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精致冷淡的人,蓦地问出这种话。
苏蓝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想到舒律师跟她说的话,她心里又很缓,很缓地叹了口气。
“不是幻觉。”她说。
她伸出手,碰上了他还在挂点滴的那只手的手指。
她握了一下。
“暖的,不是幻觉。”她说,“我在这里。”
钟予怔怔地看着她。
半晌,他说,“……是幻觉,也没关系。”
他弯起眼睫,慢慢地笑了一下。
很漂亮。
“是幻觉,我也好高兴。”他轻轻地说。
苏蓝胸口一滞。
她慢慢地垂下眼,去看被单上两人交握的手。
钟予纤细好看的手指,正被她握在掌心。
摸上去,骨节分明,轻飘飘的。
他还打着点滴,药液顺着透明的细管流入他手背上插着的针管。
虚弱,又冰凉。
苏蓝静静地想。
一个月吧。
她陪他一个月。
它地境偏僻, 在都城还在长夏的时候,北山森就已经进入了冬季。
冬季来临, 大雪覆盖, 白雪皑皑,森林和湖泊都被漂亮的茫茫白色遮盖。每年都有大量的旅客涌入北境来享受雪景和温泉。但如果不是本地人,很少有人知道, 僻静一隅的北山森才是那个温泉与雪景最相得益彰的地方。
而苏蓝知道,因为这里属于她的贵族领地。
旧世的贵族阶级崩塌,新世的联邦重新划分地界。但为了安抚贵族, 联邦政府仍然给予了那些老牌贵族们保留少部分封地的权力。
苏蓝重生之后,打理财产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让人把自己名下所有领地的信息送到她的手上,给她过目。
北山森的温泉,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她知道的。
她去过一次。
雪景里的北山森僻静, 避世, 山庄里的民风淳朴,节奏很慢, 最适合疗养身体。
也挺不错的。
坐在飞机上的苏蓝放下手中的资料, 看着带着黎明微光的舷窗外想着。
作为一个领主,她也时不时该去自己的领地看看。都城的夏天和雨太长了, 她待得也烦闷起来。
她转过头,看向钟予。
他正坐在她斜对面的沙发上。
似乎是困倦了,他阖着眼,靠着靠枕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那张美丽的脸, 被埋在白绒绒的围脖里, 显得更加精致。
眼尾带上的那抹绯红,像是被揉碎的玫瑰花瓣抹上, 淡淡的瑰艳色泽。是白色之中的一点艳丽的红,让他苍白病弱的气色都看起来好多了。
苏蓝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注意到,他不再穿黑色了。
好像就是那天开始的。
还躺在病床上的他,把身上的黑色全部都换掉了。就连钟家后来赶到的佣人和保镖,衣服也全部被换成了亚麻色或者其他深色的西装。
而他自己,披上了一条浅色的披肩,望着苏蓝的时候,虽然依然是那张清冷的脸,但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钟予很高兴。
谁都看得出来。
苏蓝自然也看得出来。
就连现在在她对面沙发上睡着了的时候,他的那张睡颜上也带上了几分生气。
跟之前她见到过的那个空壳般淡漠的精致人偶,像是两个人。
苏蓝起身,走过去。
她拿上一边的薄毯,有些漫不经心地给他披上,又在他身侧掖了掖。
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把静音打开,才点开了消息。
是苏梓。
前几天错过了和他的每月见面,小少年又急又闹,每天发来十几条消息,话里拐着好几个弯想要见她。
苏蓝很简单地给他回了几个字。
苏蓝:【最近不在都城,之后见】
苏梓秒回:【这样啊!那,那也行——姐姐去哪了?】
苏蓝:【北境】
苏梓:【北境?】
似乎去搜了一下北境是什么地方,过了十几秒,苏梓才赶紧回:【……咳咳,那姐姐能给我带礼物吗?特产也行,随便什么都行,我都喜欢!】
苏蓝的回答依旧很简单:【好】
小少年又回了几个乱七八糟的表情包,苏蓝没看,她回到消息列表,往下滑。
滑到霍游寒的聊天框,苏蓝点进去,说了句【谢了】
霍游寒回得也很快:【没事】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对方输入中”闪了一会儿,还是没了动静。
苏蓝没在意。
之前她跟舒律师要临时从都城飞去她跟钟予婚礼的海岛,事发突然又关系到钟家,他们的启程就变成了件棘手的事情。
苏蓝贵族身份的根基不在都城,最后是找霍游寒帮的忙——当然,苏蓝找人办事都是公事公办,她交易的报酬给的很足。
说实话,在那天她易感期霍游寒说了那句怪话之后,苏蓝就对这个人充满了古怪的感觉。
但霍大少爷不要脸皮,第二天到她的公寓门口抱胸一站,振振有词:“老子当时被你打昏了头,这事不能全赖老子。”
苏蓝:“……”
人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吗?
但霍游寒坚持那天就是他一时发昏,口不择言,甚至还出具了他被苏蓝打成中度脑震荡的伤情鉴定书。
“真不是那意思,你别误会,”霍游寒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不然老子名声丢光了,那还了得?”
苏蓝:“……”
霍游寒:“我可是正宗的AO恋取向。”
苏蓝笑了下,把门摔在了他的脸上。
烦人东西滚远一点。
从那以后,霍游寒又腆着脸开始在她身边晃悠,苏蓝照常无视。
不过他还算是挺有用的,霍大少爷的名头在都城吃得太开,苏蓝虽然没有要求,但霍游寒似乎怕她把上次的那句“口误”抖露出去,骂骂咧咧地前后帮了她不少事。
商人本性,利益说话。只要不牵扯到她,苏蓝懒得关心霍游寒的私生活,也不关心。
苏蓝关上跟他的聊天对话框,又看了下其他的未读消息。
全都是不同的问候消息,来自她重生之后在各种场合各种手段得到她联系方式的人。
有想接近她的,有想要暧昧的,也有直白大胆的。
这几天她一直没怎么看手机,这些人都坐不住了。
苏蓝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随便回了几条。
对面忽然传来衣料摩擦的簌簌响动,苏蓝转过去,发现是钟予睡得不安稳。
他脸色煞白,眉头紧蹙,身体都在轻轻地发抖。
“苏蓝……”他呓语了一声。
声音很轻,很轻,脆弱地要消失。
苏蓝顿了下。
她还是把手机放下,走了过去。
她坐在了钟予身边,隔着他身上的毯子顺了下他的脊背。
“钟予。”她说。
他的手冰凉,睫毛颤抖。
一张精致的脸竟然显得比他白绒绒的围脖还要更苍白,眼尾湿红。
“苏蓝……别走……”
他叫了一声,忽地睁开眼,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眼里都带着水色迷蒙的泪,睫毛根根都带着水珠。
他惊慌失措,一下抓紧了她的袖口。
苏蓝任他抓着。
“我在这里,钟予。都是梦。”
她声音很轻。
“都是梦。不要怕。”
钟予就那么仰着脸看她,还带着初醒的茫然失措,瞳孔失焦。
眼泪顺着他的眼尾滑落。
他毫无意识。
就这么呆呆地定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又慢慢地阖上眼,继续睡了过去,脸上还带着泪痕。
苏蓝停顿了一下。
她试图动了动手,想把自己的袖口从他手里拽出来,但他攥得很紧,她抽了一下,没有抽动。
……算了。
苏蓝就在地毯上盘腿坐了下来,任他拽着自己的袖口,没再动。
手机也扔在一边,不看了。
这几天以来,钟予逐渐清醒,美丽病弱的那张脸又变得清冷客气,跟她相处起来就像是往常的玫瑰。
但他睡着了意识不清醒,还会在梦里呜咽着叫她的名字。
小猫似的,柔软无助,极其可怜。
跟醒来面对她的时候的反应相差太大。
苏蓝问了医生,医生说,钟先生应该是受到了严重的刺激。
“很奇怪,我们记得苏蓝小姐三年前就去世了……钟先生怎么会突然开始这样?……”
医生看她脸色,又小心地补充说,
“您有什么头绪吗?如果我们知道源头是什么,才能对症下药。”
苏蓝没说话。
她皱起眉,揉了揉太阳穴。
她本来想着,到北山森之后她会跟钟予分开住,最后,还是让人挑了个两间卧室的小木屋。
卧室在二楼,她跟钟予一人一间,她还能照看他一点。
一个月而已。
到达北山森的山庄的时候,是午后了。
北山森跟苏蓝上次来的时候没什么太大变化。一个僻静偏远的小山庄,没有太多的人员流通,一切都像是被大雪封住了时间,让苏蓝想到了冬天时候都城街边会卖的冬景水晶球。
拿起来晃一晃,漫天的大雪就在水晶球里面下了起来,永远都是冬天。
美得像童话。
车开到了山庄外,车轮在雪地上压出了两条深深的雪痕。
山庄不大,车开不进去,他们需要走一段。
苏蓝转头看向自己身边下车的钟予。
他已经披上了厚厚的白色貂裘,脸被毛绒绒的围脖裹住,似乎见苏蓝看过来,他也轻轻地转过脸,对上了她的目光。
眼尾的绯红灼灼。
病弱的美人,乌黑的发梢上落了雪。
“怎么了?”他问,声音清凌凌的。
苏蓝看着他,“冷吗?”
钟予顿了一下。
“还好。”他说,“……不冷。”
发间的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苏蓝说,“那就好。”
两人在雪间走着。
佣人早就提前布置好了他们要住的小木屋,苏蓝知道大概位置,就往那个方向走。
午后没有下雪,走上一会儿也还好。
两人肩并肩,隔着大概半人的距离。苏蓝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她落后了钟予半步,目光落在他烫红的耳尖上。
她以前好像从来没注意到过。
钟予……原来这么容易就会害羞么?
苏蓝的目光在那红上停留了一会儿,她移开了视线。
山庄今天很静,他们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
又走了一段路。
“山庄里的人,他们都……不在家吗?”钟予侧过点脸来,问。
他说话的时候,呼出的气带着朦胧的白雾,很漂亮。
苏蓝嗯了一声,“今天他们都去准备集市了。”
“……集市?”
“对,”苏蓝说,“我听说北山森这里每年的这个月份,他们都会在山脚的地方办个集市。”
她看向钟予,见他迷茫,唇角弯了一下,“有点像都城的夏日庆典。好像会有很多的摊贩,卖自己手工做的小玩意,还会有些猎人做点交易。”
“我上次来的时候不太巧,没赶上,但我听说是这样。”
钟予没说话,他慢慢地视线移过来,瞥了她一下。
很小心翼翼。
她说,“你要感兴趣的话,今晚我们先歇下来,等明天如果你身体好,我们可以去看看。”
钟予的眼睛立即亮了一些。
他很慢地点了下头,转过脸去,“……嗯,好。”
很薄的耳尖又红了点。
“我今晚好好休息。”他轻轻地说。像是一个保证。
苏蓝顿了顿,没说话。
山庄不大,没走多久,就到了他们要住的地方。
古朴的木屋不大,总共两层,受地理环境限制,山庄里都建不了很大的房子。
苏蓝和钟予两人从小在都城长大,都没怎么住过这样的屋子。
钟予从远远地见到木屋,到走进院子里,到走进屋内,漂亮的眼眸都微微地睁大,一错不错地打量着。
苏蓝上次来过一次,感觉还好。她特意让人把内部收拾了,改成了更舒适的条件,这次正好适合钟予调养身体。
进了屋,暖融融的暖意就扑面而来。
佣人迎上来,接过他们脱下来的围巾和外套。雪花被暖意融化,打湿了衣物的表面,带上些湿濡的意味。
两人走进了客厅,又有人端上来热茶。
佣人们做事悄无声息,做完了,就又退下去了。
苏蓝说,“为了不打扰你休息,他们平常不会在这里待着。需要的时候再叫他们吧。”
钟予很慢很慢地嗯了一声。
壁炉里正燃着火,木柴在火苗的舔舐下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橘黄色的光将整个屋子映成了暖调,看上去就很温暖。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钟予从玻璃窗往外看去,现在屋外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而屋内篝火暖融,热意都滚上了他的脸颊。
他捧着盛着热茶的杯子,垂着眼看向里面澄澈的液体。
其他人都不在。
那他跟苏蓝……就是会像这样……在这里独处么。
光是这么想想,钟予就一阵晕眩,感觉自己脸烫得要烧起来。
“钟予。”
“嗯?”
他抬起眼,就见她忽然靠得很近。
他的呼吸滞住。
……好近。
他都能闻到她身上新融化的雪的味道。
清新的,冰冰凉凉的。
他的心却抑制不住地跳了起来。
“——喏,树叶。”她说。
她撤开身子,从他的发梢上拿下来一片树叶,展示给他看了一下,再丢掉。
钟予傻傻地望着她。
心跳声还在耳朵的鼓膜上狂跳。
“……谢,谢谢。”
虽然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但钟予还是没忍住眼睫颤抖,结结巴巴地道谢。
再次见到她,他……都快忘记自己以前是怎么隐藏自己的心意的了。
他太幸福了。
幸福地都压抑不住。
他不得不别过脸,试图避开她的视线。
壁炉里的篝火声噼啪作响,他慢慢地抿着茶,喝得很慢。
第一天舟车劳顿,很快他们简单地用了晚餐,就各自去睡了。
用晚餐的时候苏蓝没吃多少,钟予默默地看着她佣人收走她吃剩下的餐盘,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小木屋的二楼也不大,顺着楼梯走上去,两人的卧室就在隔壁。
进屋之前,苏蓝那双淡金色的眼眸落在他身上,跟他说,“如果你有什么事,来敲我的房门吧。”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半夜也可以。”
钟予还感觉自己在梦里,只能傻傻地点头,又嗯了一声。
在她面前,他好像话都不会说了。
苏蓝推门进了她的卧室。
钟予没走,他又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
他看着两扇门之间的距离,有一阵恍惚。
在都城的时候,他们的主宅很大,苏蓝住在东侧,而他住在西侧。
有的时候,两人同在一个宅子里,但一天连面都见不上一面。
钟予每次走上楼梯的时候,都会静静地向着她那个方向的走廊望上一会儿,希望能偶尔撞见她。等了许久,才会垂下眼睫,收回视线,转过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钟予愣愣地看着两扇卧室门的距离。
就……就只有几米。
他没忍住,又看了一眼苏蓝的房门。
他手指掐入掌心,又掐了一次。
终于确定了这不是梦,明明现在是在冬天,屋外还飘着雪,钟予心里却漫山遍野地开了好多好多的花。
走回房间,洗漱完,又回到床上的时候,钟予的脚步都是飘的。
枕上枕头的时候,头也是轻飘飘的。
他怎么会有这么幸福的时刻?
钟予不禁想。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的好事,上天怎么突然对他这么好?
他在床上翻过身,看向身侧的墙壁。
在这薄薄的一堵墙的后面,就是苏蓝的房间。
他居然跟她靠得这么近……
一这么想,钟予脸上立即又烫了起来。他有些慌张地移开视线,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试图平息自己的呼吸。
怎么,怎么会这么近……
他闭了下眼。又睁开。
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钟予脑海空白,他停顿了一下。
他有些失神。
……他的身体,太糟糕了。
这么敏感的身体……太糟糕了。
这是这样一个不经意,根本没有任何关系的念头,竟然就……
他咬了咬下唇,又翻了个身,对向另外一侧。
手指攥紧了枕头的边缘,紧紧闭上眼,努力平缓着自己的心跳。
就只隔着一堵墙,那边睡着的是标记过他的Alpha。虽然只是临时标记,但他一直……一直记得她的味道。
他的身体也记得。
刚刚在客厅的时候,她靠过来,他又闻到了很淡……很淡的她的气味。
虽然也只睡过一次,钟予闭上眼,也能记得她喜欢用什么姿势……也记得她喜欢他说什么羞耻的话,也记得做什么样的事能取悦她,也记得她拇指摩挲他水色靡艳的柔软的下唇,在他耳边轻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