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扬了扬眉,笑起来。
天光被她衬得都黯淡了下去。
然后,钟予附近的一个少年站了起来,欢乐地像只小鸟一般扑进了她的怀里。
“学姐。”少年甜甜地叫她。
苏蓝嗯了一声,手揉了把少年的头,收回视线的时候目光扫过钟予,顿了顿,隔着人群对他也笑了下。
算是跟他打了招呼。
钟予静静地看着。
深夜的时候,钟予咬着唇,安静地想着白天的场景。
少年失去困意,在夜里侧卧在枕头上,一声不吭。
苏蓝的暧昧对象连接不断,换个不停,她似乎永远没有空窗期。
但就算这样,她的风评依旧很好,想要跟她交往的人数不胜数,跟她交往过的人念念不忘。
苏蓝依旧对他会笑,会打招呼,有时候还会帮他忙。
时间过了很久,钟予终于发现了。
苏蓝的确喜欢漂亮的Omega,传闻并没有错。
——除了他。
钟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
他茫然又无措。
最后父母让他挑选联姻对象,钟予沉默了很久,他只想要苏蓝。
父母没有办法,互相摇头叹气。
给苏家送出消息的那几天,钟予晚上整晚都睡不着,辗转反侧,紧张地盯着天花板出神。
少年紧张又心悸,想要听到回答,又害怕听到回答。
那几天,他在学校里遇到苏蓝,苏蓝看上去很正常,远远看到他,依然会投来目光,轻轻地一点头。
什么都看不出来。
最后让他惊喜的是,父母说,苏家的长辈也有意向,他们可以坐在一起喝次茶。
“喝茶只是流程,一般同意喝茶,就是板上钉钉。”
“怎么会有人会拒绝钟家。”母亲叹气说,“钟予,你就等着婚约吧,会如你所愿的。”
钟予好高兴。
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他要成为……要成为苏蓝的新娘了。
他会和苏蓝在一起,他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边,他能跟她一起登上神台,念出誓言,然后,然后……
钟予幸福地想着,少年的心羞涩地砰砰作响。
然后……也许结婚后的某一天,他会有苏蓝的孩子。
他会努力做一个贤夫良父,不会让苏蓝担心。
然后事情在喝茶的那天,一切急转直下。
在刚结婚不久的那段时间里,钟予还仍然留有一段时间的幻想。
苏蓝和他搬进了同一个家。
她很少回来,但每次她回来的时候,钟予都很紧张。
他想要靠近她,想要多跟她说一点话。
可他不能喜欢她。
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
钟予只能冷下脸来,强迫自己转开目光,像是风平浪静的潭水。
夜里寂静的时候,钟予躺在自己一个人的卧室里,发现原来他跟苏蓝变得比高中时候都不如。
至少……
原来他们还可以一起看流星雨的。
少年的心逐渐一点一点灰败下去。
像是被炭火烧尽了的灰烬,风一吹洋洋洒洒,哪里都寻不见了。
热潮期没有被抚慰的Omega很痛苦,高敏感度的钟予尤为痛苦,抑制剂打下去,他哆嗦地咬紧牙关,浑身冒冷汗。
在那痛苦失神的一瞬间,钟予有时候就会茫然地想。
也许有一天他跟苏蓝有孩子的话,她会多看看他。
会多回家几次。
会能让他多见上她几面。
多跟他说上一点话。
那样的话……说不定,说不定有一天……
她会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
……但钟予知道她不想要孩子。
知道的那天,是在一场宴会上。
那天人前的苏蓝依旧格外温柔地挽着他的手,跟其他宾客聊天。
“你们结婚也有一年多了吧?感情这么好,怎么还没孩子呀?”
客人揶揄道,“按你们俩的长相,就应该多生几个,提高一下我们这个圈子里下一代的平均颜值,也算是做做福利了。”
“他说的对。”
有人插话进来:“是啊是啊,我家还等着和你们的孩子联姻呢。”
“别插队,我先报名的!哎,苏蓝,谁不想跟你们孩子定娃娃亲呀,尤其还是玫瑰……”
玫瑰生的。
说话的人自知失言,几人嘻嘻哈哈一顿闹,把这番话绕过去了。
钟予却微微怔住。
那场宴会到一半,苏蓝跟他到阳台上去透气。
离开了人群和喧闹声,他们俩之间又恢复了那种疏离的气氛。
拿着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口,钟予垂着眼,感觉自己耳尖都在发烫。
那些人只是在开玩笑。他告诫自己。
都是玩笑话。
苏蓝却先开口了。
“钟予,你怎么看的。”
钟予顿了下,“孩子?”
“对。”
她转眼过来,淡金色的眼眸非常平静,像是在谈论一件公事,“你是独子。钟家需要后代么?”
钟予微不可查地怔了下。
还没等他回答,苏蓝又继续说,“应该是需要的吧。钟家毕竟是贵族,需要至少一个血缘直系的继承人。”
她似乎是想要点烟,但最后烟盒只是在手里转了一圈,又收了回去,“苏家倒是无所谓,有苏梓在,他比较听长辈的话。”
钟予面色平静地回望她,其实内心早已经慌乱了不少。
“你是怎么想的。”钟予问。
苏蓝转了转自己鸡尾酒杯子里的橄榄串,先问了句,“你的心上人呢?我一直没问过你,她有孩子么。”
钟予别过脸,轻声道,“……还没有。”
“那她想要跟你有一个吗?”
钟予一怔。
苏蓝看他表情,反而笑了一下,“别把我想得太高尚,我没有替别人养孩子的打算。”
“如果你们钟家需要一个继承人,那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会干预。但提前说好,我不喜欢小孩,出于这点,我建议你先考虑考虑别的选择。”
钟予撩起眼:“比如?”
“比如跟你的心上人有一个孩子。”
苏蓝拿着橄榄串在自己的杯子里转了一圈,“如果你真的想要一个你心上人的孩子,也不难,我们可以过几年就离婚。贵族离婚不算是什么大事了,手续麻烦点,但最后我们都可以得偿所愿……”
后面的话,钟予都没听见了。
得偿所愿。
这四个字,像是打碎了镜子的尖锐利器,他的手掌触到了锋利的玻璃边缘,又把它牢牢攥紧,深深扎进手心。
钟予说,“我不想要。”
苏蓝愣了下。
他的表情过于冷淡和锐利,像是山巅上的玫瑰有着刺,此刻尽数彰显,竟然有些急促的佞气。
他冰凉的绿眸移开,重复道,“我没有兴趣。”
身旁静了片刻。
苏蓝笑起来,说“好”。
“原来我们一样。”她说。
胡如给她发来那篇带着大幅照片的报道的时候,苏蓝正在开车。
“就刚刚发出来的, 我身边人全传飞了!你难道还没看见?”
风声飒飒, 扬起她耳边的碎发,
切了自动驾驶,苏蓝眯了眯眼, 摘下了墨镜,女人的脸上难得地带了几分倦色,像是几天都没休息好。
她看了下标题。
【皇室皇子与贵族新贵恋情曝光, 婚期公布在即?】
标黑加粗。
“什么玩意。”苏蓝说。
她现在没心情关心这个。
胡如还在叫:“你没看到吗?你的侧脸都在那张照片上,你手上怎么还捏着枚戒指?这不是纯粹给人找话题吗!”
过了会儿, 胡如试探又问:“你真要跟皇子结婚?”
苏蓝:“……”
苏蓝:“你看我的后脑勺写着高兴吗?”
照片上,黑发女人和皇子莱斐尔在一家普通的平民餐厅对桌而坐,两人面前各放了一盘热气腾腾的华夫饼。
照片是从苏蓝斜后方拍的, 只拍到了莱斐尔笑靥如花的模样。
黑发女人只有小半张脸出镜, 看不清表情,但令人格外注意的是, 她的手上捏着一枚戒指。
本来皇子过去有婚约的事情只在上流阶层流传, 这一张照片一出来,瞬间打通了上下两方的信息渠道, 顿时民间也开始飞传起了八卦。
尤其是那枚戒指。
媒体疯了——婚戒,皇子,贵族,热搜不是信手拈来?
胡如说:“难说, 皇子的确长了张你喜欢的脸。”
苏蓝把车停在路边。
公路旁荒凉, 只有一家便利店,苏蓝很难得喝速溶咖啡, 但她不该挑剔的时候能对自己的口味置之不理,易拉罐的拉环被起开,咖啡被她当药一口闷下。
胡如:“不然你怎么解释那枚戒指?”
苏蓝又灌了口咖啡,苦得她皱眉:“那是我的戒指。”
胡如尖叫:“他给你买了戒指?!进展这么快?!”
苏蓝:“那是钟予买的。”
对方陷入了一阵不短的沉默。
胡如:“钟予?”
苏蓝:“几年前的结婚戒指。”
胡如像是个家里断网的人:“不行,不行,你得给我解释一下……”
苏蓝把咖啡喝完,易拉罐顺手扔进垃圾桶,撞出当啷一声。
“胡如,我问你。”
苏蓝揉了揉太阳穴,看了眼手机上自己雇的人发来的“暂无结果”的消息,声音平稳,
“如果一个人想躲着你,不想让你找到,他最有可能躲去哪?”
胡如停顿了几秒,感觉她语气不对,“家里?”
“不在。”
“朋友那里?”
“他不会让别人知道行踪。”
“他失联几天了?”
“快一周。”
胡如沉默了一会儿。
“是你跟钟予的事么?”胡如忽然道,“我说呢,上次来我婚礼的时候,钟予已经没有穿黑衣了。原来是因为和你重逢了。”
苏蓝没说话。
她坐上车,重新戴上了墨镜,遮住了眼下淡淡的微青。
“我有钟家的权限,但没有查到他的行踪。如果设置成了私密行程,也不会在面板上显示。”
苏蓝说,“钟家各个领地我让我的人去查了,没有动静。”
“钟家就是这点,你不想让人知道你的踪迹的时候,没有人能查得到。”
这几天,光是都城附近她就转了个遍,苏蓝甚至还飞了一趟去他们当初婚礼的海岛,一无所获。
细想之下,苏蓝不算惊奇地发现,她跟钟予其实并没有那么多能够留下回忆的地方,她能想起来的地方——寥寥无几。
她给钟予发的消息无一例外,石沉大海。
如果不是她猜想的那件事——钟予怎么会突然逃走?
苏蓝点起了根烟。
现在烟草味也没办法平息她内心翻涌的烦躁。
电话那里也静了很久。
苏蓝:“我先挂了。”
刚要挂断,胡如突然说了一句,“苏蓝,有没有一种可能。”
“什么?”
“钟予并没有把行踪对你屏蔽。”
挂上电话。
苏蓝要启动车的手停了停。
她往后靠去,手架在车窗外,细烟被她夹在两指之间,安静地燃着。
没有屏蔽?
怎么可能。
苏蓝微微眯起眼。
没有航行的行程,没有行踪的记录,领地也毫无动静。
关于钟予的一切都空白如纸。
除非没出都城。
但她所有的医院也让人去查了,苏家名下有诊所,她自己也在不少医院占了股份,不至于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见。
要是真是她猜测的那样的话,钟予身边肯定跟着个医生,还会有必要的医疗设备。
如果钟予真在钟家某个私宅里藏着,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苏蓝揉了下眉心,正要从窗外收回手,忽地,她顿住了。
点着烟的那只手上,停过一只蝴蝶。
蝴蝶振翅。
蝶翼轻轻一点,从她的视线里掠过。
苏蓝愣了下。
像是过去的记忆开了闸门。
那七日的记忆流水一样回溯涌来,像是湍急的溪水,一下漫过她。
……医生,私宅。
苏蓝眼前闪过那个白色的药瓶。
记忆里白大褂的医生和钟予站在白色小楼的门前,黑发美人的脸上带着疲倦却满足的笑意。
他握紧了药瓶。
苏蓝摁灭烟,启动了车。
一脚油门踩下,车在公路上甩出一道漂亮的线条。
钟予坐在院子的长椅上。
难得的没下雨的日子,梧桐树焦黄的落叶满地,看上去将这一片天地都覆盖了个尽。
他身后的小白楼,就在这梧桐树林里安静地像童话里人物住的房子。
钟予仰着头,出神地望着天空。
旁边有人坐下。
“少爷,您说您找我都是什么事。”吕医生叹了口气,“这次也是,几年前那次,也是。”
“那瓶自.杀的药……幸好您没用。”
钟予轻轻地嗯了声。
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然,他也再也遇不到苏蓝了。
吕医生盯了他一会儿,半晌,将一杯水和一瓶药放在他的身边,“这次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钟予只是说:“谢谢。”
吕医生摇了摇头,他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嘴唇动了动,还是咽了回去。
长椅上只剩下钟予一个人。
秋天寒气重,钟予披着件毛绒绒的毯子,手还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最近他似乎养成了这样下意识的习惯。
不知道的时候不会在意,一旦知道了它的存在,钟予就没有办法移开自己的注意力。
像是某种本能。
钟予的手边放着一份报纸。
纸质媒体在新世已经不算时兴,但那些小报仍然有着他们的受众。
钟予在这里离群索居,就成了这些受众其中的一员。
今天报纸送来地格外得晚,管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它送到了他的手里。
“少爷,这只是一张照片。”管家说。
展开封面,钟予看见了那张扎眼的照片。
钟予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照片上黑发女人手边的那枚戒指上。
偷拍的照片像素不高,但那样亮晶晶被她捏在指间的东西,的确是枚戒指。
标题也刺眼,一行字将两人的关系千丝万缕地连系在一起,像是铁板钉钉。
他们看上去似乎很般配。
“我知道了。”钟予看了很久,只是平静地这么说,拿了报纸出去。
现在,坐在长椅上,钟予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了。
他缓缓地摸着自己的小腹。
心里缓缓地阵痛,搅得人发麻。
他想要回去。
想要一切都回到原点。
苏蓝一定觉得自己任性又匪夷所思,突如其来地闹失踪,像是人间蒸发。
可是钟予很害怕。
在苏蓝问出他在哪的那一刻,钟予只觉得心跳停滞,瞬间手脚冰凉。
在那一刻,他竟然下意识觉得,只要他消失一段时间,将所有事情都解决,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钟予知道这是下下策。
但他该怎么办?
只要那个“会被她厌恶”的念头一闪而过,钟予就像是所有的坚持都断裂崩碎,退无可退一般,放任自己坠入深渊。
但你看,钟予……
再躲下去,她就不要你了。
钟予面上平静,手却颤抖地握住身旁的药瓶。
别不要他。
摸上玻璃杯,温水早就变得有些凉,钟予也并不介意。
他数出了药片,一片,两片,三片。
药片是白色的,看上去单纯无害。
吕医生也跟他保证过,这是最好的药,只要之后好好调养,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
只要他吃下去就好了。
钟予盯着掌心的药,长睫微微垂着,掩盖了眼里的神色。
正要把药片送进嘴里的时候,钟予停顿了下,又慢慢地停下了动作。
拂在小腹上的手一点点收紧,抓紧了衣服的布料。
这是他跟……
他跟苏蓝的孩子……
旁边突地传来了一个声音。
“——怎么不吃了?”
钟予一惊,倏地转脸。
风尘仆仆的女人黑衣短靴,就倚在旁边的梧桐树旁。
似乎是因为刚来得急,她随意盘起的头发都凌乱了不少,黑发散落在她的脸颊侧,衬得她那双眼更加亮。
她胸膛微微起伏着,不带情绪地看着他,双手交叉靠在那儿,声音也轻飘飘。
“犹豫什么?不是要吃下去么?”
几天没见了。
钟予呆呆地望着她,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下去,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
像是在梦境里一般。
苏蓝怎么会在这里?
她怎么会知道?
这里明明是他没有登记过的私产……
钟予下意识回头看向白楼,想找吕医生的身影,又听耳边传来一声。
“躲着好玩么,钟予。竟然还玩失踪。”
她走上前来,短靴在枯叶上踩出清脆的脆响。
这一声响像是惊醒了钟予一般,他脸色瞬间苍白下去,抬眼望着苏蓝,咬了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