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那个雨夜,他撑着伞,在家门口等她一样。
她跟钟予相处过的每一天。
都是他全心全意,认认真真,向爱的人伸出手的日子。
站在原地不知道多久,苏蓝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响动。
“啪”地一声,像是什么破碎,清脆的声音溅落在地板上,打碎了夜里的寂静。
“……钟予?”
苏蓝下意识心一跳。
想起他被雨淋湿,苍白的脸。
她迈开腿,迈着大步快速奔上楼。
钟予站在浴室的镜子前。
浴缸里的水正在放着,滚动的汩汩流水声,带着氤氲的雾气,蒸腾在房间内。
钟予怔忪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浑身都被打湿,头发也被打湿,脸也被打湿。
雾气蔓延上镜面,他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轮廓。
他浑身都在滴水。
眼泪也被雨水打湿,冰凉和滚烫混在一起,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分不清楚了。
身上的黑色丧服,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更显得露出来的皮肤苍白得透明,透着凉意。
他松开丧服的系带,交领微微地散落,他侧过身的时候,看见了自己肩膀的那一道隐约的咬痕。
钟予伸出手,抹开了镜子上附着的雾气,对着镜子看它。
他摸上那一道痕迹。
那是她留下的痕迹。
他闭上眼又睁开,泪水又流了下来。
钟予伏在台子上,摸着咬痕,哭着呜咽。
哭得快要晕眩的时候,钟予又混沌地想起那个晚上。
他们从来没有过那么亲密,他迷茫时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思维都在迷乱,身体又疼又快乐,痉挛而热烈地剧烈颤抖,巅峰的时候她笑着亲吻他。
“你这时的表情,真漂亮。”她说。
然后他闭着眼,湿红的眼尾就落下了泪。
浴缸里正在放的水还在汩汩流淌。
钟予站在镜子前,侧脸抵在镜面上,他的呼吸微弱,又逐渐急促了起来。
她说他漂亮的。
她说他漂亮的……
痛苦和绝望和茫然交织,钟予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记忆了。
水汽蒸腾,热雾也蒸腾,镜面上白雾一片,逐渐地变得什么也看不清。
就好像跟那天一样,他想起她温柔地说话,动作却并不温柔。她近乎有些粗暴地支配他,摆弄他,想他做各种各样的事,听从着并不清醒的本性。
但那个朦胧的夜色里,钟予只是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反抗。
钟予……
钟予什么都给她。
包括像是镜子前,她架着他,他的额头重重撞在镜面上,不断地蹭出胡乱的痕迹,镜面上的雾气消失又弥漫,又再次消失。
他蓦地迷乱地想。
苏蓝是会喜欢……这样漂亮的他的么?
那他现在如果……
如果他……
钟予紧紧闭上眼,他上身趴伏在台面上,把额角抵上镜面,单手勉强撑在镜子上,另一只手,顺着漆黑丧服的衣摆伸了进去。
这样会更讨她喜欢么?
她还会想要他么?
钟予有些绝望地想着。另一只手贴在冰凉的镜面上,他蹙着眉紧紧闭着眼,睫毛乱颤,哭得都在发抖。
他好想见她。
好想,好想见她。
他太痛苦了,他要支撑不下去了。
可是如果,见到了她,她也不喜欢他怎么办?
“苏蓝……”
像是呓语,泪水顺着脸流下,他慢慢地垂下脸去,用额头抵在镜面上。
“苏蓝……”
钟予哭得伤心,他湿红的眼尾烧灼起来,泪水从长睫滚落,整个人浑身湿透,睫毛也湿透,大腿也湿透,从里到位都湿透。
浸了了雨水又重又凉的丧服散乱地挂在他的身上,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向下拉扯坠落下去。
朦胧的水声和自己吐出的呼吸声交织在耳边,钟予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
他抬起脸,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水汽氤氲,钟予伸出手,又把眼前的镜子擦了一遍,隐约之间,也只能看到自己艳红的眼尾和弥漫着红晕的脸。
她说他漂亮的……
他趴在台面上哭着呜咽,痛苦又绝望,整个人湿透又滚烫。
苏蓝僵直地背靠在浴室门外。
她震惊地全身发麻,心都在剧烈地跳动。
窗外的夜色浓重,大雨扫在卧室的玻璃上,噼里啪啦作响,也好像将她的魂都震得颤抖。
门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气息和呜咽。
她焦急闯进去时,黑发美人漆黑的丧服散乱在身侧,露出大片凝白的肌肤,他漂亮的脸上染上的潮红,和失神半睁的眼眸里那水色朦胧的色彩,已经浓重地映进了她的眼里,让她一瞬间整个人都绷紧了。
四肢仿佛不听使唤,苏蓝僵直地向屋外的阳台上走去。
骤雨又急又厉,穿过她的身体,带来一丝冷颤的寒意。
她的心跳的声音却越吵越烈。
甚至盖过了雨声。
她抓着手下被雨水打湿的阳台栏杆,愕然的心绪还是没有办法平静。
苏蓝深吸了一口气。
她沉下身子,单手捂上了额角。
闭上眼的黑暗之中,她居然想起了高中时候的事情。
钟予高一入学的那一年,钟家的玫瑰就成了所有人永恒的话题。
平常出行都跟着保镖的钟小少爷,在学校里变成一个人行走,仿佛城堡里的玫瑰失去了荆棘,让所有人都误有了一种“能够接近他”的错觉。
于是主动邀约他的人络绎不绝。好奇的人有,惊艳的人有,不怀好意的人有,怀着艳羡想要巴结的人有,什么样的人都有。
钟予只是站在那儿,用他那双漂亮的冰凉的眼眸,扫过去一眼,便有无数人要莽着上前。
“钟予”。
他代表的东西太多了。
贵族,财富,地位,还有那瑰丽如同玫瑰般的外貌。
学校论坛里跟他有关的帖子层出不穷,回复上万,他走到哪里,都是一阵窃窃私语的波澜。
苏蓝当然也知道他。
她的好友是钟予的头号粉丝,没事就在教学楼的阳台上往下看,
“苏蓝,快来,快来,钟予就在楼底下,他要走过去了!快快快!不看来不及了!”
苏蓝晒着太阳,不在意地撑着脑袋,“你自己看吧,别叫我了。”
好友话音卡住,错愕:“你,你居然也有对美色失去兴趣的一天?”
苏蓝回眼看她。
苏蓝慢慢纠正:“不是美色,我只是对他不感兴趣。”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可是‘小玫瑰’啊。”好友穷追不舍,“多少人的梦中情人,这你都不动心,你还是个正常Alpha吗?”
“……”这就挑战她的尊严了。
苏蓝头疼,耐心解释,“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你应该知道我的喜好吧?”
“啊?”好友愣了下,“你不就是喜欢美人吗?”
“……”
“……好。除此之外,我还喜欢不麻烦的关系。”
见好友茫然,苏蓝说,“小玫瑰姓什么?”
“姓钟。”
“钟家什么样?”
“他们是贵族……呃,排场很大……”
“那就行了。”
好友傻了一会儿:“可苏蓝,钟家是大家族,你家……你家也是大家族啊?”
“就是都是大家族才有问题。”苏蓝说,“两个家族的继承人谈情说爱,是家族联姻。开头就是两边长辈坐下来喝茶给你们定生死。”
外面的漂亮美人这么多,也没必要先把自己折进去。
苏蓝扫着手机屏幕,跟在她身边的小学弟正给她发来消息,说给她亲手做了蛋糕。
配了张照片,漂亮学弟将刚做好的蛋糕放在自己的脸边,对她甜甜地笑。
苏蓝顺手回了个【下午见】。
对面发来一连串可爱表情包,和一个乖乖的【好】。
——看,这就更舒服。
摁熄了手机屏幕。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下去,正好看见树木葱茏之下,众人口中的“小玫瑰”,正顺着树荫慢慢走。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抬起眼来,向上微微瞟了一眼。
美丽矜贵的少年,从楼底看向她。
目光幽深。
苏蓝想起来,这好像是上次他意外经历分化期,她背他去医务室之后,她跟他打的第一个照面。
苏蓝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就听旁边好友惊叹出声,“天啊!小玫瑰!小玫瑰看我们了!苏蓝,苏蓝你看见了吗?”
声音大得楼底都能听见。
“……”苏蓝弹了下她脑门,“你喊就喊,别带我名字了。让我暧昧对象们误会,你负责?”
说着,她冲楼下的钟予摆了摆手,指了下自己的好友,表示是她喊的,和自己毫无关系。
钟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敛下眼睫,依旧往前走着,身影消失在树荫尽头。
苏蓝跟好友顺着走廊回班级的时候,好友还在念念叨叨。
“唉,小玫瑰是真的好看啊,他们都说美人养眼是真的。我每天看他一眼,感觉上学也有动力了,考试也没那么难了,早上起床好像也……”
说到这儿,好友艰难地卡住了。
“嗯?”
“呃,苏蓝……”
苏蓝回头:“怎么了?”
好友迟疑:“那个……你最近上学校论坛了吗?”
“没有。怎么了?”
“有一些,呃,未曾谋面的朋友。”好友吞吞吐吐,“他们……做了个起床闹铃。”
苏蓝感到一丝不妙。
好友:“他们那个闹铃,是拿……那个,钟予的录音编辑加工做的。你没听说过吗?”
苏蓝找来了那个帖子,点了开来,发现那个隐藏板块极其热闹,回复数量都已经过万。
底下的回复有正常的,更多的是不堪入目的。
【Alpha们就要互帮互助!做了点福利给兄弟姐妹们分享!来,看看这个:小玫瑰起床闹铃.mp3】
【还有这种好事?】
【来了来了!火前留名一个】
【钟家公关不是很厉害吗?他们不会抓到这里吧……我先下载为敬了!】
【你们不觉得,小玫瑰那个嗓音,清凌凌的,尾音带着一点转……比起叫起床,很适合叫/床吗?】
【叫/床?你说到这儿我可就不困了,楼主不如做个睡前版……】
【兄弟,别说了,今天已经太多了】
好友一边嗫嚅地观察苏蓝的脸色,一边跟在她身后走。
直到发现她面色不变地发完了一条短信,收起了手机。
好友再低头,刷新页面,发现帖子已经黑屏了。
好友结巴:“苏蓝,那个……你,你干什么了?”
苏蓝看她一眼,冷得令人心惊。
她说:“找人把论坛黑了。”
现在的苏蓝,坐在漆黑的夜的雨里,一动不动。
那个朋友她从此以后划清了界限,那个帖子也被抹去了所有痕迹,那些人下载的文件,她透了点声音给钟家的公关,他们处理了一切的后续。
但现在黑夜里,坐在雨里的苏蓝很僵直麻木地,脑海里浮现出了这件事。
尤其在……她听见了,他的声音之后。
隔着那扇浴室薄薄的门。
她的心都在不规律地狂跳。
那是一种瑰艳的堕落感。
瑰艳的玫瑰,热泪迷蒙,喊她的名字。
灵魂在人间七日弥留的时间快到了。
苏蓝感觉得出来, 再过不久, 就要到黎明时分,七天前她死去的那个时刻点。
在那之后,这一世的一切事物都会跟她无关。
一切事物。
……包括钟予。
苏蓝已经慢慢平静下来了。
钟予喜欢她。
这件事情, 苏蓝已经确切地知道了。
苏蓝想,或许这只能说是命运的既定。
她无奈也好,震惊也好, 同情也好,或者说脑海里闪过那一丝的动心也好, 都不足以改变任何事实。
就算她是活着的时候知道这件事情,结局也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向来不喜欢处理麻烦的事情。就算那个人是一切都太有蛊惑力的钟家玫瑰也同样。苏蓝最大可能就是继续装作并不知情,并且与他更加疏远。
最坏的结果, 她找到合适的机会, 提出离婚。
她或许对钟予会有愧疚,但这并不足以让她改变。
收心, 专情, 舍弃情人,顾家体贴……跟她实在是不相关的词。
交易就应该是交易。
苏蓝轻轻地叹了口气。
况且, 她已经死了。
她从一开始,就和他说得很明白了。
这么想着,苏蓝走出走廊的时候,余光扫到了什么, 她停下了脚步。
边柜上放着一瓶药。
一个普通的白色药瓶。
没有标签, 也没有标注。
这是……钟予那天从小白楼那里拿回来的药?
莫名地,苏蓝顿了顿, 她转过身,看向药瓶。
……很奇怪。
按照联邦的医药法律,只要是药品,必须有相应的标注。
苏蓝投资过不少医疗企业,对这个规定很熟悉。
除非这不是正规……
她俯下身,凑近了一点,刚想再仔细看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她面前拿走了药瓶。
钟予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身上带着刚洗完澡的水汽,白皙的肤色被蒸腾地带上氤氲的淡红。柔软又湿濡的黑发贴在脸颊上,
苏蓝刚一抬眼,就对上他长又卷的睫毛,和微红的眼尾。
苏蓝脑海里下意识闪过了之前看到的场景。
深夜里的她的遗孀美人,身上漆黑的丧服凌乱,跪在雾气蒸腾的浴室里无助又脆弱,迷离着流泪自渎……
纵使对于苏蓝来说,这个画面也是一时半会儿很难忘记了。
不过,现在她面前的钟予,表情却是异常的冷静。
绿眸冰凉凉的,半敛着,他盯着手里的药瓶。
盯了一会儿,他拿着药瓶,走去了另一个房间。
有点……不对劲。
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苏蓝脚步顿了顿,不自觉地跟上了他。
窗外已经开始有了朦胧的曦光。
钟予打开橱柜,拿出杯子的时候,微光笼在他的侧脸上,勾出浅浅金色的轮廓。
苏蓝正对着光,她眯了眯眼。
她看着钟予拿起水壶。
看着他倒水。
看着他拿出药瓶,拧开盖子。
他的动作平稳而缓慢。
药瓶倾斜,咕噜噜只滚出来一颗药。
那颗药片静静躺在瓶盖里,被钟予拿在手中。
他垂眼看着它。
苏蓝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妙。
她盯向他的脸。
她好像蓦地知道了为什么自己感到了不对劲。
钟予……太平静了。
他太平静了。
他甚至没有再流泪。
那张淡漠的漂亮的脸,脸上一丝情绪都没有。
只有平静。
古井无波的平静。
这是一个哭了一整晚的人……应该有的反应吗?
苏蓝忽然想起,她只在一种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父亲重病弥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语调平稳地叫来了医生,说出了安乐死。
……即将要接受死亡的人。
苏蓝后退了一步,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的想法惊愕住了。
不会吧……
她又看向了他手中的那片药片。
霎时,有无数个细微的小点在她脑海中连接成线。
钟予喜欢她。
他在她死后去拿了药。
他在她葬礼结束之后遣散了所有佣人。
没有任何标签的药瓶。
白色的药瓶里,只有一片药。
苏蓝眼前,浮现出当时她看到钟予在小白楼拿到药之后,那脸上淡淡柔和的神情。
……钟予喜欢她。
问题是……
他喜欢她到什么程度?
苏蓝僵直地定在原地,当她看到停落回来的蝴蝶的时候,她没有在意它消失,上前几步径直问出了声,
“钟予——你知道钟予要干什么吗?”
蝴蝶只是静静地停在那儿,一动不动。
它待在房间的角落里,没有被晨曦照到的地方,几乎隐没在昏暗之中。
“是我想的那样吗?”苏蓝追问,声音急厉,“是我想的那样吗?”
蝴蝶依旧没回答。
苏蓝转过身,她震惊地看着钟予的侧影,胸口都在发麻。
不至于吧……?
应该不会吧?
钟予,他不至于,为了她……
看到他拿起药片,抬起手,苏蓝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想都没想,走上前,下意识就要去抓他的手。
“钟予,你冷静点,你!……”
手穿过去,抓了个空。
苏蓝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半透明的灵魂状态,第一次让她感觉到茫然。
她又一次上前,试探地伸手。
“钟予……?”
探出的手,穿过他的身体,依旧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抓到。
苏蓝重重退后几步,靠在背后的橱柜上,感觉一阵失神。
她眼前,钟予那张漂亮的侧脸,平静地一丝波澜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