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予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才会慢慢地,试探地,小心地,用手指探入衣领。
摸上肩后那道咬痕。
然后他才能知道。
那不是他臆想的梦。
恍惚的时候,他总需要一些确认。
就像……现在这样。
高烧烧得他额头滚烫。
枕巾柔软,蹭着他乌黑的发,带来细微的柔意。
月色朦胧。
钟予摸着自己肩后的痕迹。
眼尾潮红,似乎被发烧的温度灼烫。
有什么拉他入水,浸没,沉沉,向水底坠落而去。
闭上眼前,他好像恍然看见了苏蓝的身影。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
像那个时候一样。
是梦的话,也没关系。
她把手从钟予的脸颊上拿了开来。
本来她想要看看他烧得有多厉害, 忘了自己现在也感受不到温度。
她低头打量了下他。
发着高烧的钟予看上去虚弱又单薄。漂亮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浓成一片。
在黑夜里他连呼吸声都微弱。
就这么看着, 苏蓝莫名想起来, 上次见到钟予烧得这么厉害,好像还是在高中。
那貌似是钟予第一次经历分化。
矜贵美丽的小玫瑰在学校里意外分化,Omega信息素的蛊惑程度, 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那天的苏蓝,只是在不远的枪/支射击部练习,瞥见了人潮涌动, 就听好友看了眼手机说,不好, 你听过小玫瑰吗。
苏蓝装弹上膛,单眼眯起瞄靶,没在意。
她说, 听过。他怎么不好了。
好友说, 他意外分化,就刚刚。隔壁场馆Alpha全疯了。
场景肯定比她描述地糟糕得多。
苏蓝松开手, 放下了枪。
……她难得发善心拎开一众躁动的Alpha, 背这个陌生的漂亮学弟去医务室的时候,还被他在胳膊上咬了一口。
苏蓝无意识地揉了下手臂。
好人不太有好报。
她垂下眼, 又瞥了眼钟予。
他正烧得厉害,眉头都蹙着。
还是希望他能赶紧好起来吧。
苏蓝从他的床边离开,向阳台外走去。
月色柔和。
蝴蝶望着她半透明的灵魂身影伏在阳台的栏杆上吹风,蝶翼微微颤动。
最终归于平静。
钟予发烧来得突然, 退烧退得也快。
第二天早上, 带着额上的细密薄汗醒来,他似乎已经体温恢复了正常, 意识又清明了起来。
苏梓如期登门拜访的时候,钟予正好出门。
苏梓从车里出来,走到大门的台阶下。
少年依旧穿着黑色的衣服。跟苏蓝如出一辙的高挑身高,让他看上去比起之前更加消瘦。
“姐夫。”
少年仰头看他,热情的笑不带善意,挑衅地叫人。
“之前说好的,我来拿姐姐的东西,不算打扰吧?”
不再被姐姐管束的小狼,带着尖锐又毫不掩饰的恶意。
钟予正走出到门廊,没在意他。
细濛小雨拂过,带着泥土的潮湿气息,冰冰凉凉。
病刚初愈的钟予披上了件外套,侍者为他撑起伞。
“舒律师送来的遗嘱原件。”
没有得到回应,少年拳头攥紧又放松,他走上台阶,开门见山。
径直将一份文件递到了钟予面前。
“姐姐的话写得清清楚楚。你如果想要核实,可以再看一眼。”
钟予瞥眼过去,眼神在文件末尾停下。
密密条款的最下方,是一项名为“私人物品”的条例。写着签署人身亡之后,一切属于苏蓝名下的私人物品,全部送回到苏宅。
写得很明白。
他没说错。
钟予目光看的是最下方苏蓝的签字。
恣意的字形,末端扬起,是她的风格。
他很熟悉苏蓝的笔迹。
“没有问题的话,那我就开始了。”
苏梓已经想往屋里走,“姐姐的卧室是哪一间?在二楼西侧么?”
钟予说,“你可以回去了。”
“……什么意思?”苏梓脚步定住,感觉不妙。
钟予伸手将遗嘱的文件递还给他。
“字面意思。”
话音平稳,没有多余的解释。
苏梓看他两眼,忽然意识到不远处传来的响动。他退后了几步,往台阶下的另一个方向望去。
院落不远处,那里停了辆车。
有人正在搬运。大大小小的箱子,从主楼的侧门运出来,封得完整,堆叠整齐地放进货仓。
……他竟然已经收拾好了姐姐的东西?
苏梓愣住,回头冷冷,“钟予,你让人提前收好东西,是压根不想让我进姐姐的房间么?”
这回连“姐夫”都没叫。
钟予淡然地拢好了外套。
雨下得不算大,但凉意很重。
他不想再有意料之外的生病。
钟予走下台阶,侍者为他打着伞,紧跟身侧。
苏梓就眼睁睁看着他径直地走过了自己。
他不可置信,“你去哪?”
“喂,钟予?你无视我?”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要去哪?——”
雨声中,追问一声比一声聒噪。
小狼发疯起来没完没了。
走到台阶下,钟予侧身。
他那双冷冰冰又生人勿近的绿眸,回头远远打量了他一会儿。
站在台阶上的少年喉结滚了下,竟然忽地感到有丝凉意,胸口慢慢滞了下。
他竟然有些被镇住。
被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苏梓内心莫名地涌起了一阵恼羞成怒的怒火,他冷笑,“怎么了?难道你还想要管教我?”
他下了一级台阶,逼近,“你用什么身份来管教?‘姐夫’吗?你觉得你有这个资格——”
苏梓怒气冲冲还想要呛点什么,就听钟予嗓音冷淡地说了一句话,当时将他定在原地,话僵直地卡在了喉咙里。
“你最好收敛点。”
钟予精致的脸上毫无情绪,他静静开口。
“你对苏蓝的想法,我看的出来。别人也能。”
他说的很平静,像是只是在点出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少年的话戛然而止。
宛如被泼了一盆冷水,苏梓四肢发冷,如坠冰窟,“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钟予不带感情地收回视线,往台阶下走去。
少年嘴唇哆嗦,难以相信,内心最隐秘又最龌龊的秘密被人活生生当面剖出,又像是尾巴被点着了,他当即叫起来,
“你……你不要乱说!钟予,我警告你,我没有——”
钟予没有回头。
少年强扯出来的叫嚣声像是被扔进了吞没回声的涧谷,无端地被风雨刮回。
寒冷的潮意像是嘲讽,打得他胃内的火都烧灼到四肢百骸。
他蓦地吞下了声音。
雨声骤急。
门廊之下,苏梓看着驶向远去的车尾,独自站着,胸膛剧烈起伏,茫然的怒火堵在胸口。
“苏先生,”
管家适时走上前,“苏小姐生前的私人物品,已经为您打包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苏梓回眼看过去,管家的表情恭顺,不出一点差错,“钟先生今天行程繁忙,没有时间招待您。您如果下次想要拜访,可以提前跟我们联系。”
“提前联系?他!……”
刚想再说点什么,苏梓嘴唇动了动,又硬生生抿住了唇。
少年脸色沉下去,最后一言不发了。
他转过身,跟着管家离开。
“……啧。”
苏蓝坐在长椅上头疼。
她最近喜欢上了下雨天在外面呆着。
灵魂状态的她既淋不到雨,又感受不到冷,苏蓝反正哪里也去不了,就愉快地坐在花园里欣赏雨天风景。
一些活着的时候不太能做的事情。
苏蓝今天刚坐下没多久,就看见自己弟弟来了。
然后钟予出门了。
然后两人见面了,两人说话了,两人杠上了……说杠上有些不符合实际,她更感觉像是苏梓一个人的挑衅和一个人速度飞快的挫败。
钟予一句话,张牙舞爪的小狼就毫无还手之力,灰头土脸一败涂地。
最后苏梓独自被扔在门口,绷着个脸,面无表情地去取自己的东西。
这两人还说了一些她听了都头疼的话。
苏蓝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又叹了口气。
她现在真的很需要一些放松心灵的按摩。
在往常的这个时候,她已经在高级会所的私人包厢享受spa了。
要不然就在小情人的膝盖上。
这个也很解压。
【……】
蝴蝶在她侧边的长椅扶手上慢吞吞地扇着翅膀。
从刚刚开始,它就一句话都不说。
“你有什么问题吗?”
苏蓝思绪飘回来,好心地问。
她知道它是欲言又止。
【……你的东西。】
蝴蝶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
【为什么你的东西……都要拿回苏家?】
这似乎是一个很令她惊讶的问题。
苏蓝歪了下头,“你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
她笑了下,“当然是因为我体贴啊。”
【……?】
看不出表情,但蝴蝶翅膀振动那一刹那的凝滞还是被苏蓝察觉到了。
“我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么。”
苏蓝说,“处理遗物,这么私人的事情,当然不该扔给自己的交易对象。”
蝴蝶不动了。
【……交易对象?】
它好像有种预感,它知道苏蓝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了。
“对,交易对象。”
点着头,苏蓝忽然感觉到身边场景的变换。
周遭的视野逐渐变暗。
知道是因为离钟予太远,马上又要被牵引去别的地方,苏蓝早就习惯这种转换,老老实实地在原地不动。
苏蓝耐心解释:“说到底,我死了,钟予就跟我没关系了,他不欠我人情,也没有处理我私人物品的义务,这件事情不在他跟我的协议范围内。”
“而且,钟予有自己的情人。要是以后他们和和美美搬到一起同居了,家里还有个‘亡妻’的房间,人之常情也会膈应吧?”
【……】
“还不如我提早安排好,把我的东西都清掉,谁都不麻烦谁。”
苏蓝下意识搓了搓食指和中指,总觉得想要点根烟。
“就这样,正好两清。”
话音落下,画面转换,因为牵引,苏蓝又出现在行驶的车里。
窗外的景色向后涌动,色彩模糊成一片。
她看了眼身侧正闭目养神的钟予。
他精致的侧脸,还带着病愈的苍白。衬得鸦羽似的黑睫颜色更深。
看起来还是很虚弱。
苏蓝仰靠在椅背上。
“我的遗嘱,这都不算体贴么。”
【……】
蝴蝶一时之间,沉默地非常古怪。
在苏蓝的眼里,她是体贴的。
但它意外地开始理解。
不动心的人,没有任何顾忌。
她只是不在意。
车子减速,缓缓在一处僻静的街道停下。
苏蓝也跟着下去。
雨已经停了。
天光很好。夏末有些泛黄的枯叶被雨水浸湿,踩在她的脚下。水津津的,但苏蓝并不怕鞋子被沾湿。
算是灵魂状态的好处之一。
她也不关心钟予为什么来这里。
慢悠悠地,苏蓝沿着小楼后面的街巷走了一会儿,刻意保持着不会被牵扯回来的距离。
走回这栋小楼门前的时候,钟予正走出来。
苍白的黑发美人依旧是冷淡的,他微微点头,跟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说了些什么。
那人问,“你确定么?”
钟予轻轻地“嗯”了一声,将收到的东西握进手里。
雨后的微光,衬得落在他脸颊侧的碎发有几分柔软。
他几乎看起来很柔和。
苏蓝多看了一眼。
他手里是一个药瓶。
钟予发了烧,怎么还要到外面来找医生。
苏蓝收回视线,她没有多想。
从小白楼回去的路上, 苏蓝感觉钟予都心情很好。
眼尾晕红,那张平日里冷冰冰的脸竟然带上一些柔软的轮廓, 他靠在椅背上, 虚弱的病美人唇角微微抿起,瑰丽异常。
“他……遇到什么好事了吗?”迟疑着,苏蓝问蝴蝶。
不出意外地没得到回应。
苏蓝也想不出来, 小白楼,跟钟予的心情好有什么关联。
看医生难道会让人开心么?
苏蓝细细打量了一下钟予。
别的不说。
苏蓝也很少见到他这样柔和的神情。
很淡,很淡。
但又像是即将完成某种夙愿时候的快乐。
他的睫毛微微垂着, 更显得抿起的唇线轻柔。
艳丽的玫瑰,美得不可方物。
上一次见他这样是什么时候?
苏蓝恍然想了想。
……好像是婚礼。
她跟钟予的婚礼。
大家族之间的联姻, 向来规矩一箩筐,步骤和日程也多,何况这次一方还是旧世贵族的钟家。
她跟钟予是名义上的伴侣, 那既然为了名义, 所有复杂的婚礼流程他们也都走了个遍。
订婚宴,筹办婚礼, 挑选礼服, 鲜花,配饰……这些需要恩爱伴侣做的事情, 她跟钟予一个不落,还做得很好。
演戏演得很周全。
当然,事务繁琐,家族自然不会让所有的事情都落到一对新人头上, 他们巨额请来了最好的策划设计, 让这些人事无巨细地安排细节,只有选择性上的问题会来向她跟钟予敲定。
“婚礼的主要用花, 您觉得用绣球花可以吗?”
戴着黑框眼镜的策划师带着官方的语调,温和地询问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人,她推过去一份平板,屏幕上面的绣球花开得簇蔟团团,鲜艳温馨,
“婚礼的时间,正好是绣球花的花期。这种花的颜色很多,花型又比较丰满,寓意也很好,象征着希望,忠贞……”
苏蓝笑起来。
策划师以为她是赞许,眼睛一亮,“苏小姐是喜欢这个花语吗?”
苏蓝慢悠悠点了个头。
她看向旁边的钟予。
精致的黑发美人坐在她身侧很近,眼睫敛着,安安静静,一丝神色也不露。
这用在他们俩身上真的太不合适了。
苏蓝随口,“虽然绣球花真的挺合适的,但我们换一个好了。用玫瑰吧,玫瑰更漂亮。”
策划师一顿,“玫瑰?”
钟予抬眼,蓦地转向她。
眼尾薄红灼灼,是天然的风情。
苏蓝笑眯眯地回望他,嘴里回答着策划师,“对,我夫人喜欢玫瑰。用玫瑰最好。”
一句“夫人”之下,钟予睫羽轻颤,他抿了抿唇,别过眼去。
“……嗯。”
他对着对面冷淡应道。算是肯定了苏蓝说的话,
“……那就玫瑰吧。”
声音淡淡,似乎有些勉强。
“好,那我们婚礼的花就定玫瑰。玫瑰代表着浓烈的爱和真心,也很合适。”
策划师笑起来,“我听传闻说,苏小姐和钟先生感情很好,这下看来果然是真的。”
苏蓝弯眼也笑,不置可否。
于是他们婚礼时,海边悬崖就有了大片的玫瑰花海。
天色湛蓝,玫瑰艳红的花瓣从崖顶一直铺到崖脚,一眼望过去,在海浪声之中,绚烂至极。
圣台上,钟予垂着眼睫站在她的面前。
那天的他瑰艳美丽地惊人,连苏蓝都不得不承认。
那双眼抬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时候。
瞳仁清亮,眼尾嫣红,背景所有艳丽的玫瑰都失去了颜色。
唇角轻轻抿起,柔和又真心。
他期待的快乐太真。
苏蓝有一刹那的近乎恍神。
威严的神父站在高台,手放在他们的肩上,朗声宣布。
“——我宣布你们将成为永生的伴侣,生死都不能将你们分开。”
“我们将成为永生的伴侣。”
他们对视着,跟着慢慢念出,
“……无论生死,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漫天的鲜花和掌声中。
苏蓝俯身,吻偏了偏,落在他的唇角。
“苏蓝……”
贴近时候,她听到他轻声的呓语。
睫羽颤抖,气息断续都不稳。
他侧眼注视她的眼神恍惚又迷茫。
薄薄的水雾令人心惊。
他们走下圣台,暂时离开人群去后面休息的时候,钟予贴在她的身侧。
人群仍然能看到他们的背影,苏蓝的手就仍然搂在钟予的腰上。
他们极其亲密,极其贴近地走着。
苏蓝侧过脸,正好看到钟予耳侧的碎发落了一片彩色碎片,她顺手替他摘了下去。
钟予一顿。
他忽地转眼过来,怔怔地与她对视。
他们靠得太近,呼吸都能交织。
钟予忽然又上前贴近了一点,这样他几乎就贴进了她的怀中,他松松握住了她的手腕。
苏蓝有些讶异。
被人看着,她没有推开他。
怀中传来他温热的体温。
苏蓝才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单薄,少年到青年之间过度的身体乖顺地贴在她的怀里,轻飘飘地像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