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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难撩(临江有月)


闻澈回头盯着徐舒,看着他在给核桃剥壳。
半晌,闻澈吐出一句:“你这个月的月银没了。”
徐舒的核桃才咬了一半,听到闻澈的这话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登时连核桃也顾不得吃了,小跑了几步跟上闻澈,讪笑着求情。
“别啊别啊,属下下回不说了……”

朝云殿中静悄悄的,除了皇帝偶尔的咳声,几乎再没有旁的动静。
宣宁皇帝久病不愈,朝中事务大多都交付给了闻临处置。但唯有文徽院诸事,是可以避过闻临,直接呈给皇帝的。
他将手畔的文书翻阅了多遍,将近一个时辰都没有休息。
宫中的内侍面面相觑,不知这看的究竟是什么。
看样子并不是什么要紧的折子,也不是什么十分难以决断的东西。
“传杜庭誉来。”
内侍几乎要以为自己听岔了。自从闻澈离开启都之后,杜庭誉便辞去了内阁之职。自那以后,皇帝从未召见过他。
见殿中内侍没有立即应声,皇帝方放下手中的文卷,重复道:“没听见朕说话么?传杜庭誉来!”
跟前的内侍连忙低头称是,碎步退出了朝云殿,吩咐人往文徽院去了。
文徽院在启都的另一角,一来一回在路上就耽搁了近一个时辰。等杜庭誉到朝云殿外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了。
杜庭誉站在长阶之下,并不踏上。
跟前的内侍不明缘故,只以为是杜庭誉还在固执于当年那些事,忙低声劝道:“杜大人,您切勿再想不通,钻那个牛角尖了。陛下与凌王殿下是亲父子,哪有隔年的仇气?如今殿下在启都好好的,您也将那些事搁下罢。”
杜庭誉身穿朝服,站在雪地中一派端正。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朝云殿前这漫长的石阶,恍然觉得上回走到这里,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分明没有隔了太久,但是却物是人非得极快。
他只是在雪地中稍稍站了一会儿,便提了袍摆往殿中去了。
杜庭誉在殿前跪拜。大殿中空落落的,直到一双手落在他的两侧,将他稳稳地扶了起来。
他没敢抬头,只觉得眼眶湿润。
“谢陛下……”
“文徽院不暖和,这些年委屈杜爱卿了。”皇帝此时才发觉,只不过几年未见,杜庭誉的鬓间已经满是霜色了。
杜庭誉道:“臣不觉得委屈。”
“你今日递上的学生策论朕都看过了。”皇帝并不与他叙旧,反而直接挑明了召他来的本意,“那个沈钦倒是依旧出色,今科或能有所成就,但是其他学生的策论,大多谈不上上乘……”
文徽院的诸生,除了有真才实学由府县举荐的,或者如沈钦一般由副榜入院的,其余大部分都是凭着父祖恩荫进来的。
现下科举重振,朝堂官员还是多半由科举擢选出来的,那些可以直接入仕的文徽院学生并不受器重了。
杜庭誉认了自己教导偏颇之处:“是臣之错。”
“可有一人,为何没有署名?”
皇帝将那卷书册拿起,递给杜庭誉来看。
见杜庭誉并没有开口,皇帝轻笑道:“好了杜爱卿,跟朕就不必拐弯抹角了。朕这些年鲜少过问文徽院之事,你也不会毫无缘由地将这些东西呈入皇廷。你将此人的策论放在最末,但是却意在让朕看到。朕说得可对?”
说罢,皇帝挥手示意让杜庭誉坐下说话。
杜庭誉本就年纪大了腿脚不大方便,此时的赐座很是及时。他谢恩后坐好,缓缓开口:“那,陛下如何看呢?”
“此人行文流畅,见解犀利,对江朔诸郡的治理都颇有见地,是极好的人才。比之当年的褚清连,沉稳相当,锋利有余。甚好。朕传你来也是要说说此人的。”
皇帝重新读了此文,不吝称赞。
杜庭誉笑而不语。
“这数年朕都没有见过这般敢于直言的人了,朝中推诿应付之风盛行,朕又何尝不知呢。”
见杜庭誉仍旧没答话,皇帝才觉出几分不对来,“难不成,此人不是文徽院的学生?”
杜庭誉道:“她是文徽院的学生。”
“那不就成了,让他来见朕。”
杜庭誉再次陷入沉默,不知该如何将元蘅的身份告知最好。
北成的朝堂几乎不可能接纳一个女子,无论她有什么样的才能。即使是褚清连收了一个女弟子,都要被人议论纷纷,遑论是将元蘅荐给皇帝。不出意外,皇帝知晓元蘅身份的那一瞬,这场对谈也就该结束了。
但是杜庭誉并非毫无准备就来此的。
现下皇帝在朝中推行什么都是举步维艰的。因为兵权不在他的手中,而朝中政事又被世家门阀所把握。从淳和帝开始,到如今的宣宁帝,他们没有人不在试着改变。只是陆太后谋反一事,又将外戚的权推上了巅峰。
若要将那些人在北成的根拔干净,单靠皇帝手中那点虚权根本就不够。
而元蘅是最合适的。
她本就生于世家,背后是元成晖的兵权。她又是褚清连唯一收下的门生,由他在衍州悉心教导。她凭着一股子朝中官员几乎没有的不肯服输的劲头,焉知不能成名臣。最重要的是,她有这个能力。
杜庭誉想试上一试,若是皇帝也能想到这一层,便能明白他举荐元蘅的用意。
过往数年朝堂上磋磨,杜庭誉是最了解褚清连脾性的人。此人一生除了皇帝,只信奉自己的诗书学问。他官拜内阁首辅之后,多少人慕名而来,均被他拒之门外。就连当年宣宁帝想让越王闻临拜他为师。都被他推辞了。
可他偏偏将一生所学和为官之术尽数教给了元蘅。
起初的不理解,在他见到元蘅的时候就全明白了。生于世家却没有染上那些颓靡的气息,虽是女子却从不甘示弱。
她命中或许有几分武将天分,但是被他那父亲尽数扼杀了。所以褚清连将她留在了身边,告知她生成女子是天定的,旁人有偏见那是旁人的错。褚清连让她知道世间并非只有衍州那么点大,所有的恩怨情绪也不必停留在元府太久。
“回陛下,她并不是臣的学生,而是褚清连致仕后隐居衍州时,所收下的门生。”
皇帝的眸光亮了些许,大喜:“当真?难怪朕觉得此人颇有他的治事之风……”
话只说了一半,皇帝似想到了什么,忽然沉默不言了。
他想起了之前听到的传闻。
皇帝皱着眉看向了杜庭誉:“是女子?”
陆从渊下了朝,才在陆府的正门处落轿,便将肩上的外氅脱下递给了侍从。侍从一边将雪粒给掸掉,一边递上了暖手用的手炉。
陆从渊看着像是已经乏累至极,但仍是仪度甚佳。他神色冷淡地接过了手炉,往辉和堂去了。
辉和堂内银炭烧得旺,不多时便将陆从渊的冷意驱散了。他微阖双眼养神,直到被一阵敲门声给扰乱了思绪。
陆从渊皱着眉睁眼,看向挑帘入内的陆钧安,心头升起一阵烦躁。
“做什么?”
陆钧安才迈了一条腿进来,瞧见兄长不是很待见自己,又讪讪地收回了腿,站在门框旁老实了。
“兄长,近日朝中可有什么传言?”
听完他这莫名其妙的话,陆从渊揉着酸胀的额头坐直了身子,问道:“你何时对朝中之事如此关心了?”
陆钧安知道自己素日混惯了,兄长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慢慢地踱至陆从渊的跟前,正欲开口,却又不慎碰翻了桌案上的笔架。
陆从渊本就心烦,便直截了当地问:“究竟何事?”
“是今日我与人吃酒时偶然得知,杜庭誉向陛下举荐了学生。”
陆从渊不以为然:“文徽院举荐学生是本分,大惊小怪什么。”
“不是!”陆钧安将笔架挪到一侧不妨碍他凑近了说话,才道,“听说举荐的人,姓元呢。”
“元?”
陆从渊倒是没有听说此事。
近日都察院中的事务太过于琐碎,他在值房中一连待了多日,来来往往的文书将他的桌面都要铺满了。若不是今日头痛,他难有休息的空隙。更无从去听人说这些闲话。
陆从渊道:“元成晖是有一个儿子,不过若我没记错,当是年纪尚小啊。再者说了,在启都的不是只有那个元氏长女么?对了,上回让你去侯府致歉,你去了么?”
“去了去了,兄长你别打岔!能传出这种事自然不是空穴来风,据说就是那个元蘅。你不知道她这些日子一直往来于文徽院之事么?”
陆钧安单是设想都觉得汗毛直立。
被手炉给烫到了指尖,陆从渊才回神将手炉搁在了一旁,嘲讽一笑:“当你说什么呢,竟是那个元氏女么?褚清连疯了,你当皇帝也疯了不成?”
“我朝不是没有过女官啊……”
陆从渊打断他的话:“正是有过,才更不可能了。昔日那个内廷尚仪,凭借着太后的关系涉政,最后落得什么结果?这种事不可能出现第二回。此事当成笑话,听听便罢!”
陆钧安还想说什么,但是陆从渊却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一副倦乏至极不愿再议的样子。他只好将未说出口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
他也不是这种爱管这种闲事的人,谁做官与他也没有关系。
但是上回元蘅将一盏茶泼到他的脸上,还迫使他颜面尽失地去侯府和王府赔礼道歉的事,让他这些日子都食不下咽。
本来觉得元蘅极有可能成为越王妃已够给他添堵的了,谁知现下又有人传杜庭誉向皇帝举荐她。
这简直就是一根梗在喉间的刺,让他无法倾吐又分外心烦。

闻澈打马穿过熙熙攘攘的文盛街之后,迎面便撞见了一顶青幔银螭软轿。
道路上积了雪,化了一半又被来往行人踏过,本就泥泞不宽敞。这软轿不大,但前后簇拥的随侍不少,熙熙攘攘地堵了大半边的路。
一身素衣的闻澈并不张扬,最前之人也不认得,张口就是斥责:“不长眼么?敢挡左都御史的路?滚开!”
身后徐舒正欲开口反驳,闻澈却抬臂挡了一下。
他从容勒马,眼皮微抬:“原来是左都御史。”
“认得就让开!”
“这派头,本王还以为是哪个宰辅大人……”
闻澈声音清越,终于惊得软轿中闭眼小憩的陆从渊。
陆从渊冷声吩咐落轿,规规矩矩地走到闻澈跟前,侧朝着马头行了一礼。
“是臣管教下人无方,扰了凌王殿下,回去臣定责罚于他!”
“是挺无方的,但责罚不如自省。连跟前的人都会乘大人之威势,言语傲慢无状,难免会让世人觉得,陆大人也是如此。”
闻澈并不让他平身,而是目光上下打量着陆从渊,毫不留情面地嘲讽。
这么些年了,陆从渊虽已过而立之年,但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举止有度,让人挑不出错处。
闻澈回启都许久了,除了那个陆三,从未再碰见其余的陆家人。如今只是打马上街吃酒,却能直接撞见陆从渊。
撞见了,他就必不会轻易放过。
“臣知错,回去便自省。”
“但本王规规矩矩地在路上走,不能平白被人辱骂。”闻澈若有所思地张望了一下,又道,“大人是要往都察院去么?”
陆从渊并不知闻澈这话是何意,只点头称是。
“那路也不远了,劳烦陆大人步行去罢!软轿留在这里,让方才言语无状之人跪在此处一个时辰,此事便作罢。”
既然有人喜欢用官威压人,那闻澈并不介意用威势再压回去。
陆从渊知晓闻澈是故意找他麻烦的,出的就是当年离开启都的闷气。少时闻澈就是这种脾性,原以为他如今会变一变,谁知还是如此!
他在袖间握紧了拳,再度行告辞礼:“是。”
见陆从渊将轿子和随侍留在原处,自己步行远去,闻澈才轻笑出声。
“殿下,咱们何苦招惹他?”徐舒不免有些忧虑。
闻澈冷然道:“是他何苦招惹本王。当年谋反的帽子被他们陆家扣到我母后和舅舅头上,本王还没跟他们一一算清楚呢。往后日子还长,这算什么?”
他正欲驾马离开,却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清风阁跟前。
似乎感觉有谁在瞧他,闻澈抬眼望上去,看到了临窗而坐的元蘅。
亭阁错落,窗外梅枝斜斜地探向雅致窗棱,梅蕊处未化的雪映得那人更清冷几分。她撑着侧脸看他,虽看不清神色,但露出的一小截如白瓷般的素腕,已足够让人心中一动。
闻澈没有片刻犹豫,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徐舒之后,便往清风阁去了。
临窗的位子隔着轻纱,被冬日的风吹得轻微摇晃。而元蘅似是看出了闻澈会过来,便将手中的笔停了。
“化雪了,冷得很,元姑娘还有心情待在此处?”
闻澈放下轻纱,两步跨了过来,抬腿坐在了元蘅跟前。
清风阁确实不怎么暖,因着四处空阔的构架,烧起来的炭只能烘热跟前的一小片位置。元蘅的手腕不免被冷风吹得有些发青。
元蘅面上笑意不明,挪开了手畔的镇尺,将写好的东西折起来,压在了一堆书册之下。
“化雪天冷,殿下还当街难为人呢。”
“这就算难为了?”闻澈顺着窗子看下去,那侍从果真就在软轿处跪着,而陆从渊的身影已经拐过了文盛街的尽头,看不清了。
“俞州更冷,那才算难为。”
元蘅笑道:“上回是您让我忍耐蛰伏,不要招惹小人。怎么今日殿下又沉不住气了?”
“取笑我呢?”
闻澈并不答,只看到元蘅对面的位子上还搁了盏用了一半的茶,热气已经散尽。
他碰了下冰凉的杯壁,转而问道:“有人与你一同?宋景么?”
之前就算是安远侯拎着棍子威胁,宋景也只是口头上应允,背地里还是偷偷溜出侯府。结果遇上柳全后,病过这么一场之后,他反倒是安分了。除了文徽院和侯府,他是谁请也不出来。
就连闻澈,也多日没见过他了。
“不是,是沈明生。最近修补平乐集,有很多地方我不太明白,所以邀他出来商讨一二。方才他发觉漏了几本文集没带,此时折回院中去取了。”
闻澈愣了下,视线从杯盏上收回:“你将自己拜褚清连为师的事告诉他了?”
“对啊,不能说么?”
闻澈想起之前,元蘅将自己师父是褚清连,并且手中有平乐集的事捂得严实。若不是他看到了,元蘅从来不打算跟任何人提及。
可是如今,她竟将此事随意告知沈钦。
闻澈不依不饶地问:“你们如今很熟么?之前本王追问你,你才肯不情不愿地告知。为何却能轻易说给沈明生?”
她抬手示意小厮再上盏茶,轻笑:“说了实话殿下别不乐意。之前我总觉得,殿下看起来不像好人。”
闻澈:“……”
他竟生生被气笑了:“不是好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你?沈明生看起来就像好人了?”
元蘅沉吟片刻,道:“怎么说呢,沈兄温润君子,不会说两句话就急眼。”
她这又是在阴阳怪气。
闻澈可算知道有口难言是什么滋味了。
“比之温润有度,本王自然比不过你那沈兄了。三番五次来烦你,还望姑娘别嫌恶了才好。”
闻澈险些岔气,顿觉自己跟元蘅说话,不必太往心里去,否则总是三言两语就能将自己气出个好歹。
小厮托着托盘奉茶,闻澈伸手去接,才碰到杯盖便想起什么,火冒三丈地问元蘅:“这茶是给本王的么?”
向来都只有闻澈气别人的份,眼下他才知晓了万物相生相克。
元蘅瞧着他这模样,嫣然一笑:“殿下想喝自然管够,记侯府的账上。”
谁稀罕她记账。
闻澈将茶一饮而尽,一时觉着自己定是抽了风才要往清风阁来。分明方才自己是要回王府的。
看着元蘅继续执笔蘸墨,旁若无人地书写,闻澈竟觉得心中泛起了一些微妙的情绪。就像元蘅方才说的,以前元蘅见了自己只会冷漠疏离,现下却能说笑几句了。谈不上朋友,应当也算稍微知心罢?
她垂眸敛目的样子甚是柔和,执笔而书,一手流利漂亮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端正昳丽。她沐在日光微薄的冬日,比雪色还要亮眼。
不知怎的,他因着元蘅的话,想起了沈钦的样子。
那人的确是温润端方的书生,有出众的才能但却从不骄躁,是顶好的人才,日后是能堪大用的。
这种人与元蘅相似,能有说不尽的话。
若是寻常儿女私情,说上一句登对也不为过。
想到这里,闻澈心底刚压下的烦闷不悦又升了起来。分明沈钦都不在这里,可他就是暗暗想全了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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