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钟予离开的背影,声音放轻,却一字一句:
“你哭过么?”
“你伤心过么?”
“你有哪怕一点点对她的留念吗?”
问得很慢,少年笑起来,眼泪都流过嘴角,咸的发苦。
“如果你有一点点对她的留念,你都不至于能够这么精致地出现在别人面前。”
“你怎么做到的,钟予?”
“你怎么这么平静,你还是人吗?”
“你真的一点不难过吗?”
少年的问话噙着悲伤,泪水啪嗒啪嗒顺着他的下巴往下落。
“你要是真的不喜欢姐姐也就算了……”
“姐姐喝醉的那天晚上,你让司机送我回去的那天,……我看见了。”
“我没有走,我看见了。”
“我知道你跟姐姐睡了。”
钟予停下了脚步。
走廊里听不见雨声,但屋外的雨仿佛落了进来。
骤雨连密,将所有人淋湿浇透,无一例外。
钟予的手都冰凉。
“你是喜欢姐姐的吧。”
苏梓的声音哽咽又轻,“可是我不明白,你又凭什么?”
“你跟姐姐,不都各自有情人么?那你为什么还要跟姐姐睡?”
“你都有了情人,为什么还要勾引姐姐?”
“你凭什么又要别人,又还要姐姐?你就这么滥情放荡,既要又要吗?”
“你把姐姐当什么?”
少年眼泪掉着,身体都在抖,
“你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姐姐记起这件事情,我怕她会对你产生感情。但我又怕姐姐不记得这件事情,她就不知道你都干了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好了,我不用担心了。”
少年哭得调子都在发颤,
“我现在再也不用担心了。”
钟予走出苏家大门的时候,手指都在抖。
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捏上这只手的手腕,才能遏制住那种从心底涌出来的钝痛感。
……很快。
很快就好了。
钟予迷茫地敛下眼睫。
长睫在脸上洒下一层阴翳。
不远了。
等候在门口的侍者上前,恭敬地为少爷撑开伞。
黑伞伞沿很宽,劈开雨帘,黑影盖过天光,将钟予的身影都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之下。
钟予感觉自己下台阶的脚步都在虚浮。
他想要找什么东西扶一下。
但他知道,他没有办法。
一旦有了支力点,支撑他的东西就会慢慢崩溃。
他得自己来。
很快了。
再支撑一会儿就好了。
浓烈的痛感无时无刻撞击着心脏,几乎要将它震碎,他却不得不把它们都压抑下去。
勉强地,用力地。
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下去。
钟予又踏下一级台阶。
没关系。
很快了。
很快了。
还有几天就好了。
很快这些痛苦都会过去。
钟予迈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发现苏梓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追出来,大步越过了他,在台阶下方等他。
少年被倾盆的大雨淋湿,雨水渗进他的领口,发丝贴在脸上,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苏梓就这样站在雨里等他。
他并不在意浑身湿透。
少年声音很轻。
“钟予,你刚刚来的时候,见到了舒律师么?”
黑伞之下,钟予勉强抬眼看他。
苏梓问:“你知道他是来家里做什么的么?”
“他来告诉我们,姐姐的遗嘱。”
钟予怔然。
没有等他回答,湿透了的少年脸上露出了一个惨白的笑容。
掺杂几丝恶意,像是报复。
“这个遗嘱,说起来……也跟你有关。”
“钟予,你想知道吗?”
而他接下来的话,几乎让钟予的血液一瞬间凝结成冰。
钟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的车。
他的视线几乎模糊,意识开始不清醒,脚下的路都在踉跄。
他好像踩在沼泽里,每一步都是深陷,有手从泥地里拽人裤脚,将路过的所有生物都拉入深渊。
侍者为他拉开车门。
黑色的大伞被合拢收起。
天光与车内昏暗的交错。
车门合上。
视线昏暗。
车又开动。
钟予头靠在车窗的玻璃上。
玻璃沁着雨水带来的凉意,却没有办法将他唤醒。
气管都在烧。
眼眶都烫得厉害。
额上沁出的晶亮薄汗将乌黑的发丝濡湿。
染上的氤氲红色弥漫了眼下。
身体好烫,烧灼地他都快无知觉。
钟予半睁着眼。
他却不知道自己在看着什么了。
一片模糊。
他耳边只有少年的话。
一字一句。
少年带着奇异苍白的笑,一个字一个字吐出,说给他听。
他说,“钟予,你知道姐姐的遗嘱是什么吗?”
他说,“姐姐向来不喜欢她的东西留在别人的地方。”
他说,“所以姐姐遗嘱里说,她死后要把她在你那里留下的所有东西,全部送回到苏家里来。”
末了,少年的笑慢慢扩大,凝结成一个癫狂的弧度,“你不是不在意姐姐的死吗,钟予?”
“那你应该也不介意我明天登门拜访,去把姐姐的东西全部拿回来吧?”
“你不介意的吧?……姐夫。”
最后两个字落得轻轻,却重得像一柄重锤。
那双和苏蓝极像的浅金色眼眸,笑得弯弯说出诛心的话语,像是最利锐的尖刀,划得心脏鲜血淋漓,支离破碎,一刀一刀,刺进去。
胸口霎那的剧痛,让钟予恍惚间眼前都开始发昏。
视线中黑伞的伞沿几乎和天空的颜色模糊成一片。
好不容易,找到失去的力气。
钟予慢慢张开唇,干涩的嗓间慢慢地挤出一个回答。
“……好。”
光是这一个字,就耗尽了他剩余所有的力气。
浑浑噩噩地迈步离开。
钟予眼前都在失神。
他一向没有办法拒绝她。
他不会的。
如果这是她的遗嘱的话。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话。
他会顺从的。
他会听她的话的。
他会按照她的话做的。
也没关系。
那就拿走吧。
钟予头靠在车窗,细密的雨打在透明的玻璃上,随着雨中的风向后流淌出无声无息的线。
他阖上眼。
痛苦已经烧灼地他快要不行了。
钟予勉强跟自己说。
就要快了。
他还有事情要做。
做完了,就好了。
做完了就好了。
阖着眼。
钟予隐在袖口里的手,紧紧地攥着一只毛绒小狗。
细密柔软的绒毛,磨蹭着他的指腹,带来一丝微乎其微的温暖。
感受着它的存在,他才能勉强喘出气息。
……没关系。
没关系。
她还是给他留下了一样东西。
是他心爱的东西。
他很知足了。
车外的雨下得连绵又细密。
苏蓝被捆绑拽回来到车里的时候,恢复意识睁开眼,就看见了钟予。
车内安静。
黑发美人眼尾濡湿潮红靠在车后排的一侧,眼下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他阖着眼。
气息灼烫都微弱。
苏蓝看了他一会儿。
她轻轻蹙眉。
“钟予……发烧了么。”
他烧得很厉害。
车门被打开, 侍者看到靠在车椅上的自家少爷烧得满面酡红又意识模糊,一众吓得惊慌失措。
钟予被扶进家里, 家庭医生没多久就蜂拥赶到了。
一群人拥来, 一群人又走。
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
量体温,冰毛巾, 降温,吃药。
一颗药,两颗药。
红的, 白的。
温水送着药片滑入喉咙。
除了换衣服,已经烧得快失神又无力的钟予偏偏执意要自己来。
其他需要做的, 他都一样一样顺从了医生的话。
加衣服。
披上毛毯。
安静地休息。
少量地用餐进食,维持体力。
钟予很乖地,很顺从地做完了一切。
一切能让他身体好起来的事情。
钟家父母打来电话, 语气焦急又迫切, 山庄很远,但他们想要立刻驱车赶来。
钟予披着毯子靠在窗边的躺椅上, 月色落在他的指尖, 像是淌下的银色溪流。
还发着烧的人眼下的红晕没散,呼吸的气息烫得灼人, 他接了电话,却告诉他们自己没事,只是需要休息。
“淋了雨。”他说,“已经吃了药, 睡一觉就好了。”
“钟予, 你这样我们实在放心不下。”
电话里的人急切,
“苏蓝的事情, 我们知道你伤心,但你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医生来看过了,他说烧得不重,好好休息就能够康复。”
“医生是医生,你自己也得照顾好自己,不能再这样不管不顾……”
“我知道的。”
父母明显不信:“钟予……”
“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钟予声音很淡,平静地一句陈述。
他手上仍然拿着那一份写了日期的文件,上面还有十几项需要他确定的条项。
他的那句话,清凌凌地落在月色里,淡淡又冷静。
“什么事情……”
“葬礼?”
对面钟父钟母愣了一下,才忽地反应过来,声音也变得急切,
“你还在筹备苏蓝的葬礼?”
“嗯。”他翻了一页。
“你发着烧……”
钟父说不清楚,钟母抢来了电话,急声道,
“钟予,葬礼事情又多,打点起来又费劲,你不如交给一个专业的机构,我们可以替你联系来最好的主持人和最好的团队,一定会把苏蓝那孩子的葬礼办得好好的,你不用担心……”
轻柔的纱帘,被窗户细微开的缝隙里吹来的风拂起。
帘的末尾,细垂的流苏正轻柔挲着地板的纹路。
一下,一下。
月色落在他的手边。
钟予垂下眼,盯着文件上的流程图例,月色模糊的边缘正好落在纸张的一角。
带着淡淡的柔光。
月色的边缘也在晃动。
听筒里的人还在说话。
“钟予,我们知道你一向倔,但这次你得听劝,你不能这么操劳……”
“我知道。”
蓦地开口,他的嗓音慢慢柔和,却带着已经做了决定的口吻。
钟予带着那烫意的气息,安静地说。
“但这件事需要我来。”
这是跟她的协议的一部分。
他是她的伴侣。
就算是名义上的伴侣,他也要做好。
咬字很烫,又很清晰。
说得很明白。
听筒那里慢慢静了下去。
一声微弱的叹息。
散在月光里。
风停了。
角落里纱帘摇晃的流苏也停了。
挂上电话。
钟予向前动了动身子,毯子从他肩头滑落。
他抬起眼。
墨绿色的眼里,映出窗外夜色之中的月。
冰凉凉的,静谧的。
离他很远的。
……很快了。
他轻轻凝望它。
很快就不会那么远了。
很快……他就会把事情做完了。
从他作出决定的那一瞬,到现在,他已经坚持到现在了。
不远了。
钟予静静地仰头看了一会儿月。
体内的倦意与烫意慢慢地一并涌上来,钟予知道是药物起效果了。
他回到床边。
侧脸陷入柔软的枕头。
他发烧了,这在他的计划之外。
为了接下里的事情,他需要好起来。
电话里他没有说谎,他真的需要一副康复的身体。
昏昏沉沉,钟予睁着半失神的眼。
月光倾斜,落到他的枕边。
他看了一会儿。
手下意识地,慢慢伸过去,在触碰到那月色的轮廓前,停了下来。
指尖落在床单的地方,与月色轻柔的线,差着极短的距离。
他望着那条线。
这样近的距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烧得意识混沌。
恍惚间,钟予想起了别的事情。
他很少这样回想。
那个晚上,也是同样月色的晚上,他跟苏蓝,也是这么近。
这么近的距离。
甚至更近。
那是她第一次吻他。
带着淡淡的酒气,和蔓延的醉意,她俯身吻上他的唇。
她的手指摩挲过他的脸,浅金色的眼眸半眯着看他,仿佛在她的眼里,他被视若珍惜的宝物。
那是让人觉得深情的错觉。
但是钟予信了。
她的手指顺入他湿濡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又轻柔地吻他。
她说,“你真的很好看。”
说着醉话,笑得眼尾弯弯。
唇落在他的眼睫上。
所以痛的时候也不觉得那么痛了。
他的心里盈满了她的笑意和话,就像他盈满她一样。
吻将一切欲说未说又破碎的气息吞入唇齿间,她细密地吻他,他流着泪咬在她的肩上,她也并没有怪他。
痛又很痛。
快乐又很快乐。
又一次到的时候,钟予失神地凝望她的脸。
苏蓝没有认出他……真好。
那时的他支离破碎地想。
如果她认出他……
如果她知道是他的话。
……如果她知道的话。
然后,倏地巨大的惊慌将他笼罩。
下一波来得很快,思维断续飞扬,颤抖地空白。
但很快惊慌又追上了他,他像是即将溺水的人,迫不及待地,不顾一切地想要抓到点什么。
那种即将失去的慌张,让他的心都攥成一团,紧紧地揉不开。
于是他掉着眼泪,向她乞求,“苏蓝,你咬我吧。”
她歪了歪头,答应了。
她将他抱起,本能地去寻他的后颈,他却微微侧了身子,先将自己肩头送到她的唇边。
尖锐的牙刺入后肩细腻的皮肤,痛得他都快痉挛。
不知道是全是痛苦,还是又是受不了的快乐。
咬痕很深。
他留下了她的印记。
这就不是梦了。
时间失去了计数。
身体都像是已经散了架,使不上任何一丝力气。
从苏蓝怀里出来的时候,尤其地冷。
钟予仍努力地撑起身子,因为太过失力,翻身下去的时候差点腿软跪在地上。
膝盖磕得生疼。
没有吵醒她。
要擦的东西很多。
他现在没有时间去清洗。
勉强地用了毛巾,粗糙得蹭上去都疼。
他强撑着,收拾了全部的痕迹,勉强走出门之后,苍白的脸带着眼下艳丽的红,他用钱封住了所有见过他们的人的口。
不是他。
没见过他。
他从来没有出现在过这个地方。
巨额的数字能很好地收买人心。
记录。监控。人的口供。
他在那里的痕迹消失地一干二净。
钟予也很用心地去收拾自己。
清洗的时候他很仔细。
穿衣的时候也很仔细。
身上的痕迹太过明显。
那就衣服多穿整齐一点,领子扣到最高,袖扣也扣紧,吻痕和青紫都被遮盖掉。
颈后的暗红咬痕掩饰不过去。
钟予对着镜子,摸索着在自己的后颈上贴上了抑制贴。
嘴唇被咬破,钟予用手抚上那道下唇的血痂。
他慢慢地……抿了下唇。
血痂粗糙,唇瓣摩挲起来带来酥麻的痒意。
是她咬的。
屏幕亮起。
苏蓝发消息,说晚上要回来。
她的消息看上去就像是宿醉的人发的,语法倒乱,词不达意,零零碎碎列了几个名词。
钟予读懂了。
他看着消息发怔。
晚上又要见到她。
她的吻又恍惚在眼前。
带着巨大的不真实感,钟予扶着栏杆下了楼。
做饭的时候,因为脱力,手还在发颤。
但没关系。
做坏了也没关系,多做几遍就好了。
钟予依旧做了一桌的菜。
都是她喜欢的。
晚餐的点,苏蓝带着宿醉的头疼进来,揉着太阳穴坐在他的对面。
餐桌很长,她不容易发现他身上的细节。
钟予藏起自己的情绪,一声不吭地低头用刀叉切食物,怕她察觉出端倪。
就算她并不怎么关注他,但他只怕万一。
钟予一直沉默地很好,直到出门的时候,像是不小心碰到了某处青紫,他没撑住腿软下去,一只手扶住了他。
苏蓝揽着他的腰。
她迟疑。
“你……要不要叫医生来看一下?”
语调带着少有的关心。
她看着他,淡金色的眼眸倒映着他。
钟予能看到自己怔忪的脸。
他想起……他的唇上,那道明显的血痂。
他躲闪地偏过脸,匆匆推开她。
“不用了……谢谢。”
礼貌又疏离地拒绝。
像往常一样。
他不能让她发现。
就像其他不能让她发现的事情一样,钟予把真相隐藏地很好。
她不知道,他很庆幸。
只有夜色浓重的时候。
月色冰凉,思绪开始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