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会想再看他一面的吧?
池鹿钝钝地想,但他想了很久,又不那么确定了。
然后那天他收到了一笔打款。
数字很长,他怔神了很久。
打扮一丝不苟的黑衣人出现在姐姐给他买的公寓门口的时候,口吻平和地告诉他。
钟先生不希望他出现在葬礼上。
钟先生。
还能是哪个钟先生呢。
池鹿对着门外笑。
黑衣人语调温和,态度明确。
金额数字嫌不够还可以加长,但是葬礼这件事,不可以。
池鹿停顿了很久。
他说,我不需要钱,我就是想见姐姐最后一面。不可以吗?
这样不可以吗?
黑衣人没说话。
我只是想见姐姐,我什么都不会做,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就看一眼,就一眼,这样都不可以吗?
这样都不可以吗?
黑衣人看他的眼神带上了一丝同情。
他说,池鹿先生,钟先生只是出于礼貌。
然后池鹿就懂了。
他踉跄后退,绝望关上门。
那是钟家。
钟家怎么可能没有不让他出现的方法。
给的那笔巨额的金钱,就算是打的那一巴掌之外的抚慰。
他连见姐姐最后一面都做不到。
他是见不得光的,主人死后,被扔在街道角落里的流浪狗。
池鹿站在警戒线外,鸭舌帽压得很低,旁边人的议论声吵闹。
他站在嘈杂声之中。
心都在死去。
苏蓝心情很好地踏进礼堂。
一想到很快就能脱离这个七天绑定,跟这一世完全解脱,她就心情愉悦,眉眼弯弯。
而且,灵魂状态的好处之一,没有人能阻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于是懒得跟其他人拥挤,苏蓝就悠哉地穿过了两个保镖之间,走上了礼堂二楼。
从高空俯视底下的人群。
苏蓝环顾了一圈。
礼堂最前方,离高台最近的,是作为她的家属的继母和苏梓。两人穿着黑衣,继母神色戚戚,苏梓眼泪啪嗒啪嗒掉,哭得抽搭都快断气。
黑色西装的舒律师在黑发少年身侧,垂着眼,伸手慢慢地顺着他的背。
远远看去,舒涵良好像瘦了一圈,苏蓝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她的几个好友和关系好的商业伙伴也在那里,和家属们轻声谈话。
她看向礼堂后方。
熙熙攘攘的。
之前路上撞见的那些不熟不认识的亲戚,只见过几次面的顶层公司董事,一线二线……十八线,被她随手推荐过的爱豆明星,还有妆点地花枝招展,把葬礼当成社交场合的各路名流。
还有人说是她的私交好友。
苏蓝笑出声。
平常大众看不到的热点人物,顶流人物,今天全在这个礼堂里挤着,装模作样地参加她的葬礼。
演技都不错。
这种排场,要不是媒体进不来,这里随便拍张照片,都是十几个新闻头条预定,无数八卦和绯闻飞扬。
苏蓝看了会儿,扬了下眉。
蝴蝶:【怎么了?】
苏蓝:“我的小情人们呢。”
她仔细看着,“我怎么一个没看见。按理来说,他们每个人的身份应该也能进来……”
过了会儿,苏蓝歪了下头。
“算了,本来就是交易关系。的确没有来的必要。”
她能理解。
蝴蝶:【……】
它想到了警戒线外现在站着的戴着鸭舌帽已经哭得不能自已的小明星,和同样跟他一样被拦下只能站在外面的五六个人。
更别提,还有……
刚从封闭训练出来就得知了消息,脸色难看的赛车手……
中断了巡回画展,听到消息还在往回赶的画家……
受刺激太大在个人独奏会上昏倒,现在还在医院昏迷打着点滴,呓语喊她名字的大提琴家……
蝴蝶抖了抖翅膀,沉默地更厉害了。
这,还是别告诉她了。
苏蓝正感慨着,底下礼堂的大门又大步迈进来一个人。
踩点赶到的高大男人体型挺拔,面色冷峻,脚步沉稳都带风。
苏蓝瞄眼过去,好笑。
这人,明明腿都断了,怎么还要装作跟没事人一样。
霍家大少爷在圈里圈外名声都很响,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他一进来,靠门近的那些人当即打断了谈话,纷纷惊讶跟他招呼,
“霍少!您居然来了!”
“霍少爷,好久没见!”
“霍哥!您……”
霍游寒谁都没理,他径直走过,走到礼堂前方的时候才放慢了脚步,缓走到苏蓝的家属那里去致意。
平常倨傲的男人在苏蓝的继母和继弟面前慢慢低下头,低声说着什么,硬朗的面容上带着沉重。
他看起来是真情实感来吊唁的。
后方的那些人议论起来。
“霍少……霍少怎么也来这个葬礼?”
“他不是最讨厌这种宴会场合吗?怎么这次苏小姐的葬礼,他反而来了。”
“霍少跟苏小姐关系很好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哎,我知道,你们听说过那个地下拳击馆吗?霍少花了一大笔钱买下来的那个,我在里面见过霍少跟苏小姐一起看比赛,感情看起来挺好。”
“不会吧,我记得他俩不对付啊!”
苏蓝在高台栏杆上趴着,无聊地数窗户玩。
她跟霍游寒感情好?
下辈子吧,下辈子有可能。
苏蓝摇了摇头。
葬礼快开始了,底下的人聊着聊着,又聊向了别的方向。
“苏小姐还在的时候,我们还偶尔能在晚宴上见到钟先生……”一人说着,“以后就难了啊。”
苏蓝略略转移了注意。
他们在说钟予?
“不如试试看抓住今天机会?你看我,我也是一表人才。说不定能趁虚而入……”
“嘘,干什么啊,今天可是葬礼!”那人赶紧捂他嘴,“在葬礼上勾搭死者的未亡人,亏你想得出来!”
“哎我知道我知道,但那个是钟予啊。”重音强调,“是会穿着葬礼丧服出场的钟予啊。”
其他人看他。
“钟家,玫瑰美人,穿丧服,还在葬礼上。”
“你们忍得住?反正我忍不住。”
几人沉默了。
苏蓝:“……”
隔着这么远,她都能听出来这些人脑海里汹涌的情/色废料。
蝴蝶:【……】
蝴蝶:【我还听到了更过分的。】
蝴蝶:【他们想要在会场后面……】
苏蓝头疼:“你别告诉我。”
她看向蝴蝶:“少听点,什么都听只会害了你。”
正想着,底下的人又来了一句,
“葬礼趁虚而入搞貌美寡夫最刺激了!就算这次搞不了,等回去我给你们分享点代餐。”
苏蓝:“…………”
苏蓝头越来越疼了。
这人说话声音略略大声了点,话音刚落,就撞到了一个钟家保镖结实有力的胸膛。
保镖面无表情地把这位某家族大公子和他的同伴请离了。
其他人看在眼里,默默地收敛了很多。
毕竟,谁也不想被钟家记在黑名单上,对吧?
名流太多,闹剧层出不穷。
到了正点,一声沉重的钟声敲响。
葬礼才正式开始了。
“——这是个葬礼啊。”
苏蓝对那些人说的关于钟予的话还心有余悸。
她趴在栏杆上,正跟蝴蝶叹着气,“不知道这些人脑子里都是什么,葬礼还怎么有心思想别的,难道脑海里只有美人美色吗,再说了,钟予他……”
但等到钟予走上来的时候,她目光扫过去,也微微怔住了。
话音慢慢停止。
苏蓝看着他,也没说话了。
熙熙攘攘的礼堂,都安静了。
无数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们都向着最前方的高台上望过去。
黑发美人冷淡着脸出场。
眉眼依旧精致清冷,病弱的脸苍白脆弱,眼尾的薄红,淡淡,蛊惑又出奇地瑰艳。
灯光照耀下,纤细冷白的脖颈线条没入丧服黑色的衣领里,惹出无尽的遐想。
柔弱,又美丽的未亡人。
他一走出来,底下便全部安静了。
像是一切被静谧地定格。
礼堂的吊灯仍晃着光晕。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拂起窗帘的流穗一角。
宾客手里酒杯的半盏香槟澄黄酒液还在摇晃,发出气泡破碎的噼啪声。
没有人出声。
众人屏着呼吸,仰着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好像怕惊扰了什么。
本来矜贵的,生人勿近的高岭玫瑰。
美丽又疏远。
在此刻又……脆弱易折,给人一种触手可得的错觉。
蛊地让人心惊。
苏蓝目光在他身上凝了一下。
然后她别开了视线。
葬礼之中, 一切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礼堂的台下,无数贵族名流出奇地安静, 他们仰着头, 目光凝视着同一个方向。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中,钟予在礼堂最前方主持,表情冷淡地讲着话。
众人被他难得柔和的美丽吸引, 都几乎自动忽视了那一丝异样的平静。
而苏蓝……
苏蓝看到了他的平静。
作为这场葬礼某种意义上的主角,她觉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不太想看到葬礼主持人那张格外冷静的脸。
她别过了眼,揉着太阳穴, 倚着栏杆就随便打量着底下的人打发时间。
她的目光正扫到礼堂后排,就看见有个人偷偷从袖口摸出手机, 对着钟予,摁了下屏幕。
她蹙起眉。
“这人做什么……偷拍?”
在人群的后排角落,有人没有忍住诱惑, 偷偷打开了手机。
“我就拍一张, ”
他看了看两侧,嘴里悄悄念叨着, “就拍一张, 我就留个纪念……”
刚拍下照片,想要保存, 角落里站着的钟家保镖忽地一转脸,这人吓得手一抖,一个按键点上了发送键。
他惊恐地无声嚎叫。
一张照片传播的速度非常快。
尤其是当它带上了“钟家玫瑰”的标签的时候。
几乎就在顷刻之间,这张照片落入了所有关注词条的人的眼里。
钟家的公关动作非常快。
帖子被大幅度删掉, 原贴被举报。
所有链接失效, 查无此事。
礼堂内,拍照的人也被迅速精准定位, 请了出去。
但它已经留下了痕迹。
手机振动。
仍然站在警戒线外的池鹿擦了下眼泪,低下头,解开了屏幕锁。
几乎是同时,他附近的人都似乎是同一时间,都开始惊呼议论了起来。
“天……这……”
“你们看到了吗?我的天……”
“这也太……”
所有人吃惊吸气的后半句话,池鹿盯着屏幕,他都能想出来他们想要说什么。
照片模糊,一看就是偷拍。
那人淡淡偏过脸,居高临下的一瞥。
池鹿握紧了手机。
“快快快!快保存!”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钟家公关的速度,快,截屏也行!”
“草,链接失效了!”
“我保存了!”
池鹿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照片在屏幕上闪了闪,随即页面跳转到“无法获取相关信息”。
他僵硬的唇抿了抿。他将手机屏幕摁熄,收回了裤子口袋里。
池鹿手指骨节都在泛白。
他见过几次钟先生的照片,但都是和苏蓝在一起的宴会官方照。
他强迫自己不在意,但没有办法不在意。
在某一次情动的时候,他留下过吻痕,他说不清那种感受,或许那来自于他无端的妄想和不该有的占有欲。
他会看到吗?他会看到吧。
池鹿在那时悲哀地觉得自己可能胜过了他一筹,但是事实更让他悲哀。
旁边那些人的惊叹和艳赞,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输的地方,并不仅仅只有他以为的那一处。
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光明正大地站在姐姐的身边吗?
无论活着,还是在她死后?
只有这样的人,才行吗?
池鹿嗓子干涩。
那一腔本来堵在胸口的怒意,忽地苦涩地让人无所适从。
众人在原地议论了不久,葬礼似乎结束了。
远处的礼堂的门打开,名流们依次从大门散出来退场,神色各异。
身边围观的群众见没热闹看了,也纷纷散去。
池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他一手压低了帽檐,垂着头转身离开。
肩膀跟旁边人撞了一下,他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没事。”
对方声音低哑,带着浓浓的鼻音跟他擦肩而过。
池鹿转过眼,他瞥见了对方的侧脸。
那是一个俊美的少年,低垂的眼哭得通红,他匆匆离开。
这个人刚刚跟他一样,守在葬礼的警戒线外。
那种突兀的,来自遇到同类的荒谬感,将池鹿的脚步定格在原地。
池鹿第不知道多少次地茫然地意识到。
他从来不是姐姐的唯一。
就连做情人,也从来不是。
苏蓝发现,回程的路上,钟予显得很疲惫。
他阖着眼,单手撑着额角,靠在车窗上。眉头隐隐皱着,美人蹙眉,格外惊心。
黑色的丧服让他的苍白愈发明显,他本身身体就没好,现在脸色白得近乎宛如一张薄薄的纸。
苏蓝回想了一下。
好像是从看到她的遗体开始。
葬礼上瞻仰遗体,是正常的环节之一。她的葬礼自然也有这一项。
苏蓝知道,钟予从来没看见过她的遗体。
于是当他最后走过去,看见棺里的安静阖眼的她的时候,钟予意外地顿住了。
他低头停顿的时间太久,全场宾客都发现了。
苏蓝也注意到了。
停顿了足足有几十秒,他才终于恢复神色,冷淡地走回台上开始读悼词。
苏蓝扬了扬眉,她专程从二楼下去,走到棺前看了一眼的自己的遗体。
一看,还有点失望。
本来她以为钟予僵成那个样子,是自己的遗体有多难看,能把人吓到。
但苏蓝低头看下去,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那张脸被入殓师打理地很明艳干净,眼睛闭着表情平和,看上去几乎像是只是睡着了。
除了脸色惨白了点,跟正常的她一样。
苏蓝转头惊讶问:“钟予没见过认识的人的遗体吗?怎么会受这么大刺激。”
蝴蝶回答地很含糊:【……的确没见过。】
苏蓝了然:“噢,那不奇怪。”
人之常情。
所以现在苏蓝看到钟予脸色发白地靠在车窗上,内心还有丝极淡的愧疚。
虽然不是她的本意,但也勉强算是“她”把他吓着了。
但这一丝愧疚很快淡去了。
说到底,也跟她没关系了。
苏蓝看向钟予苍白的侧脸。
很快,他们就不会被绑在一起了。
皆大欢喜。
于是当回程路上,皇女贝琳达堂而皇之地封了道路,强行要把钟予的车拦下来的时候,苏蓝也依旧置身事外地看着。
“钟予!”
皇女在路上被钟家的保镖拦住,只能遥遥喊过来。
“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和你说两句!”
“钟予!你见见我吧!”
“我有事跟你说,是真的!”
保镖身形如山,强硬地挡在她面前,但碍着贝琳达皇女的身份,保镖也不能真的对她强行动手。
苏蓝看过去,贝琳达现在气势嚣张地站在道路中央,但行头很是狼狈,一身名贵衣服皱皱巴巴,下巴上还带着烟熏的灰痕,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
“……看来霍游寒为了拖延她,还真的动了挺多的手脚。”
苏蓝托着下巴看热闹,她很惊讶,“但她居然还不死心?我还以为她苦苦追求钟予这么多年应该知难而退了。”
蝴蝶:【……你也不生气?】
苏蓝:“我生气什么?”最多就是烦皇女。
这个人疯起来什么下限都没有。
她走出车,看了看两边车队的阵仗。
……果然什么下限都没有。
贝琳达看来真是急了,她直接让几辆车横停在道路中间,硬生生横向堵住了整条街。
苏蓝“啧”了一声。
“你看,光看贝琳达这样,就知道她绝对追不到心上人。真不能怪我拦了她的机会。”
贝琳达被保镖拦着,还在不停地喊着钟予的名字。
钟予疲倦地靠在车窗上。
漂亮的手指撑在额角上,仿佛不想应付这种事情。
……直到皇女的下一句话。
“钟予!”贝琳达急了,也不要面子了,“我有事跟你说——关于苏蓝!”
情敌的名字从她嘴里吐出来,贝琳达嫌恶的表情遮都遮不住。
“我有关于她的东西!”
钟予微微睁开了眼。
仿佛不堪其扰一般,钟予抬手示意了一下,侍者便替他拉开了车门。
钟予下了车,站得很远。
“钟,钟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