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予依旧没说话。他“嗯”了一声,声线都在颤。
一个暧昧至极的搂抱。
两个人近得,温热的气息都能交织在一起。
钟予在她面前垂着眼,不知道看着哪里。
他浓密的眼睫颤地厉害,像是蝴蝶翻飞的翅翼,将他不宁的心绪说了个遍。
旁边钟母指挥着管家前前后后拍照。
离得这么近,苏蓝蓦地发现,钟予的眼尾有一颗小小的泪痣,隐在那绯红色里,只有看得很仔细才能发现。
她以前的确从来没注意过。
似乎感觉到她一时没能移开的视线,钟予微微侧过脸来,轻轻地瞥了她一眼。
泪痣红得灼灼。
“再拍几张啊,你们等等!保持这个姿势,哎,好……”
似乎是维持这个姿势太过亲密,钟予眼尾的那一抹潮红,也越绽越烈,浓烈至极,艳得近乎要将他身后的玫瑰花丛都比了下去。
……不过,他的确是“小玫瑰”。
苏蓝下意识想。
钟予很久以前,在上高中前,就开始被这么叫了。
人如其名,很贴切。
拍了好多张照片,钟母终于满意了。
她一手拉过他们一人,带他们回主楼,边走边说,“你说你们俩也是,结婚也一年多了,怎么也不经常回来走动走动。”
“您说哪里的话,我和钟予平常事业都挺忙,如果有空,肯定回来看您。”
苏蓝嘴上笑着应着,心想如果每次回来都是这种强行亲密接触,估计钟予第一个就要冷下脸来。
苏蓝已经对他的冷淡见怪不怪了。
“钟予呢?”钟母又笑着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了?”
钟予嗓音依旧清凌凌的,他慢慢地“嗯”了一声,也重复着说,“有时间就回来看您。”
慢吞吞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认真回答。
苏蓝顺着声音往身边的钟予看去。
看到了他的样子,苏蓝微愣。
不知道什么时候,钟予的脸颊已经绯红成了一片,他的皮肤本来就白皙,这下就如同云霞漫上脸颊,格外明显。
他脸怎么红成这样?
苏蓝有点茫然。她刚刚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就是虚虚地搂了一把他的腰而已。怎么会把他弄得恼怒成这样……
钟母正挽着两人胳膊走上台阶,顺口问道:“苏蓝啊。”
苏蓝还在走神:“嗯?”
“钟予生日你们怎么过的?”
苏蓝脚下一停:“什么?”
“昨天钟予的生日啊?”
钟母笑盈盈地转向她,“你们俩怎么庆祝的?平常那么忙,难得过生日,有没有好好出去约个会?”
话音落下,散在空气里,轻飘飘的。
像是湖心落下了一枚树叶。
苏蓝微怔。
钟予的生日。
昨天……是钟予生日?
钟母还在笑着:“本来昨天他生日,我就想让你们俩回来吃饭,但钟予说周日,我就估摸着是你们俩想甜甜蜜蜜过二人世界。你们怎么过的?”
苏蓝脑内忽地浮现起了几个片段。
餐厅里钟予问她周末有没有事,她随意回答周日可以……
看她给长辈买礼物,对钟予的生日只字未提之后,助理的委婉询问……
还有,突然要回钟家吃家宴的邀约。
原来昨天,那个她随意安排了情人的周六。
是钟予的生日。
“这些您就别问了。我们先进去吧。”
钟予脸上的红晕仍在,在旁人看来,这么说着话,似乎就像是害羞而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在替她解围。
果然,钟母打量了他两眼,便笑起来,“好好,我不问了。你们自己甜蜜就好,哎,年轻人啊……”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
两人落后钟母一步,跟着迈步在走廊上。
苏蓝扭头看向钟予。
他的侧脸精致,没什么情绪。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视线,钟予轻轻说了句,“不用谢”。
语气冷淡,看都没看她。
苏蓝扬了下眉。
目光凝了半晌,她才了然挪开视线。
钟予他昨天,应该是跟自己的心上人过的吧。
难怪他也不想提这个话题。
下午四人坐在一起聊了会儿天喝茶。
没一会儿,夕阳西沉,一众又坐进了餐厅用晚餐。
热热闹闹的一家人,苏蓝笑着应和,淡金色的眼眸里盈满笑意,看得人亲切。
“苏蓝,”席间,钟父还关心地问,“我记得你继母是不是还在服药,她现在身体好点了吗?”
问起继母,苏蓝顿了一下,自然道:“她好多了,医生说现在就让在家里静养,没什么问题。”
“那太好了,身体好多了就行。好好静养,一定也会痊愈的。”
“那就借您吉言。”
话这么笑着答着,苏蓝其实已经很久没回苏家的宅子了。她一般就让助理替她打点,隔段时间跟她汇报一次情况。
“那你弟弟苏梓呢?”钟父又问,“他现在放假了?”
“阿梓他还在学校,应该再过段时间才能回家。”
“好好。”钟父钟母笑意盎然,“等他回来了,下次叫他一起过来玩。”
苏蓝点头应了。问候家人的客套话而已,她也并不会当真。
一顿晚餐吃得欢声笑语,气氛热闹。
苏蓝侧过脸,余光扫到钟予,他精致的侧脸被蜡烛燃的烛火勾勒出线条完美的光边,正安静地听着众人讲话。
眼底的那一抹淡淡的火光,静谧又灼灼。
钟予是钟家这一代的独子,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光看他父母恩爱的样子,就能知道他是在一个温暖备至的环境之中成长。
苏蓝记起来,因为钟家这一对长辈对钟予无微不至的宠爱,再加上他分化成omega,少年时期的钟予除了在学校,无论去哪,身后都寸步不离地被几个保镖跟着。
保镖们人高马大又气势汹汹,衬得走在前方安安静静的钟小少爷矜贵地出奇。
只看一眼,便知道那是温室里精心养出来的花朵。
旧世贵族。
他走到的地方,道路上的人都会自觉地避让,争相侧目,眼里都是艳羡和惊艳。
看起来更像玫瑰了。
被层层荆棘护卫着的,生人勿近的玫瑰。
苏蓝对钟予一开始的印象,也是这样。
“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不然等回到城里就太晚了。”
吃完晚餐,又用了甜点。
夜色渐沉,钟予放下餐巾,语气平静。
钟父钟母对视了一眼。
苏蓝跟着钟予一同要起身。
“哎呀,回什么呀?”
钟母乐呵呵的一句话将两人都定在了原地,
“这么晚了,你们晚上就在这里睡吧?”
这话一出,两人都一僵。
他们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一个晚上,同一个卧室,同一张床。
沉默之中,钟予率先开口:“不用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苏蓝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捏在手心的手指用力地骨节都泛白。
看来对他来说是真的太勉强。
钟母眼神在他们俩脸上扫了一下,仿佛无所察觉地道,
“没关系啊,家里卧室那么多,都收拾得好好的。正好你们留下来,我让人给你们换个新的床品,睡得肯定也舒服。”
说着,她站起身来,就要去安排,“你们俩喜欢什么颜色的睡衣?”
“……那个,钟姨,”
见一旁的钟予不说话了,苏蓝语调带着微不可查的僵硬,
“我和钟予明天都还有事,这次,我们还是……”
“哎,没事!”
钟母笑得开怀,
“明天一早我让司机送你们回去!而且山庄外面最近修路,晚上开车不安全,你们就住一晚,明早再走吧?修路呢,多危险。”
话都说到这份上。
“修路”的理由搬出来,把两人“有事”之类的软借口,都堵回了喉咙里。
苏蓝内心吸了口气。
拿出了自己面对商业对手的耐心,淡金色的眸含上笑意,她说服自己应允道,“……好,就然您这么说了,那就……”
“不住。”钟予猝不及防地开口。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撑在桌上的那只冷白漂亮的手的手指攥紧又松开。
钟予抿了抿失了血色的唇,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不住了,现在就回去。”
楼层挑高,典雅精致的餐厅内,烛火在桌上打出一小圈光圈。
没人说话。
……钟予,好像难得情绪这么激烈。
苏蓝慢慢地瞥他一眼。
“什么事这么重要呀?”
还是钟母先打破的沉默,她拿出手机划了两下,递到钟予面前,笑道,“傻呀,你看看,我说的是真的,下山的路现在真的在修,我又不骗你。”
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明晃晃的,苏蓝也看了。
一篇配着道路塌陷的照片的新闻报道,发文时间在几小时前,报道上写的预计抢修时间,也要一整晚。
钟母说的,的确没错。
……不过,既然这篇报道几小时前就被发出来了,没道理作为山庄主人的钟家人几个小时前不知情。
看来钟母晚餐前就打定了主意,要让他们今晚住下来。
之后苏蓝看见的明显收拾整理过的客房卧室,和早就准备好的给两人用的洗漱用品和睡衣,更是证实了她的想法。
……准备的还挺齐全的。
苏蓝内心评价了句。
夜深了,到了快要休息的点,苏蓝礼貌地跟两位长辈道了晚安便上楼了。
苏蓝离开,谈话声消失,偌大的客厅里蓦地沉寂了下来。
钟家喜欢焚香,旧世贵族时期留下的习惯。
茶几桌边的焚香烟雾袅袅,淡香悠远,细烟像是一条触及不到的飘忽丝带,在客厅的角落里盘旋而上,又消失。
沙发上,三人对坐无言。
手指攥紧在手心,钟予偏过脸,低低地开口,
“请不要再这么做了。再这样……会勉强她。”
钟母叹了口气。
之前的高昂笑意慢慢褪去了,她的语调带上了疲惫。
“钟予啊。”她叹道,
“你觉得我们在勉强她,是因为今天我们又让她跟你拍合照,又让她留下来跟你同住,是吗?”
钟予没说话。
无声地默认了。
“她勉强……”
钟母揉了揉眉心,“但你要想想,难道你,你就不勉强吗?”
“非要我们又是怂恿又是找借口,做到这份上,她才能碍着面子对你亲近一点。你自己想想,究竟是谁在勉强?”
钟予没有做回应。
冷淡的外表依旧安静地宛如无波澜的水面,只有他眼尾本来瑰艳的红慢慢地黯淡下去,似乎像是被戳中了埋在极深处的隐秘心事。
“当初要联姻的时候,那么多其他的人选,还都是大家族的子女……”
说起了过去的事,钟母摇头,“你说我们堂堂旧世贵族后裔,配谁配不上?连皇室后裔的那个小Alpha,都眼巴巴地非你不娶,往我们这儿不知道让多少人说过好话……”
“是你非指了苏蓝,说你除了她之外,谁也不要。”
钟父在一旁沉默地安抚着她的胳膊。
客厅内静得厉害。
歇了一会儿,钟母又道,“钟予,你从小就乖,又听话,那是你第一次非要做一件事……”
“我们同意跟苏家人见面了,但跟苏蓝那丫头见第一面我们就看得出来……”钟母嘴唇动了动,还是用了个柔和的说法,“……她心思不在你身上。”
钟予垂着眼,一声不吭。
手指拢在掌心,攥得更紧了。
钟父见不对,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别说了,别说了,消停一点,我们以后再说……”
“我不知道你跟她在婚约前达成了什么共识,能把你们的联姻变成一桩交易。”
不顾钟予脸色的变化,钟母的眼神定定,“但是我们看得出来。”
“你们的恩爱能骗得了外人,我和你父亲都是在社交圈子里混了几十年的人了,难道看不出两个人是不是真心的么?”
“表情动作可以伪装,细节装不了。更别提,她连你的生日看来都忘了吧?”
她满脸都是疲倦,“苏蓝那丫头,长得漂亮,人也厉害,但这点她改不了。”
“长期以往,真正勉强的都只会是你一个人啊,钟予。”
话的尾音落在客厅里。
没有人再开口。
钟予安静地坐在那儿。
他的眼尾绯红,脸却惨白得像一张薄薄的纸。
像是艳色的玫瑰淹没进了忽如其来的雨水里,无力又脆弱。
角落里的焚香蓦地断了一缕。
他抬起头,轻声说,“我知道。”
钟母没听清楚:“什么?”
客厅里很静。
钟予盯着自己面前的地,长睫垂着。
钟予的声音很轻,很轻,一字一句,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
这次钟父钟母都听清楚了。
父母对视一眼,眼里都带着隐隐的惊慌。
钟母下意识开口:“钟予,既然你都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跟她在一起?
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地卡住了,吞进了嗓子里。
像是怕会蓦地戳破什么,在临界点之前生生刹住了脚步。
她不敢继续问了。
钟予这次没回话。
他已经站起身,精致的脸上恢复了平静,神色似乎完全如常。
“我先上楼了。”他礼貌地向父母道了晚安,“你们也注意身体,早点休息,明天见。”
留下这句带着疏离的话语,他便走出了客厅的门,离开了。
走廊的壁灯在地毯上洒下暖黄的光。
走上楼的时候,钟予敛着眼睫,手扶在栏杆上,手指都是冰凉的。
他想,母亲说的没错。
他跟苏蓝的婚事,的确是一桩交易。
两家人见面聊婚约的那天,苏蓝的父亲还没有去世,苏家跟钟家的两对父母约在了茶室喝茶。
两家人,桌子两侧,对坐而下。
家族联姻,两家长辈们说话,他跟苏蓝这两个“主角”,在这场关乎他们人生大事的谈话之中,寡言少语地反而像是陪衬。
钟予记得,那天苏蓝坐在窗边,两家长辈场面上热热闹闹,她却出奇地安静,支着下巴看着窗外枝头的花。
那双浅色的眼眸,映着窗外的花枝,天光之下,竟泛出淡淡金色,像是最好的流光。
她并不在意这个婚约。
钟予看的出来。
其实就连苏家本身,一开始都是惊讶的。
钟家是世代的名门望族,就算旧世之后不再冠着贵族头衔,但也地位超然,受人仰望。
而苏家,比起千年历史的钟家,更像是新起之秀,他们靠着新政用实业致富,又转向投资,就算早就跻身进了顶层的富人圈层,在贵族后裔眼里,还是比不过同种历史悠远的大家族。
钟家的长辈,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在钟予咬定了除苏蓝不要之后,他的父母苦苦劝说他很久没有结果,才最终妥协,松了口。
苏家人自然很高兴,但苏蓝并不。
茶室内谈论声热烈,婚约的事情板上钉钉。
钟予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她。
而苏蓝在看花。
喝茶的间隙,她借口去盥洗室,走之前眼神在他身上停了一瞬。
钟予便也跟着她出去了。
楼梯间里没有其他人。
苏蓝倚着墙,明丽的侧脸看上去冷淡地出奇。
钟予跟着推门进来,就听她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你喜欢我吗?”
这一句话,便把他的脚步定住了。
楼梯间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后重重地合上。
钟予心都一颤。
脑内全是乱麻,钟予慌张失措,下意识倒退了一步,身子又撞在了冰凉的门上,冰得他脊背僵直。
他鼓足了勇气,却仍然结结巴巴:“……什,什么?”
苏蓝语调很淡,仿佛只是再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我没什么别的意思。”
她下一句话却让钟予像是被一盆冰水泼下,如坠冰窟,
“只是如果你喜欢我,我们还是不要结这个婚了。”
楼梯里一时寂静。
钟予靠着冰凉的金属门,寒意却像是从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相比之下,背后的那扇门反而像是成了一个温暖的源泉,支撑着他,他才没有失去力气。
没有听到钟予的回答,苏蓝也不在意。
她自顾自地道,“我清楚我自己,我不是一个会安分的人。比起谈感情来说,我更喜欢谈交易。”
苏蓝慢慢地瞥了一眼楼梯间内的吸烟禁止的标识,她只是转了转手中纤细的烟。
“你不要误会,我并不反对联姻,也并不讨厌你。甚至理智层面上来说,这桩联姻对我们家,对我,好处远远大于弊端。”
“但如果你喜欢我,这个婚约就掺杂了个人感情,个人感情不像交易,它需要计较得失。而这种得失,没有办法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