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手将烟收回进烟匣,“而且就算可以量化,你在我这里得到的,也并不会是你满意的。”
“我不喜欢麻烦的事情。”
“所以,钟予,”她转过脸,浅金色眼眸淡淡地望向他,“你喜欢我么?”
在这句话之后,发生的事情,钟予脑海里都是一片混乱。
他只记得他冷得身体都在发颤,喉间干涩,偏偏眼眶又是烫的。
他记得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劲,最后强撑出一张冷漠的脸,告诉苏蓝他联姻也别有目的,他胡乱地编造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心上人,将他这么多年对她的情愫全部安了进去。
或许是他神色露得太真,苏蓝信了。
最后的她了然点头,在茶室长辈们握手言欢的时候,她也拉过他冰凉的手,语气温柔地让钟予恍惚觉得刚刚楼道的那一幕都是幻觉。
钟予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踏着湿意回到卧室,就看见墙上的拱形窗被推开了一半。
钟家山庄的夜晚很安静,夜风微凉,从窗的缝隙溜进来,带着淡淡的花园里的花香。
一只修长的手在窗前夹着一根烟,却没有点着。
穿着黑色丝绸睡裙的女人听到声响,向他回过头来。
窗明几净,夜色沉沉,昏黄的台灯映在卧室内,她的乌发缭绕在脸颊边,淡金色的眼眸眼尾微挑。
又是看似含情的眼睛。
钟予气息微不可查地一滞。
“忽然想起来这里是你家。”
见钟予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烟上,苏蓝把那根没点的细长的烟收回了小巧的金属烟匣里,随意道,
“抱歉,洗完澡之后的习惯。”
烟匣合上,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
她把烟匣随手扔回了包里。
她抬眼看向钟予,刚出浴的他穿着跟她一个丝绸质地的黑色睡衣,略有些湿润的发梢还落在他的耳际,坠着水珠。
浴室之前的雾气染得他白皙脸颊上氤氲地红,看起来莫名地柔软。
跟他冷淡的表情反差甚深。
钟予语气也同样地冷淡,“你要想点烟,也可以。我不介意。”
苏蓝奇怪:“你不讨厌烟味?”
钟予没看她:“不讨厌。”
苏蓝有些讶异,不过也没有重新拿回烟匣,“没事,我也并没有很想抽烟。”
就算点了烟,苏蓝其实也像之前那样,并不会真的抽上。
她只是享受那种烟雾环绕的感觉,和淡淡的烟草味,这让她平静。
气味是一种习惯,有人喜欢闻熏香,有人喜欢香氛,她喜欢被淡淡的烟味环绕,这很正常。
苏蓝自然地走到一侧的床边,将薄被掀开坐进去。软硬适中的床垫和高针床品让她眼睛都舒服地眯起来一些。
她将身后的靠垫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随口道,
“下午问过生日的时候,我看到你父母的眼神了,他们只是没有明说吧?”
“或者,没有当着我的面明说。”
“……明说什么?”
“你父母,其实知道我们俩真实关系的吧。”
钟予微愣。
本来他对着那张卧室里温馨柔软的床,心跳如鼓,脚步都不敢往那里挪,蓦地,就听到了她的这句话。
钟予下意识看向她,正撞上苏蓝扫过来的目光。
她的目光淡淡,似乎已经笃定了这个事实。
……他应该猜到的。
她能看出来他父母的刻意安排。
下午的拍照,晚上的留宿……都是他们想要安排的。
她都能看出来。
钟予手指慢慢捏进掌心。
正准备回应,就听到她又开口,
“所以,钟予,你的事他们也知道,”苏蓝歪了下头,眼眸凝着他,
“是这样吗?”
房间里一片安静。
这句话问出来,钟予整个人都被定住了。
他怔怔地看她。
她说的“他的事”……她是指什么?
刚刚在楼下和父母的对话,忽地吵闹又冗杂地挤进了脑海,把本来的思绪更搅得支离破碎。
联姻……交易……
她看出自己骗她了么。
她是指这个么?
心脏在胸膛剧烈地跳动,让钟予都有些耳鸣。
他不知道要从哪里解释。
她知道了的话……
她知道……自己是骗她有心上人,才能跟她在一起的话……
他闭上眼。
好不容易稳了稳心神,钟予艰难地干涩轻声,
“他们……”
“所以你父母都知道,你昨天生日是跟心上人一起过的?”
坐在床侧,苏蓝眉眼弯着,问句都带了戏谑,“知道你有地下情人,所以他们才看破不说破?”
她合理地推测。
钟予怔了半天,心里却轻轻地沉下去。
她不知道。
像是有根弦在心里松开了,让他喘了一口气,然后复又缠绕上了他的心脏。
一圈又一圈,牢牢地箍得很紧,钝痛和刺痛交融混杂,分不清了。
钟予就维持着这样怔忪的神色看着她。
好一会儿,才别开视线。
苏蓝歪着脑袋观察他的表情。
看钟予眼尾灼红地侧过了脸,回避话题,苏蓝眨了一下眼。
喔,敏感话题。
她很理解,自觉换了话头:“钟予。”
“……嗯。”
“你就准备站在那儿一晚上?”
“……”
“不到床上睡?”
“……”
沉默了片刻,钟予僵硬地坐上床的另一侧。
柔软的被子盖过半身,钟予都不敢往自己的旁边看。
长睫垂下,还在发颤。
“你父母没点破的话,看来我们可以继续维持着这个恩爱的表象下去。”极近的地方传来苏蓝的声音,“其实这样大家都轻松很多。”
钟予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不敢多说话,离她这么近,再加上刚刚的心情起落,他已经思维都混沌成一片了,压根分不出神来再做冷淡的伪装。
她看不见的地方,钟予的手指悄悄地下意识攥紧了被单,攥得很紧,仿佛这样就能缓解一些他的紧张。
跟她……离得好近。
他的脸都在烧,钟予傻傻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被子,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烫得出奇。
她还在说话,钟予就感觉离她近的那一侧的脖颈的皮肤,都又僵又麻,让他不知所措。
他听到她说,“这张床挺大的,就算我们晚上睡觉翻身,应该也不会互相碰到。”
“……嗯。”
他听到她说,“我晚上睡相很好,不说梦话,不乱动,也不会碰到你。”
“……嗯。”
钟予又听她顿了顿,不自觉笑了下,
“你放心,我睡相真挺好的……至少,他们都这么说。”
钟予胸口一滞。
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他再清楚不过了。
胸口的钝痛缓缓地蔓延开来,钟予阖了一下眼,又慢慢睁开。
钟予又听见自己说:“好。”
眼睫垂着,钟予听着自己内心的心跳,一声,一声。沉沉地,拨不开水面。
他抬起手,转过身,摸向床头柜上的台灯。
苏蓝唤住了他,“等下。”
钟予回头,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却被放进了手里。
他垂眼看去。
一只毛绒小狗。
只有巴掌大的小狗,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抱歉,不知道昨天是你生日。”
女人带着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忘记祝你生日快乐了。先用这个给你抵着当礼物,之后让助理那里再给你挑一份正式点的……”
看着手中的小狗,钟予心中一瞬间,涌起复杂的情绪。
像是过去的回忆都翻涌而来,那些陈旧的画面变成彩色,明黄的灯笼,喧闹人群之中的擦肩而过,她和他的对视……
他抬起眼,轻声问,“你记得?”
问出话的时候,都带上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
钟予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表情里找到什么。
她记得吗?
她是因为记得那件事,才会送他小狗吗?
苏蓝被他忽地一问,话生生止住。
她有些疑惑:“记得什么?”
钟予怔了一下。
房间里寂静一片。
慢慢地,他摇头:“没什么。”
潮水般的画面,又蓦地退潮而去。
在苏蓝歪着头看他的视线之中,钟予侧过身,将台灯熄了。
暖黄的光源消失,卧室里便陷入了一片昏暗。
只有窗帘的一角,漏过来半点月光,洒在床脚。
柔软的被子簌簌的声音。
苏蓝顿了顿,躺下在床上,也没有继续问:“晚安。”
“晚安。”
黑暗之中。
过了一会儿,传来钟予的声音。
“谢谢你的小狗,我很……喜欢。”
苏蓝本来已经闭上了眼,闻言,她有些讶异。
转过脸,却发现钟予已经阖上了眼,似乎已经睡了。
密长的睫毛敛下,他那张精致到极致的脸,在昏暗之中都能看出来格外漂亮。
眼尾的薄红,和那颗小小的泪痣,在夜色里灼着人眼。
他很安静,呼吸均匀。
苏蓝定定盯了他一会儿。
是她……听错了么?
那句话,语气轻柔得……不像是钟予会说出来的话。
挪开视线。
苏蓝目光扫过天花板。
过了会儿,她也合上眼,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钟予长睫颤了颤。
他睁开了眼。
手指攥紧了一些,钟予转过脸,悄悄抬眼,往旁边看去。
苏蓝已经睡着了。
苏蓝睡得很沉,她的呼吸轻浅,睡着的时候很安静。
淡淡的月色,拢在她的脸颊线条上,拂起一层轻轻的微光。
钟予长睫轻轻抖着。
他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他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去这么近,这么安静地看着苏蓝。
上一次还是很久以前了。
他像是一个守在山间的人,站在树下许多年,却从来没有勇气抬头去觑天上的月。
于是只能等待夜深,他悄悄瞥着湖水上映出的月的倒影,然后他静静地看着,静静地觉得知足。
就像现在这样。
钟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看她的眉眼,她脸的轮廓,她明艳的骨相,那双平日里睨起人来恣意的风情飞扬的眼,此时阖上了,便显得格外……
平静睡着的苏蓝,看起来很温柔。
不是宴会上,需要跟他在外人面前伪装的温柔。
是轻柔的,像是如水月色一般,静谧的温柔。
是他没见过的温柔。
钟予感觉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都在悄悄地加快。
这样的距离,对他来说像是最大的念想。
他一直……一直心心念念的。
他一直想要靠近的。
钟予喉结上下攒动了一下。
他探出手,慢慢伸过去,犹犹豫豫,似乎是想要触碰她。
……就这么一次。
就这么一次。
长睫轻轻颤着,钟予抿着唇,心躁如鼓。
他想要碰碰她的脸。
就一次也好。
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
钟予不自觉地咬紧了唇。他的手指靠得越来越近,月光已经染上了他的手背。
心跳声吵闹,钟予只觉得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一般,那样地剧烈,他都害怕她会听见。
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
在快要碰到的时候。
他的指尖,蓦地停住了。
月光是静谧的。
钟予的喉咙干涩。
他慢慢地眨了下酸涩的眼。
手指颤了颤,还是终于拢回了掌心,缩回了被子之下。
他不应该。
不应该觊觎更多。
钟予茫然地想。
人的贪心会无止境。
能够像现在这样待在她身边,他就应该停下脚步了。
他不应该……想要更多的东西。
被子下,钟予冰凉的手,捧起那只巴掌大的毛绒小狗,贴在胸口。
毛绒小狗摸起来很舒服,绒毛柔软,他把它紧紧贴着离心脏近的地方。
仿佛这样,就能更贴近一些她。
这样就好。
钟予闭上眼,他想。
这是她送给他的礼物。
就算她不记得那件事了,也没关系。
他会好好珍惜这只小狗。
黑暗之中,怀抱着毛绒小狗,钟予的呼吸也终于,逐渐一点,一点平缓下来。
寂静的梦里,钟予又回到了高中那年,夏日庆典的夜晚。
夏日庆典。
橙黄色的灯笼挂在铺子的角落,走进这一条夏夜树丛间的街,就能看到这样一条橘色的灯带,像是无止无尽,流淌向远处。
树梢为笼,月明星稀。
山脚下的街却映在橙黄色的灯火之中,热闹非凡。
这是每年一次的庆典。
熙熙攘攘,老老少少都摇着扇子笑呵呵地穿行在人群之中,许多的少年人手拿着糖果,抱着赢来的娃娃,在一个铺子接一个铺子之间奔跑。
一片的灯火摇晃,都隔着深色车窗的玻璃,映入钟予的眼中。
侍者恭敬地弯腰为他打开车门,钟予纤长的眼睫掀起,他慢慢下了车。
而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保镖,也尽职责守,寸步不离地一左一右跟在他的身后。
走入庆典的街道,他踏足的地方,人群总是会安静一瞬。
他像是周身自带着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他面前本来追逐欢笑着的少年人,那些手拉手的家人,那些面带欢乐的人群,眼神撞到他,便会收敛了表情,自觉地让到窄街的两侧。
人群的议论声压得很低。
“妈妈,那个漂亮哥哥是谁啊,为什么我们要给他让路?”
“那是大家族的少爷,他身后跟着的那两个叔叔,就是保护他的保镖。”
“呜呜可是那两个叔叔看起来好凶啊,表情也好凶……”
“快别说了,被人家听见了怎么办。”那位母亲赶紧捂住了孩童的嘴,视线谨慎地向周围扫着。
人群里也有认出终于的少年人,三三两两聚在摊前,偷偷向他投来目光,小声议论着。
“那是谁?”有人发出轻声的尖叫。
“你不知道吗?钟小少爷,那个我们一直在说的‘小玫瑰’……”
“那个‘小玫瑰’?天哪,他真的好漂亮,我一直以为照片上是合成的……”
“钟小少爷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我以为贵族们都不屑于来这种市井的街道……”
“不知道,贵族们也会过夏日庆典么?”
“他们也过平民的节日?”
无数的议论声和谈话声,惊艳的,惧怕的,好奇的,艳羡的……像是屋檐下滚落的雨珠,簌簌滚下。
时不时,顺着夏日的夜风,送到钟予的耳边。
在他走之后,像是街道被重新点燃了火,欢乐声喧闹声才重新盈满了又涌上街中的人群。
钟予半敛着眼睫。
长长的睫毛在他精致的脸颊上洒下一片阴影。
钟予从很小,就习惯了旁人的这种反应。
只要他在外面,无论在哪里,他的身后永远跟着一群人。
钟家的长辈疼爱他,怕他受伤,怕他被人觊觎,怕他不安全,便指派了一群人寸步不离地簇拥在他的身边。
在十五岁之后,长辈们才勉强放心,让他只带着几个人出门。
但就算这样,走在人群之中,他的身份也同样昭然若揭。
像刚刚庆典街上人们的反应,钟予已经经历了无数次了。
他走在长街上,忽地,前方传来一阵喧腾的笑闹声。
“哇,苏蓝学姐,你好厉害呀!”
“十枪全都中了靶心!这得是头奖呀!那个最大的娃娃是我们的了!”
“老板,我们再来一局!再玩一次!”
钟予的脚步一滞。
旁边的保镖已经察觉出了他的停顿,上前询问:“……少爷?”
钟予没说话。
他的那双眸子,静静地转向前方长街的一处摊铺。
橘色的灯笼悬在店铺的一角,洒下一片暖色温馨的光,衬得站在铺子前的几人脸上的笑容都温暖而真切。
他们几人雀跃着,欢呼着,笑声传得很远,几乎带起了一阵风,让头顶的树梢也在风中微微摇晃起来。
一直在笑闹的是一群十三四岁的小孩子,被他们簇拥在最中间的,是一个个子高挑的十七岁模样的少女。
长长的黑发被挽起,插着一只金色的簪子,跟她那双浅金色的眼眸恰好相映。
暖色的灯笼下,她正低头,含笑看着身旁笑得最开朗的小少年。
“姐姐,你再给我赢一个娃娃嘛!”
弟弟苏梓有着一头跟她一样漂亮的黑发,面容跟她几分相像。
浅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地仰望着苏蓝,声音清脆脆的,他撒着娇,
“我还要一个!就一个!”
苏蓝听了,揉了揉他的头发,“阿梓,你怀里都抱着好几个了,还不够吗?”
“不够不够!”
苏梓撅起嘴,他看了一圈旁边的他的玩伴,又看回自己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