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来这里就是看我写字的?”元蘅感受到了这一道灼灼的视线,手中执笔未停,眼皮也不抬地反问。
闻澈骤然回神,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声,道:“自然不是,我……”
他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得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钦像是为了快些赶来跑了一路,刚顺着木梯上来,便扶着墙费力地喘着气。
他的怀中还抱着一摞书册,为了不被外冷风吹乱,他在书册的外面包裹了一层粗布。
沈钦看见闻澈的瞬间有些愣神,甚至是手足无措。
他本就是很容易紧张的人,眼下瞧见闻澈的目光并不是很近人,只觉得自己后背都起了一层薄汗。
他将书卷搁在桌案上,腾出手向闻澈行礼:“见过凌王殿下。”
“你怕什么,本王又不吃.人,坐罢。”
再怎么说,沈钦也是杜庭誉在文徽院最喜欢的学生,闻澈也曾读过他的一些诗文。他对有才的人还是要惜上几分的。
“哦,哦,好……”
沈钦又搬来一个红木凳子,挪过来坐下之后,他便一直用双手搓着自己的膝盖,试图缓解自己的局促。
元蘅冲沈钦柔和一笑,接过他带来的书卷后道:“累坏了?我就说了不必跑这一趟,我们回去再看也是一样的,你执意要去取。”
这样的语气也太温柔了些。
闻澈没听过她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顿时觉得“我们”二字听起来也甚是刺耳。
“本王在这里喝茶,会扰了你们说话么?”
闻澈将茶壶拎起,给自己添了一满盏,眼角带着笑地看向沈钦。
沈钦登时摇头:“怎会?是我们还怕扰了殿下的清净呢。”
“那就好,你们说啊,别因为本王在这里就拘束了。”
闻澈饮了口茶润喉,却有些品不出滋味。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元蘅不知道闻澈又在发什么疯,从他方才转道来了清风阁之后,这人就没对劲的地方。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闻澈竟真的在这里干坐着喝茶。
直到沈钦先受不住这种诡异的氛围,将手头的东西抄写完毕之后便先告辞了。
沈钦离开之后,闻澈才终于慢悠悠地起身,说王府还有要事要处理,要先回去。
刚掀了纱帘走出去,不远处看戏了许久的徐舒便悄悄地挪过来,轻声道:“殿下若有空,不妨多去几趟远山寺。”
“去远山寺作甚?”闻澈脚步微顿。
平日徐舒也是没大没小惯了,再加之月银都被扣了个干净,他也没什么可顾及的了。
徐舒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叹道:“去拜拜佛,静心啊……”
朝云殿外的日光亮得晃眼,入冬了的启都甚少有这样的晴日。
皇城巍峨,尽是一眼看不到头的红墙高阁。
引路的内侍顺着长阶走着,元蘅就跟在他的身后。
风吹满袖,素白的衣袂翻飞飘逸,本是轻淡的颜色,此时在这等艳丽漂亮的皇城中却显得夺目耀眼。
殿门紧闭,听不见里面在商议什么事。
她并不多问,受传召来觐见皇帝本就是意料之外,她猜不出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为的那桩不上不下的婚事。
直到殿门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着绯色曳撒之人,日光落在他的发冠之间,细碎得像是金子。
何等的矜贵,他甚至连眼风都没有扫向一旁的元蘅。
内侍看出了元蘅的疑惑,凑近低语道:“这是陆从渊陆大人。”
怪不得,元蘅了然。
若是当年造反事成,北成改朝换代,难保这位陆大人不会坐上皇位。
像是他这般矜傲之人,在朝中说不上权倾朝野,亦能震慑众人。可是那日在文盛街,他却心甘情愿地落轿向闻澈认错,徒步走回都察院。
在众人眼中,再瘦的骆驼也不见得可怜。但是在陆家人眼中,这等天差地别的落魄是无法容忍的。
他们如今看起来像极了为北成鞠躬尽瘁的臣子,但就怕明争已尽,暗抢无涯。
“元姑娘?陛下传您进殿说话呢。”
内侍的声音将她唤回神,元蘅方收回目光,跟着他往内殿去了。
她行了拜礼,却迟迟没有声音唤她起身说话。
皇帝就高坐龙椅之上,看着这个身形瘦削的女子,似乎在为着什么游移不定。
许久的沉默之后,皇帝终于开口:“看不上越王妃的位置?”
他边问边起身走来,驻足在元蘅的跟前。
元蘅看着面前的这双脚,思忖片刻道:“非也,越王殿下光风霁月……”
“这套说辞就不必了,说真话。”皇帝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元蘅坦然道:“臣女认为,臣女不想要靠着别人得来的尊荣,望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轻笑,抚摸了挂在跟前的鸟笼,用金匙碰了鸟喙去逗弄:“你是世家女,你可知世家女的姻缘由不得自己?你又可知,先前衍州递来启都的折子中,呈报了拦击柳军的战况,其中不乏对凌王的感激,内容也算公允,但是……”
皇帝放下金匙,看向元蘅:“没有你的名字。”
这一句话有如千钧之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元成晖想要让女儿发挥最多的价值,却又将她的付出尽数隐瞒。那一两个月的食不下咽,奔波忙碌,如今化成了一句话——没有你的名字。
没有你的功劳。
大概数年后,元氏抵抗柳军的功绩,是要算在元驰的头上的。
可是元蘅却出乎意料地冷静,只应声:“嗯。”
“元成晖想为幼子添些功勋,将你的事隐瞒不报也是常情。但是,你恨么?”
除了闻澈,这是第二个人问她恨不恨。
元蘅淡声答:“本就不是臣女的功勋,是燕云军英武不屈,苦守城池的结果,臣女不敢领功。叛乱平、百姓宁,便是当日所做之事最大的意义,无关谁做的。”
闻言,皇帝的动作微顿,抚摸着鸟笼上的纹路,叹道:“平身吧。”
从入殿到现在,皇帝就是要磨她的性子,想看她知难而退,但是心中又不免有些期盼。如今科举重振,可那些在朝中没有根基的寒门士子根本就走不远,而那些文徽院学子入仕之后头一件事,亦是向世家投去拜帖。
可悲可叹,皇帝如今没有人能信。
元氏是个好选择,但是元成晖年迈,儿子又是一个不争气的,根本就不堪用。
唯有元蘅。
皇帝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才笑道:“你得明白,你想不想要是一回事,该不该你的是另一回事。”
“那陛下觉得,什么是该臣女的?”
元蘅声音清晰柔和,在空荡的大殿中响起之时,却显得格外有分量。
为了家族的兴荣,背负起所谓世家女的“责任”,去嫁给一个并不熟识的人么?
那人又是何等的卑劣,试图用女子声名要她妥协,日后就能与她琴瑟和鸣相携一生么?
“该你的,就看春闱,你能不能拿到了。”
“元姑娘留步!”
元蘅刚走出朝云殿,便在宫道上被明锦公主拦了下来。
宫道上风大,连明锦鬓侧的发丝都被吹乱了。她今日跟前没有侍从,也抬手屏退了给元蘅引路的宫人。
元蘅只上回在文徽院与明锦有过一面之缘,其余时候并无干系,而明锦今日看起来倒像是有话要与她单独讲。
上回匆匆一见,元蘅并未有机会好好看一看明锦的模样。据说她的生母沈昭仪便是名动北成的佳人,如今看着明锦,元蘅只觉得此言不虚。
梁皇后性情沉稳,又将她养得甚为知礼,半点骄纵都没有。
“元姑娘可愿意去本宫的殿中小叙片刻?”
明锦见她点了头,便与她同行往皇后宫中走去。
“原本是该搬去公主府的,但母后身体不好,泓儿年纪太小,本宫不得已便多在宫中住上几年,也好照拂。”
关于梁皇后的处境,即便明锦不提,元蘅也是知晓的。
自从当年太后谋反之事后,梁氏遭受无妄之灾被牵连其中,梁皇后为了证梁家清白,便自请废去后位。皇帝虽然留了她的后位,但是亦为此动怒,再不肯见她,也不允许闻澈入宫与之相见。
就算是闻澈回了启都,获了封号,依旧不能再见母后一面。
元蘅道:“那臣女此番贸然往皇后娘娘的宫中去,可会扰了娘娘的清净?”
明锦笑答:“去偏殿一叙,不扰了母后不就行了?”
沿着梅树走出不久,便见一座紧闭的宫门。是上回元蘅来谒见蕙妃路过时看到的那座宫门。
当时她只觉得此处凄冷,万不曾想到这里竟然是中宫皇后的居处。
推开宫门,梅花冷香愈发浓郁地扑面而来。
没有过多的人烟,没有来往的宫人,只有这些连片的红梅,树根处还培着未化尽的雪。
推开偏殿的门,明锦吩咐人上了茶,才问道:“宫中有些闲言碎语,不知当不当对姑娘讲。”
元蘅接了茶,笑道:“公主但说无妨。”
“姑娘要与越王退婚?那此事,方才父皇是怎么说的?”
元蘅答:“陛下今日倒是未说此事。不过,既然退婚书已经送至越王府,那便不会轻易再有其他可能了。”
明锦饮茶的动作微顿,拨了拨浮沫,抬眼看过来:“你是说,今日父皇召见你不是为了这桩事?那是为了何事?”
“是些无关紧要的衍州旧事罢了。”
元蘅觉得那些事尚未尘埃落定,还是不方便到处宣扬,便稍作遮掩。
尤其是明锦今日无缘无故找上来闲谈,自然不会是偶然。
这位公主大抵是在宫中待久了,没受过什么苦,眸中澄澈得能让人一眼看尽心思,一点也遮掩不住。
半晌,明锦才启齿:“那既然婚是要退的,姑娘还是早日回衍州为好。启都……”
“启都怎么?”元蘅微微蹙眉。
今日明锦实在是太不对劲,莫名其妙就不说了,说话也总是吞吞吐吐。
明锦端着杯盏的手不经意地颤了一下,笑道:“没怎么。本宫与姑娘一见如故,只觉得亲切,说的自然都是真心话。启都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家,还是担忧姑娘你想家了。”
接下来的闲谈,明锦闭口不提今日究竟有什么事来找她,似乎只是闲来无事,特意来找元蘅说话解闷的。
但是元蘅也从话里话外听出一件事来——明锦并不想让她留在启都。
元蘅走了之后,明锦才如释重负一般呼出了一口气。
可是下一瞬,便有人从她的背后抱住了她。
那人的怀抱很冷,像是在雪地里待了许久,若是细细嗅来,还能闻到他身上浸染上的梅香。
明锦伸手想要挣开,可是他的手臂却收紧,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怀里,还在她的鬓间留下细密缠绵的亲吻。
她感受不到半丝柔情,只觉得荒唐,眼角泛酸,努力许久才将眼泪忍了回去。
“你怎么不按我说的做?”
陆从渊松开了手,厚实的掌心落在她的双肩,将她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哭了……帮我就那么难过?当年是你说喜欢我,后悔了?”
“早就后悔了,陆从渊,你现在就是个疯子!”
陆从渊笑得很淡:“我一直都是疯子,你不能是今日才看出来的吧?你方才为何不追问皇帝跟她说了什么?”
明锦却似心死一般:“你想知道?你自己去问啊。”
陆从渊的拇指抚上明锦的眼角,不温柔地替她抹去泪痕,声音也冷了下来。
他叹道:“你现在每次见我都这种态度……你也不必百般暗示元蘅离开启都。她不会走,我也不会容许她毁了我这么多年的隐忍。你就算不按我说的做,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你真恶心。”
陆从渊早已猜到她会这么说,微微挑眉,戏谑道:“过奖。”
“别逼我恨你。你若伤害无辜,我必会亲手杀了你。”
明锦将她的手拂开,往殿内走去,根本遮掩不住失望和厌恶。
陆从渊只是面上的笑意全部敛去了:“我等着。”
第22章 针锋
一颗石子骨碌碌地滚在了元蘅的脚边,她顺着往树上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对上闻澈的目光。
他在元蘅抬头的一瞬笑得更开,将树枝压得轻微颤动。暗红广袖随风而动,如画中人。
元蘅只看了他一眼,便俯身捡起了小石子,在手中掂了掂。趁闻澈不注意,元蘅朝着他将石子抛了回去。
似乎没料到她会砸回来,闻澈一惊,慌促地伸手去接,才勉强保住自己没有破相。
“你也太狠了!”
闻澈看着手心的石子,不敢再抛回去,只能顺手丢掉了。
元蘅将手中的一卷书塞进袖袋中,抬眸看着坐在树上的闻澈,道:“你也太无聊了。真要没事做,帮我抄书来!”
闻澈轻身一跃便从树上下来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你现在对本王也忒不客气了些。不行礼就罢了,还支使人。”
“殿下还委屈上了啊……”
元蘅难得有兴致与他说上几句,“这是哪里?”
“侯府啊。”
“哦,您不说,我还以为是凌王府呢!”
闻澈理亏,摸了摸鼻尖便笑着跟上了元蘅的步子,笑着解释道:“你这说的哪里话,本王与你表哥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情义,还不能来与他说些闲话么?再说了,本王也没有很经常来吧?”
很经常。
元蘅并不理他,只是径直往雪苑中走去。
自从皇帝明示允许她以文徽院学子的身份参加春闱之后,元蘅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毕竟此时距离年关只余不足两月,而过了年后,开春二月便是春试了,留给她准备的时日并不多。
那些科举所囊括的书籍,她都是读过的,但是若是要参加这种科举,自然不能仅是读过就可以。无数人寒窗苦读数年只求一个结果,元蘅自然不敢怠慢。
仔细说来,此事算是皇帝在万般无奈之下对她的妥协,但也是元蘅证明自己的唯一机会,亦是证明女子并非全然不可能入仕朝堂的机会。
雪苑中的亭榭背风,即使是在冬日也丝毫不冷。
闻澈翻了石案上的一卷书,略微皱眉:“你抄这些书作甚?”
元蘅头也没抬地扯谎:“解闷。”
“你拿着本王老师的注解解闷?”
闻澈翻开书籍,只看了两行便知这是杜庭誉对那些圣贤书所做的注解。因为只是注解,终归是略显枯燥,所以平日里除了要参与科举的士子会借去看,也没有谁会在意。
“那殿下抄不抄?”元蘅发觉闻澈糊弄起来是真麻烦,索性直接将他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闻澈失笑,便掀袍落座:“抄。”
他压了袍袖去提笔蘸墨,另一只手则抚平了书卷的一角,落笔。
这一刹那,元蘅有些出神。
太像了,无论看多少次,她都会有些分不清闻澈和容与。
她相信世间会有生得相似的两人,但真的有人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么?
她从来没有将闻澈当做过容与,但还是会在看到他出现的时候,心里稍稍有一丝波澜。
“这些东西……”
闻澈刚抄了几句,还是好奇一问。“对你修补平乐集用处不大吧?老师曾经做礼部尚书时,政见便与褚阁老不大相同。”
她一边翻书,一边淡淡答:“他们和而不同,是他们的本事和气度。我既不是杜司业,也不是我师父。他们的不同,又与我何干呢?”
闻澈抿唇一笑:“受教了。”
书还没抄够半柱香,便见漱玉推了雪苑的门进来。
她看到闻澈也在亭下抄书时愣了下,但还是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向闻澈潦草行了拜礼之后,便道:“姑娘,越王殿下来了,由门房引着正往雪苑来呢。”
自打上回在兰泽宫两人不欢而散后,闻临便再没有往侯府送过那些莫名其妙的书信,也没有派人捎来只字片语。但是元蘅此时蓦然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会胸腔里憋闷,像是被人重重拍了一掌。
她侧目看向闻澈,意思是看他要不要先回避。毕竟在雪苑中被越王撞见两人坐在一起,不知这人会否将恶气出到闻澈身上。
平日闻澈最识人心,今日却避开了她的视线,安然继续抄写。
他竟铁了心要装傻。
元蘅正欲开口与他说明白,谁知闻澈却抬眼看她,眸色平淡如初:“砚台里的墨干了,劳烦元姑娘研墨。”
说话间,雪苑外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闻临的笑也停在看到闻澈的那一瞬时。他愣了下,才终于挪动脚步走了进来,停在亭外几步远处。
这时闻澈才似看到闻临一般,笑着起身:“皇兄?今日朝中事务不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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