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个人都僵住。
她下意识地往后靠,这一声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苏蓝……”
“苏蓝……”
那一声之后,钟予发着抖小声呜咽着,带着哭音。
“苏蓝……”
他蜷缩在地摊上,一遍一遍微弱地,缓慢地哭着念她的名字。
每一声,都让苏蓝的脊背僵直一寸。
她震惊地靠在身后的床柱上,盯着他,满眼都是不敢置信。
在她面前,钟予哭得痛苦,脆弱不堪,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发抖。
他看起来太痛苦了,像是快要坏掉了。
那种痛苦,让看见他流泪的人,都能强烈地感受到。
苏蓝也一样。
“苏蓝……”
钟予还在呜咽,长长的睫毛带着泪珠,他的嗓子都快哑掉,那无助抽泣的声音,让苏蓝心里五味杂陈,惊涛骇浪,又翻天覆地。
怎么会这样?
她看着他痛苦流泪,手指下意识抓入身下地摊的绒毛,却又徒劳地抓了个空。
怎么会这样?
巨大的疑问撞在苏蓝的胸膛,让她紧紧盯着眼前看到的画面,却又睁大了眼无法相信。
钟予为什么……
为什么?
是她漏过了什么吗?
是她错过了什么吗?是她没发现什么吗?
钟予……
那个在她面前永远冷淡,永远客气,永远跟她保持着距离的钟予。
那个疏离又冷漠的钟予。
为什么?
为什么会哭着叫她的名字?
苏蓝难以置信地坐在钟予的身前。
……为什么?
钟予哭得伤心, 眼泪好像流不完似的。
他身体颤抖,蜷缩在绒毯上, 哭得久了, 呜咽的声音也哑了,气息逐渐微弱了下去。
漂亮的人阖着眼,蹙着眉脱力地昏睡了过去, 呼吸勉强轻微又微弱。
怀里,还抱着那一只毛绒小狗。
窗外的银白月光落在他的身前,和他乌黑发梢贴在苍白的脸颊一侧。
苏蓝坐在旁边。
她不知道维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多久。
脊背僵硬, 心如乱麻。
无数的猜想和怀疑和不可置信,将她裹挟, 细细密密,密密麻麻。
苏蓝屈了屈僵硬的手指。
心脏重重地跳动着。
一声,一声, 沉重地砸着她。
她重重地喘出一口气。
有什么东西牢牢地堵在她的胸口。
怎么会呢?
苏蓝迷茫又怔忪。
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落入了什么幻觉, 一切都不真实。
但钟予。
她面前的钟予。
他湿红灼丽的眼尾, 脸上没干的泪痕,和他昏睡时不安稳时不时颤动的身体, 又是那么真实。
那颗小小的泪痣,被泪水打湿,看起来柔软又无助。
他哭起来,哑着嗓子, 轻轻地喊她的名字。
那么绝望痛苦。
那也是假的吗?
那也是不真实的吗?
幻觉可以做到这一步吗?
她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蝴蝶, 苏蓝怔怔地向后仰靠身子在床脚上。
她仰脸望向天花板。
钟予,因为她的死, 是痛苦的。
她盯着墙角那一处雕勒出来的花纹,复杂而缓慢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可为什么?
为什么?
仰着头,苏蓝盯着天花板,不知道盯了多久。
忽地,身侧响起一阵衣物的窸窣声。
苏蓝转眼,发现是钟予醒了。
钟予醒来的时候,脸颊都是冰凉的。
身体也是冰凉的。
眼尾很烫,带着没有流干的眼泪,灼烧着他。
躯体麻木不堪。四肢的力量都在透支。
他慢慢地,勉强从地毯上支起身体。
窗外的月光洒在了他身上的衣服上。
漆黑的丧服,沉沉地像夜色,盈着那冷白的月光,说不清地朦胧又冰凉。
钟予垂着眼,怔怔望着交界的那一处,看了很久。
他的意识模糊又薄弱,像是轻飘地浮着,落不到地面。
月光与现实的交织线变得朦胧不堪,钟予感觉自己顶在胸口的痛感慢慢地变钝,刀口变得钝,切割下去的时候也在变钝,痛感没有减轻,只是变得缓慢。
缓慢地,钝钝地。
心脏每次的跳动,像是在被钝刀缓慢地凌迟。
但他又好像感觉不到痛了。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落在绒毯上,晕出一片深色。
钟予好像也感觉不到自己在落泪了。
他站起身。
顺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他需要扶着栏杆。
脚步都很轻,脚步都在飘,他好像也踩不到地面,一切都虚幻地让他迷茫。
……是真实的么?
他现在看到的……是虚幻的么?
钟予已经分不清了。
他凭着本能,任由它驱使着自己动作。
下了楼。
推开门。
进到厨房的时候,他打开了灯。
没有人的家里空空荡荡,又冷清地出奇。
打开的灯,在屋外的走廊地上晕出模糊的圆弧,昏暗之中,又像是梦境。
拿出食材切菜的时候,刀很利,泪水落在砧板上,模糊不清。
他还是切到了手。
创可贴还被放在上次的位置,他打开柜子找出来,拆开一个,轻轻缠在伤口上。
微弱的刺痛,像是被细密的小针扎着。
没有被好好包扎的伤口里鲜血涌出,又被阻碍,在创可贴的边缘染上淡淡血色的红。
钟予低下头,失神地看着自己被创可贴缠绕的食指。
他缠得不好。
但这样,苏蓝应该不会发现吧。
他咬了咬唇,不那么确定。
他走回台边,台面上还落着他的血迹。一滴一滴,殷红色圆形的边缘溅落出去,像是雪地里绽开的梅花。
也滴在了砧板上。
钟予站住了。
他看着那一串落下的血迹。
要重新做。
他无措地想着。
他抿着唇,眼睫都在颤抖,他将沾上他血迹的东西全部扔掉,又取出来新的。
带着伤的食指用力抵上食材,他感觉不到疼。
他需要快一点……
钟予重新切着菜,这次他很努力小心了,没有再切到手。
苏蓝会等急么?
落下刀的时候,他慌张又恍惚地想,泪又滚下来,落到唇边,苦得发涩。
她很少,很少才会回家。
他不想让她等。
他很少,很少,才能见她一面。
如果这次见不到,下一次……
下一次……
盖上盖子。
钟予站在台前,垂下眼。朦胧的蒸汽让他的视线都模糊了。
泪水顺着脸颊往下落。
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呢。
他不想要下一次那么远。
他一直想要见她。
他好想她。
好想多见一会儿她。
多见一秒也很好。
能在她身边多呆一秒,就很好了。
他就会很快乐了。
她难得回来。
他不该……不该让她等的。
……都怪他。
都怪他切到了手。
才需要重做。
钟予抹掉脸上的泪水,睫毛还带着湿濡的潮气,他咽了咽嗓子,加快了手下的速度。
他会小心的,他不会再犯错了。
他不该犯错的。
他不想……
不想让她等。
钟予端着做好了的粥,手都在失力,但他还是努力地端好了,慢慢地上了楼,慢慢地进了餐厅。
餐厅的桌子很长。
苏蓝和他,总是客气又疏离,分开坐在长桌的对面。
他们很多时候都不会聊天,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用餐,甚至除了简单的问候,并没有别的任何一句话。
但他坐在她很远的对面,隔着蜡烛的火光,和刀叉清脆的声响,钟予也觉得幸福。
在这样的时候,坐在她对面的时候,他才能稍微长一点时间地看她。
不被发现地,让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多停留一会儿。
看她被柔和晕黄的光线染着的脸颊,看她微微上扬着的唇角,看她眉眼里几分温和的笑意。
蜡烛的火光摇曳,暗暗明明,钟予的手指攥紧,心都在胸膛里跳。
他的脸都会烫,身体僵硬,每次只能匆匆垂下眼睫,看向别的地方,遮掩自己抑制不住的动心。
他怕她听到他鼓噪的心跳。
现在的餐厅里,空空荡荡。
顶灯的水晶将光线折射,晃在大理石桌面上,窗外微凉的风吹拂进来,有水晶碰撞发出的细碎的叮当声。
长桌两头空无一人。
显得更寂静了。
钟予终于走到了桌前。
他将一个碗慢慢地,轻轻地放下在了长桌的一端。
烛火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然后,他站在那里。
拿着另一个碗。
钟予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细碎的风吹拂进来,在他的脖颈上扫过一片凉意,他没有动。
他咬了咬唇。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
他好像又在掉眼泪,他不知道。
钟予无声地流泪,他小心地走上前。
没有走去长桌的另一端,他慢慢地,将自己的碗放在了她旁边的位置上。
在她很近的位置,钟予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坐在她身边。
钟予咽了咽干涩的嗓子。
他把额头抵在桌面上,紧闭着眼小声地抽泣。泪水顺着长长的睫毛滚落,砸在腿上。
他为自己的贪心而感到无措。
他不该这么贪婪的。
明明应该保持好距离……明明应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明明他应该更规矩的……
但他一直很想。
他一直很想……坐在她的身边。
不要隔那么远。
他想要离她更近一点,更近一点。
如果能坐得离她更近一点就好了。
只是稍微近一点都可以。
泪水都模糊了视线,钟予抬起脸,手指握上碗边温烫的勺子。
温热的液体送入嘴里,滑下喉咙,眼泪都顺着脸的线条往下落。
他一直很想坐在她的身边。
哪怕能有一次也很好。
跟她坐得这么近,一起吃晚餐,他隔着烛火望着的人,会坐在他的身边,跟他说话。
她的声音轻轻,尾音上扬,带着笑意。
她会用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注视着他。
她吃他做的东西的时候,脸上也有不真实一般的温柔。钟予被她的温柔触染,心躁如鼓。
光是这么想想,钟予都觉得幸福地不真实。
眩晕的,带着光晕的,朦胧的。
梦里他才能有的场景。
又是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可,为什么……
为什么呢。
钟予垂着眼,呜咽地厉害,握着勺子的手都在僵。
他又送了一勺进嘴里,香糯柔软的味道,他好像也尝不出来了。
眼泪落进碗里。
他默默地吃着。
勉强吃了小半碗,他手才慢慢地顿住,停了下来。
他怔忪地睁着眼,看着自己身侧,那一碗还满满的,没有动过的粥,从心底蔓延出来的茫然无措,像是无声又静谧的海面,将他缓缓拖入海底。
他在缓慢地溺水。
溺水的人,身体都是冰的。
钟予放下勺子。
无措地望着面前的那碗粥。
是他要的太多了么。
泪水打在他的手背上,也茫然不觉。
是他要的太多了么?
是他要的太多了,所以上天才会惩罚他么?
钟予哭得委屈又无助,满脸泪痕,睫毛根根湿润,眼尾红得像要烧起来。他把脸迈进手里。
可他明明……
可他明明从头到尾拥有的,也只有她对他温柔的梦而已。
他明明已经很乖了……明明已经很听话了……明明什么都没有要……
他明明已经藏得很好了。
她从来没有发现过。
可为什么上天什么都不肯留给他?
为什么连梦……都不留给他。
窗外下起雨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餐厅的落地窗上。
细密的雨线映上玻璃,破碎又杂乱,凝着一点微弱的光。
餐厅里变得黑暗,空空落落,静谧无声。
像是放大了谁的不安,又是谁的惊慌。是隐秘的秘密如同冒出水面的河底石头,被雨水又冲刷着,淅沥沥地向下滚落而去。
苏蓝等着钟予出了门。
她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靠着。
黑暗中天花板上吊灯的水晶也泛着幽幽的光,她就偏过头,望着那一点微弱的亮。
那一点点微弱的亮,太渺然了。
像是有什么拨开水面,又有什么离她远去。
在黑夜下,她望过去,溪流的尽头只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光,几乎看不清楚。
苏蓝就那么望着。
她靠在那儿,靠了很久一会儿。
然后她走上前,走到了餐桌旁自己总是坐着的那一侧,垂下了眼。
她看向那一碗香菇鸡茸粥。
黑暗的夜色之中,撑在餐桌边的黑发女人,长长的卷发绕过她光裸的肩,肤色被窗户上雨水溅落细密的光染出淡淡的苍白。
她垂着脸,轻轻地吐出一声叹息。
……从外面?
关上的大门发出“砰”的一声沉重的声响,漂亮的黑发美人浑身湿透地从雨里回到屋内。
发梢, 衣袖的袖角都在往下滴水, 他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整个人都沁着冰冷的雨汽。
苏蓝停住了脚步。
钟予的一手拎着一把沉重的园艺剪,剪刀被放在边台上, 发出当的金属的钝嗡声。
他转过身来,苏蓝看见了他的另一只手。
他抱着花。
几朵刚被剪下来的,从花园里带回来的花。
粗糙的枝叶, 带着含着夜色的雨水和潮湿的泥土,花瓣垂坠, 簌簌往下滚落水珠。
钟予也并不介意,他就这样把他们拿在手中。
他拿起了另一把剪刀,垂下眼, 开始给这几枝花剪去多余的枝叶。
一时之间, 寂静的走廊里只有“咔嚓”,“咔嚓”, 清脆的剪刀声。
苏蓝没有反应过来。
雨下得这么大的天, 他为什么要半夜出去……
他动作的时候,苏蓝甚至看见, 他丧服的袖口滑落一截,露出凝白的手臂,一两道被不小心划伤的血痕刺眼至极。
他却丝毫没有在乎受伤的伤,他安安静静地修剪着, 动作近乎虔诚。
她跟在钟予后面往屋内有亮光的地方走去。
走进客厅, 看到他将刚刚修剪完的花插入茶几上的花瓶的时候,苏蓝才微微怔神。
钟予的动作很认真, 他跪坐在茶几下的软毯上,细致地用手整理新鲜的花的每一片枝叶,调整它的每一个角度,他还有一瓶小小的喷壶,他慢慢地转动花瓶,时不时会拿起来轻轻地喷两下。
被他整理完的花立在白瓷的花瓶里。
花朵含苞待放,像是在等待几个小时之后,它就会展露花瓣,将最艳丽的美绽放给它想展示的人。
苏蓝怔怔地看着。
她想起她早上回来,或者早上起来时,走进家里就能看见的茶几上的鲜花。
她有一次说了,“真好看啊。”
于是花瓶里的花就永远灿烂地开着。
为她开着。
苏蓝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原来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里,钟予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她记忆里桌上永远盛开的花,雨天时的姜汤,深夜时的暖粥,数不清闲暇时间的水果和热茶,家里永远有她喜欢味道的熏香……
书房的书柜里填满了她能用到的书籍和资料,墙纸用的是她喜欢的浅暖色,地上铺着的是她最喜欢的羊毛绒毯……
她随口说过一句喜欢,下一次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全部换了。
离她不远处,钟予收拾好了花,他身上浸湿的雨水还湿淋淋地还在滴着水珠,带着夜里的潮气,落在地毯上。
他站起身,离开向楼上走去。
苏蓝没有动。
她留在原地,低头看着被他摆放在茶几中央,正静谧含着苞的花。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做着这一切的钟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她想起有一次下雨的晚上,她提前发了消息说想要回家,路上却因为堵车,把到家的时候生生推迟到了凌晨。
她穿过长长亮着橘色的灯的花园小径狼狈地走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就看见钟予撑着伞,站在门廊下等她。
黑伞和细亮的雨线,他撑着伞,站在黄昏的光里,就那样怔忪地看着她。
他在等她。
他说:“还想吃东西么。”
她说:“嗯”。
钟予就点了头。
他垂下眼睫,安静说:“好。”
然后她就在凌晨两点的夜里,吃上了刚做好的热粥。
现在的苏蓝想起来,如果那个时候那天的她没有回家,钟予……真的会一直等她么?
……会的吧。
苏蓝忽然感觉到迷惘。
对于钟予喜欢她这件事情,像是珠子串成线,一点连着一点,在她记忆里的无数细节,都在清晰地告诉她这一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