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蘅皱眉,问道:“夫人今晨不是用过药了?”
仆妇低声道:“不是夫人的,是景公子的。昨夜景公子高烧不退,估摸着是受了凉。”
哪里是受了凉,这是受了惊吓。
依着宋景所说,他莫名其妙被人传出府去,却被柳全打昏了,因此落下了伤。他本就是个常生病的身体底子,如此这般便更严重了。
一向喜好到处玩乐的侯府少公子,头一回安稳本分地待在房中好几日。他就算无趣到和窗边鸟笼里的麻雀说话,也不肯朝府外迈出一步。
元蘅叹了气,将药盅接过来,准备自己将药送去给宋景,顺带着看看他病得如何了。
没走出两步,身后便有一人快步追了上来。
“姑娘,侯爷找您。”
“好。”元蘅只得将药递给了漱玉,“那你代我去看看他,若是还不好,便着人去请太医来诊。”
交待罢了,元蘅才随着那人去见安远侯了。
进了劝知堂,安远侯神色肃穆,也坐得端正,手中握着一折文书,微微蹙眉。看着这场景,元蘅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夜之事就算是有闻澈帮着隐瞒,也难保不会惊动安远侯。
“外祖……”
元蘅踏过门槛,便在靠近门边的位置停下了。
安远侯闻声抬头,将手中的文书搁在了一旁,紧锁的眉头未舒展。
“我去礼佛之时,你去了文徽院?”
思索再三,安远侯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竟是为的这桩事。
无论哪一桩,元蘅都有些心虚。她暂住在侯府,并不想给安远侯惹上任何的麻烦。
见她点了头,安远侯才叹出一口气,将方才那折文书往前扔了一下,落在桌角处。道:“杜司业要见你。”
“见我?”
待细细看过了杜庭誉的书信,元蘅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信中之言也算含蓄,没有直言她扮男装进文徽院之事,而是委婉曲折地说了自己对元蘅那份文章的赞许,欲与之详谈。
“什么文章?”安远侯问了。
从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上,也看不出他对此事的态度。
既已经不能再回文徽院,那再瞒着安远侯也没什么意思,她将那封信递放回原处,将自扮成宋景伴读之事告知了。
“那日是表哥误将我的文章呈上去了,本就是个误会,我也向杜司业认过错了……”
已入葭月,劝知堂中又没有烧炭,安远侯身上只着了单衣,看着并不暖和。他若有所思地将干涸的砚台磕了磕,半晌,才叹出一口气,将那封书信重新递回元蘅的手中。
“你知晓杜庭誉多少?”
安远侯冷不丁地问她。
元蘅不明此言何意,只答:“是淳和二十六年,一甲第二名,后授翰林编修,接着进了内阁,兼任礼部尚书。再然后……就辞官入文徽院了……”
再详尽的元蘅也记不清楚,只知晓他在仕途顺利,前途一派光明的时候忽然辞官,只在文徽院中传道授业,再不搅扰朝堂的浑水。
说他不够圆润,可他偏又是最懂得韬光养晦的。
“你没记清楚。他任礼部尚书之时,又兼管二皇子教导事宜。”安远侯打断她的话,“那时帝后和睦,二皇子闻澈就是无可置疑的皇储,杜庭誉便相当于太子之师。”
能坐到那个位置又备受皇恩,就算是担任太子之师也是没什么惭愧的。元蘅并不明白安远侯今日提起这些是什么意思。
安远侯继续道:“你知晓文徽院代表着什么,也当知晓杜庭誉放弃高官厚禄也要留在文徽院的用意。”
世家门阀把持朝政,兵权旁落纷争。
文徽院建立伊始,便是皇帝想要清洗官员的身份,真正让寒门士子能够进入朝堂。那时便立下规矩,文徽院中学业出众的学子是不必参与科举春闱,可以直接为官的。
在最初的北成这十分奏效,无数人挤破头要往文徽院中来,一时间人才济济。可是这样的景象并没有维持太久。
皇位更迭几次,外戚干政愈演愈烈。世家将目光转向了可能威胁他们地位的文徽院。
后来入院的学生良莠难分,这里逐渐不能起到擢选官员的目的,反而成了朱门权贵将儿孙送入仕途的契机。就连都察院左都御史陆从渊,亦曾是文徽院的学生。
“我明白了。”
元蘅道,“杜司业是陛下心中最适宜的太子之师,他身后站着的又是无数要通过春闱实现抱负的士子。他如今守着逐渐没落的文徽院,算是……”
算是对世家的反抗。
但元蘅没说。
安远侯淡淡一笑,将自己袖口上挽些许,将信高置书阁。
“他曾算是太子之师,如今却什么都不算,因为没人是太子。他喜欢自己的这个学生,想将他推到那个位置上去,这也无可厚非。只是蘅儿,他若是将注意打到你的身上,我便不能容他了。”
她头一回见安远侯如此严肃的模样。
那封书信看似是欣赏,他却怕是利用。
虽说若有美玉,藏之不义。但这美玉若是自己的亲人,他宁可使之蒙尘,也不愿她陷入暗涌。
“外祖,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杜司业应当不是那种人。”
褚清连在世之时常提起杜庭誉,言谈中从不吝惜对他的称赞,说其人高风亮节是君子风骨。
“那你说他是哪种人?若不是为了扶持闻澈做储君,他为何要辞官寂寂留在文徽院中?”安远侯似乎对他有很大的成见,但是因为平日也没有打过什么交道,说话的底气却不足。
元蘅在跟前坐下,提笔在纸页上写上一个墨字。
——陆。
安远侯捏着宣纸的一角,凝视着那个字许久,没出声。
元蘅将笔搁回原处,道:“当初太后谋逆案牵连甚广,皇后被幽禁、姜家满门抄斩、闻澈被远放俞州,究竟是谁明哲保身分毫未损?是陆家。杜庭誉一生劳苦功高,为何陛下就那么心甘情愿地将他放在文徽院再不启用了?”
“这……”
“恐怕不是不启用,是从未停用。”元蘅道,“文徽院不复当初了,陛下需要它,就需要有人去做这件事。杜庭誉所作所为若只归结为替闻澈争储,那还是将他的用意想浅薄了。”
此时安远侯才真正去看了元蘅。
她分明还是那般瘦削的模样,跟这些年从衍州送来的画像没有任何分别。
他欢喜元蘅生得漂亮,与她娘亲一般无二,但是却从未想过,元蘅竟通透至此。
早在之前他便听闻了元蘅守城之事,他虽惊叹于元蘅所为,但毕竟从未亲历,也无法明白其中艰难和元蘅的能力。
可是就是现下的一段谈话,他才终于觉得为何沈如春那般容不下元蘅,亦明白了为何杜庭誉只是见了一篇文章便写信送来侯府。
半晌之后,安远侯的面色才没有那般冰冷,而是挂了丝浅淡的笑意,问道:“所以你是很想与杜庭誉一见了?”
元蘅去文徽院的本意就是如此,但是那时她并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便离开了。如今杜庭誉竟然主动相邀,她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不胜荣幸。”
“真病傻了?”
闻澈伸着手背去探宋景额间的温度,但是却被宋景有气无力地用手挡开了。
宋景抵着拳低咳了好几声,才皱眉看向闻澈:“你身上什么味?”
闻澈伸开双臂嗅了下,思索了下坦然道:“药味。”
“你也病了?不像啊……”
宋景拧着眉看他,分明气色极佳,还颇有些来看他笑话的得意,哪里有半分病容?
但闻澈没答,反而懒散地起了身,推开窗子看向外面,喃喃道:“落雪了。”
昨夜间一场寒风袭来,满地便铺了一层薄雪,连琉璃瓦和屋脊上螭吻本身的色泽都遮不住,乍一看像是秋霜。
窗棱处的雪已经被屋内暖热的地龙烤化了,屋外只是几个扫雪的仆从,看起来清冷寂寞。
忽地就有一抹丽影越过石门,往这里走来了。
无论多少次,元蘅忽然闯入他的视线时,都会让他怔愣片刻,连指尖的血都在一瞬烫热。
她分明生了一副美人相,却似浑然不觉,偏好倔强地与人对视。她分明那么聪慧,却又在恰到适宜的时候,看不出旁人眼底的波涌。
聪颖,却又迟钝。
偏生能让人心里乱成一团线。
闻澈并未在窗边多作停留,眼神敛回,合上窗扇便坐回床榻边沿,淡声道:“你蘅妹妹来了。”
尾音还没落,便听得绸面屏风后传来了脚步声。
元蘅一抬头,与闻澈对视了一下,收回了面上错愕的神色,道了句:“见过殿下。”
她将宋景跟前空了的药碗挪走,眼皮也没抬:“殿下真是常客,像是将侯府当成自己家了。”
“这话听着不对,怎么像是逐客?”
元蘅只顾着将带来的茶食从食盒中取出来,放在宋景跟前:“若真是逐客,殿下就不会问出来了。”
抬手去熄烛的时候,她素白的衣袂一角轻轻拂过了闻澈的掌心,带着一丝格外的痒意,但又抓不住,如同流水过而无痕,只余下轻柔的一片触感。
像他方才看到的琉璃瓦上的薄雪。
闻澈整个人都一僵,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只觉得自己魔怔了,愈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也总将这两者混为一谈。他觉得自己怀着这样的心思,着实算不上正人君子。
日后要少来侯府为好。
但是元蘅浑然不知他心中波动,只将烛台摆正之后看向病得面色发白的宋景。
宋景接过汤碗,就着碗沿啜饮,随后才兴致缺缺地开口。
“殿下,柳、柳全的余党都下狱了么?”
宋景现在提起柳全就浑身发冷,心中也一直记挂着这件事。
闻澈道:“不知道。”
“不知道?”宋景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陛下那日不是将此事交付于你了么?那、那日……那日在破庙里,不也是你……”
听他磕磕绊绊地说完,闻澈才拍了他的肩,用力不大但是依旧碰到了宋景的伤处,引得他痛呼一声往后躲。
闻澈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一副玩世不恭的随意模样:“交付了我就要做么?”
宋景听得稀里糊涂的,但也明白自己就算追问闻澈的用意,闻澈也不会坦然告知。他们二人相识这么多年了,最明白闻澈的脾气。
见着宋景将茶食用尽,元蘅便托辞自己有事出了门去。
但她知道闻澈跟在身后也走出来了。
在雪地里没走出多远,元蘅止了步,回头看着闻澈的眼睛:“殿下果真不查了?”
问题出在锦衣卫里,若是连锦衣卫都与叛军之首勾连不清,那才是最危险的。
闻澈不会不清楚。
闻澈随意地将自己肩头的雪拂去了,语声冷淡:“如今的锦衣卫与越王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怎么查?肃清锦衣卫是皇帝该做的事,不是我。”
他径直往前走,似乎不再打算与元蘅搭话了。
“殿下知晓锦衣卫与越王府有关联,难道陛下就不知晓么?可是这么久了,没有任何动静。”
元蘅两步走来与他并肩,“陛下难保不是在等着看你的做法。”
闻澈一僵,侧目看了过来。
柳全之事早已上呈皇帝,可是本该严重惩处的事,却如草叶入水,轻飘飘的毫无波澜。闻澈不是没想过缘由,但从未敢想是皇帝在等他的态度。
可他称病,亦是摆明了不给态度。
沉默许久后他轻笑:“元蘅,我且问你。”
“殿下请讲。”
“你为何要掺和这些事?你安安稳稳嫁给越王,他顺利登基,你就是北成皇后。旁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你不要,却在这里与我说这些……”
他忽然停顿,半晌后似打趣地放低声音:“难不成你钟情的是我?”
前半段元蘅还有认真听,听到最后一句她才终于明白,这人是在故意给她难堪。
元蘅得体地报以一笑:“殿下还是容易想太多。”
“那不然作何解释?”
“何苦要我解释?若是利益相合,我们便像在衍州时一样各取所需。问太清楚了,才不好。”
元蘅轻巧绕开了话题。
各取所需……
她果真是将一切都算得明明白白,泾渭分明。生怕多和他牵扯上一点……
闻澈眸中的亮色淡下去了。
他扯了下嘴角,没有笑:“你不肯说你需要的是什么,那我需要的,你又怎么给?”
他往前走了一步,距离近了些。
正巧府中下人捧着早膳的食盒匆匆路过,元蘅才恍然觉得闻澈凑得太近了,甚至能嗅到他衣物间染上的药香,淡如游丝。
耳根有些热,她往后退一步想分开,后背却撞上了院中的石墙,硌得她生疼。闻澈下意识伸手想护她,但是却被她躲了,她的衣角再次滑过了他的掌心。
很软很凉。
甚至不用多想,也知道这温软的衣角之下,隐着的是怎样修长纤细的一双手。梦中这手曾抱着他,抚过他的后背。
闻澈莫名烦躁,也不再等她的答案。
“各取所需……”
闻澈凉薄一笑,“元姑娘不妨想明白了,再来跟本王谈各取所需。”
说罢,他一甩衣袖,走了。
蕙妃的生辰在即,闻临见上一封相邀之信没有答复,便又差遣人来请过几回。
漱玉本想着称病将此事搪塞过去,但是闻临便作势要来侯府探望元蘅。左右是糊弄不过去,倒不如大大方方赴约,当着众人面将婚事议个清楚明白。
一场初雪降落,启都的街巷便萧条了许多。皇宫依旧巍峨,隔着老远便能望见角楼的飞檐,与鎏金宝顶相映,在漫天的飞雪中显出沉稳肃静。
宫道上只有带刀的守卫,勘验玉印之后便放行了。
由宫人引着往蕙妃所居的泽兰宫去时,一路都种着梅树。因着天气转冷,枝头上已经开了梅花骨朵,虽未完全开,但是已然暗香涌动。
唯独一座宫门紧闭,看起来平添了几分落寞凄冷。
可是路过这里时,引路的宫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似是并不情愿在这里停留。
元蘅回头看了一眼,朱红色的宫门已经掉了漆,门槛也是经久没有人修缮的,想来应当是座废宫,久无人居罢。
她终究没有过问,往前继续走了。
即便是元蘅远在衍州,也照样听过一些逸闻。只道是长子闻临及冠获封之时,皇帝给他母妃额外的恩赏,命工部着手重修旧日的重兰宫,在原址上大兴整修之事,赐名“泽兰”。
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迟。①
以之香草,配以美人,这是后妃的殊荣,亦是对闻临的重视。
到了地方,宫人躬身引她入内,元蘅才终于明白为何这能称之为殊荣。
宫阙雕梁画栋,恢宏漂亮,与方才来时那落寞的宫殿大不相同。
坊间有传言,所谓青鸾到此犹不动,雪落泽兰而无痕。
这些话难免有夸大讽刺之嫌,但却说破了这位蕙妃娘娘在宫中尊贵和受宠。
殿内焚以椒兰,本是清雅之物,但是此时却有些过分的浓郁。元蘅跨进泽兰宫时无意识地遮了下口鼻,直到入了正殿以内,那味道才淡下去些。
殿中尚坐着许多衣着华贵的女子,应当是启都权贵家适龄的千金,此番亦是受邀来给蕙妃贺生辰的。
“臣女元蘅,拜见蕙妃娘娘。”
元蘅朝着殿内一拜,虽然连她也没认出哪个是蕙妃。
她报出自己的名字,虽跪拜着未抬头,却也听到了周遭顿起议论之声。都是耳语,她听不真切。
忽地,有一只修长的手探了过来,扶在了她的腕骨处。
元蘅抬眼看,竟是一紫袍男子。
华服玉冠,面容疏朗清俊,扶她的指腹上还有一颗红色的痣。他唇边带着抹笑,握着元蘅的手腕将她扶了起来,温煦地笑了:“元姑娘以后来泽兰宫,不必多礼。”
这应当就是闻临了。
元蘅起身之后便将自己的手腕抽回,放下衣袖遮住了方才被闻临碰过的肌肤,冷淡道:“谢过殿下,但礼节还是很有必要的。”
闻临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过于逢迎,失了分寸,难堪的神色在眸中划过。但他还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笑着对元蘅道:“本王记住了,元姑娘就座罢?我母妃尚在换衣,要稍等片刻了。”
元蘅依言坐下了。
可闻临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坐在了元蘅的旁边,丝毫不在意元蘅在不久前刚给他递过退婚书。
来给蕙妃贺生辰的大部分都是京中权贵的女眷,有的是母亲带着自己的女儿前来,蕙妃不至,她们也都不言语,看着很是拘束。而闻临似乎也没有活络气氛的想法,只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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