜纹的地衣, 喻成邺双膝跪地时依旧觉得又冷又硬。
 原还有些嘀咕,现在高兴地双腿无知无觉, 忙给他爹磕了个头。
 喻成邺怀揣着满腔欢喜从书房出来, 与冷风打了个照面。
 他心飘悠悠的,正不知归往何处, 忽然被一句惊破——“大哥当心脚下!”
 喻成邺回神, 脚前正是几道台阶。
 他抬起眼,庶弟正提着食盒,立在台阶底与他四目相望。
 叮的一声,水波翻涌。喻成邺心里有鬼, 硬着头皮朝喻梁一笑。
 他不想看见庶弟,刚要快步离开。
 喻梁正好拾阶而上, 挡去了他的路:“大哥这么晚找父亲, 为的何事啊?”
 “与你何干。”
 见喻成邺还瞪自己,喻梁笑了:“与我是不相干, 可弟弟今夜要向父亲禀告之事,就与大哥有干了。殿试那天,大哥一碗杏花露可是闹得我腹泻不止。”
 喻成邺额角跳动,眼睛眯紧:“你胡说什么?自己吃坏了东西还要赖我身上?你便是把它拿出,放父亲跟前,我也是极清白的!”
 他看见庶弟一滴不剩地喝尽,心下冷笑,哪还有证据呈上来?
 喻梁却道:“于成可是大哥的心腹,之前我的人跟踪,亲眼见他进了药铺。大哥为泻药万无一失,去的是天字号,有买有字据的。到底是不是你给我下药,我禀告完,父亲一查就知。”
 “你......”
 喻成邺怒极反笑:“原来你喝之前就知道杏花露有问题,你竟然阴我?”
 “我要阴大哥,也得大哥有害我之心才行。”
 喻梁冷冷笑:“如今我因大哥丢了殿试,要三千两作赔不过分吧?”
 原来候在这呢!
 三千两?喻成邺狠狠唾了声,喻梁便是入仕,干个五六年也未必能挣三千两。
 好啊,原来在这狮子大开口,也不掂量自己有没有肚量吃得下?
 他心下虽在骂,眼见庶弟要往书房去,忙拽住:“好、好,算你狠!二弟且等几天,为兄这就把银子给你凑上!”
 喻成邺气昏了头,离开时连纳妾的欢喜也不见。
 只是凑够三千两如何容易?
 光靠借,也只能零散地借,铁定是凑不齐。
 他名下还有几间铺面,本来能值个八百两。
 可惜最值钱的一间被喻姝威胁要了去,只有六百两在。
 原来兜里还攒了些钱,大约有五百两,但吃花酒已用掉两百两。
 如今浑身上下,加上铺面,他也就九百两在。即便找友人借点零碎钱,只能凑够一千,还有两千两的银子没有着落!
 喻成邺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求助母亲林氏。
 他心里也清楚,即便林氏对他的读书事严苛了些,却是最紧张自己的。
 给庶弟下药之事,虽不能让喻潘知晓,却可以让母亲知道。
 毕竟他才是母亲的亲儿子。
 犯了错顶多骂他两句,还是能替他擦干净。
 ......
 三月下旬,在大周疆土的西北地,吉鲁已经不屑于小打小闹的扰边。
 即便大周五十万的兵马已在西征路上,吉鲁又挑衅般连出两回兵,攻下襄城。
 “说要和谈、和谈,先动手又算哪门子和谈?简直不将我们放在眼里!那群狄戎到底粗鄙野蛮,话也不能作数!”
 朝廷上有人在骂。
 黎庶急,群臣急,皇帝也急。
 皇帝五十三,上了年纪,身子骨本就不太硬朗,这些时日的朝事让琰王代理了一半。
 今日听到这等消息,硬是半口气没喘上来,圣旨八百米加急飞往西北道,要大军连夜赶路。
 这几日战事堪忧,皇帝免去了宫中一切宴席。
 正好三月下旬又碰上罗德妃四十七的生辰,宫里也别无他法,只能简单操办。置些精致点心,再请宫妃、命妇们来吃茶。
 罗德妃是深宫妇人,哪想得了那么多?还在为自己的生辰草草办了而发怨。
 她是最年长的宫妃,正月皇后被禁足,她代掌宫闱事好长一段时日。
 本以为杜氏是宠妃,死了圣上必要发怒,皇后的禁足起码也得一年半载的。谁知短短一个月皇后就给放了?
 罗德妃还没得意多久,又给打回原形。
 罗德妃家世并不显赫,相貌也平平,因此不得圣宠——她这回生辰请的命妇,便有几个推脱了没来,鄯王妃崔含雪便是其中之一。
 要说崔含雪活得任性,倒也真任性。平日里她爱与谁交好,又刻意疏远谁,都是极明显的。
 因着罗德妃是肃王生母,秦汀兰便更要仔细对待。
 圣上虽说不得大办,汀兰却使了一千两的银子,在城外普宁庙放数万盏孔明,为罗德妃庆生祈福。
 罗氏总算高兴了些,大夸自己儿妇有孝心。
 眼下接近晌午,喻姝刚从罗德妃处吃茶出来。
 汀兰挽着她走,轻轻叹道:“这几日可真够我忙活的。侍奉完圣人,还得赶来侍奉德妃娘娘。又逢上这几日娘娘生辰,总是闷闷不乐,我可不得多想俏皮话讨趣?”
 喻姝笑道:“所以娘娘也与你亲近,多番夸赞你呢。”
 这几个妯娌,都有夫君的生母要服侍,只喻姝是例外的。
 汀兰先前还叹喻姝可怜,盛王殿下没个有身份的生母,奈何圣人也不待见,就算侍奉还侍奉不了。
 现在却羡慕她清闲。
 两人顺着宫道,走到一从迎春花下。
 迎春花沿着朱红宫墙种,往前数十步,满目嫩黄花叶,馨香萦绕。
 汀兰驻足,望了望花叶:“我可比不得崔家的二品大官。鄯王的生母吕昭容,崔含雪自从嫁来,可没去瞧过几眼,她眼里只有圣人这位嫡母。得亏她家世好,能活得这般随意。”
 汀兰厌恶崔氏,每每都要抱怨两句。
 喻姝也听着,笑两句便道:“二嫂嫂不是一向喜欢看杂剧吗?明日也正巧是我嫡母生辰,可是官家又颁了令,家中便想请戏班子来唱曲儿热闹一通。那戏班是西京有名的汉家苑,有《琵琶记》、《四孤夜宴》,许多名角儿都在,我记得嫂嫂爱听,可要来吗?”
 这些时日喻姝费尽心思,终于设计一出戏。
 若只在喻家内宅里演,喻潘便是再恼火,也会看重名声,免不了大事化小。
 倘若有别人在,那便不一样了。
 竟是请了西京的汉家苑。
 秦汀兰一直在忙活,也是好久不看戏,听喻姝说得骨头痒痒,忙应下:“家父与喻司业交好,正好明日清闲,你嫡母寿辰我也是得去添个喜儿的!”
 喻姝回了王府,先去库房挑了件礼。
 想做的事一步步近了,这一晚她彻夜难眠。
 左翻右翻,翻了好几个身,一直没睡着。
 三更天的时候,魏召南终于按住她。
 “夫人在想什么呢?”
 喻姝两条胳膊尚搭在被褥外。
 他撑着半边臂俯视,明明一直骚动的,此刻人儿却乖巧平躺好,眼眸清明:“是妾不好,扰到殿下了,妾再也不动了。”
 魏召南大约知晓她最近在忙活什么。
 她自个儿家中的事,他也由着她做。至少目前他觉得夫人还算聪明,不至于给自己埋坑。
 喻姝看他摸她的脸,温热的唇从上下来,落在她的眉眼间。
 翌日喻府家宅内,一大清早,唱杂剧的伶人便来到府上。
 林如蔲请来的女眷,除了世家里交好的,多为自家亲戚。
 不仅族里几个姑婶,还有娘家林氏来的表姐妹。
 林如蔲本就是喻潘的表妹,是喻潘亲娘堂姐的女儿,因此两家总是沾亲带故些。
 不过林父只是个七品芝麻小官,家境还是不如喻氏。
 戏台上在咿咿呀呀的唱,水袖舞动,歌喉婉转。
 台下广庭设了桌椅茶点,各色花卉供人赏玩。
 汀兰坐椅上,听得起劲,正同喻姝说这出琵琶记唱得好,忽然有一人急冲冲赶来,大力甩开劝拦他的小厮。
 “父亲!各位姑姑婶婶,你们可要为我评评理!”
 只见庶子喻梁长臂一展,扑通跪地。
 他高瘦的腰杆直杵,竭力抑怒:
 “天大冤屈!天大冤屈啊!大哥殿试当日给我下了药,害我数十年苦读功亏一篑!如今大娘子怕我记恨,竟在我药膳里下哑药,还要发卖我娘!父亲救救我!救救我娘!”
 林如蔻脸色一变
 她身旁坐着的喻成邺登时腾起,面色铁青的要吃人:“你胡说什么!”
 众人骇得目目相视,两三个女眷掩袖交谈。
 林家姨母也站起身,柔声宽劝:“梁哥儿勿急,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快快起身,吃两口茶再说。”
 喻梁直直跪着,岿然不动。
 “你这是做什么呀!”
 只见林如蔻放下糕点,仿佛心痛地叹气,慢慢走到喻梁跟前,欲掺他起来。却被他胳膊一摔,险些站不稳。
 “梁哥儿,母亲疼你跟邺哥儿是一样的,哪能害你!你这是要割母亲的心头肉啊......”
 说着,林氏已经捂了帕子,抽抽搭搭哭起来。
 广庭的另一头,喻姝轻轻抿了一口茶。
 放下茶盏,她看见喻潘正往庭中来。
 一出戏,就要开始了。
 喻潘走来, 目光只停在庶子身上。
 他板起脸,不怒而威地问:“你说什么?你殿试腹泻是因为邺哥儿?大娘子要给你下哑药?”
 “官人!妾身冤枉......”
 林如蔲红着眼,紧紧抓住喻潘的衣袖。
 他头一转, 瞥见林氏楚楚面容, 却丝毫不觉得可怜。相反, 想起昨日查到的,他怒火已经烧上心肝,此刻只想一剑砍死这淫|妇!
 ——她竟敢背着他偷汉!
 这么多年,他居然一直蒙在鼓里。
 喻潘越想, 越是羞愤难挡。想起十几年他把这□□捧在手心上,还不知背地里怎么笑他!
 她还敢贪喻家的账!
 拿他的钱跟野汉子鬼混!有脸把喻成邺教成这副鬼模样!竟还要给他的庶子下哑药!当他这个家主死了!
 喻潘怒得肝火烧烬, 死死盯住林如蔲的如花美靥。
 曾经这张脸会说会笑, 如今他只觉得恶心屈辱至极。
 他高高扬起手,一巴掌狠厉落下——
 打得林如蔲脸歪到一边, 跌在地上。
 “母亲!”
 喻成邺挺身跪在林氏跟前:“父亲息怒!母亲犯了何错, 关上家门再诘问,何必在众人跟前糟践她!”
 “闭嘴!你还有脸替这贱妇求情!你对你弟弟做了什么混账事, 当我瞎了聋了?”
 一干宾客女眷屏息凝神, 皆皆不敢出言。
 喻姝端起茶盏,浅啄一口。只觉茶香清心,一片神清气爽。
 台上的戏班子也不演了,各个提着袖, 不知所措。
 秦汀兰终是笑了笑:“五弟妹,你家这戏好像比汉家苑的还要精彩?”
 “家宅丑事, 让二嫂嫂看笑话了。”
 汀兰笑而不语, 目光继续往庭中看去。
 “官人!妾身上的冤屈堪比窦娥!便是定罪,也要讲究凭证......”
 “要凭证是罢?今日当着两家亲戚在, 我便要好好整肃家门!”
 喻潘冷笑,招来小厮。只见小厮端来一小口木匣,啪啦一倒,十几本陈年账簿掉在林如蔲面前。
 林如蔲捡起一本翻开,片刻后,面色惨灰。
 喻姝暗暗叹道:他还算有点能耐。我只给了他八本旧账,竟又多查出数十本。
 “这就是你们林家出来的人?”
 喻潘怒道:“她私下背我敛了喻家多少钱财?亏我母亲信她、恩待她!贱妇嫁进喻家的这些年,扪心自问,母亲是不是让你执掌中馈?她是你堂姨母!你这么做对得起她?对得起喻家?”
 他强忍着怒火,还没将贱妇偷汉子的事揭开。
 “我就说,你若非私敛家中钱财,梁哥儿要的三千两白银,如何能在三日内就拿出手!”
 喻潘弯下腰,紧紧掐住她的下颌,牙咬得咯咯响:“贱妇!我喻家待你不薄!”
 喻成邺起先还在为他娘抱不平。
 听到他爹说什么“三千两白银”,双眸徒瞪,脑子嗡嗡响。
 原来爹早就知道泻药的事......跟喻梁合起伙给他下套......
 喻成邺怔怔跪在地上,
 一时之间不知该惊、该怒、该害怕,还是该辩驳。
 林如蔲双眼通红,双手攀上喻潘的下摆,欲再还说。
 她摇头啼哭:“官人明察!妾乃冤枉,事实绝非如此......妾这十几年为家宅劳心劳力,官人都是看在眼里的!那账子...那账子必是有内鬼胡做了冤枉妾!”
 “冤枉你什么?本官亲自査的!你作人妇竟歹毒至斯,今日便当着喻林两家亲眷的面,让大家都看看你造了多少孽事,我喻家要出妻!明日就请族中长老都来作证,你不事姑舅、犯奸|淫、盗窃,七出便占了三!”
 奸|淫二字一出,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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