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僵住了。
多年前,他们几位皇子正在内廷读书时,闻临与闻澈的关系便不好,二人也鲜少说话。后来皇帝宠蕙妃而轻皇后,将闻澈责去俞州,两人便再没见过面。
即使闻澈已经回启都许久了,两人也是互不来往。
闻临面上冷色只显了一刻便隐去了,故作亲热地迎了上去:“澈弟!真是多年未见了,都怪皇兄,忙于政事一直没机会与你一叙。你现在竟长得这般高了。”
避开他想扶自己的手,闻澈道:“是啊,不过离开启都前,我便已经这么高了。”
“哦,是么,那是皇兄疏忽了。”
闻临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声,再也编不出往下能说的话了。
幸而元蘅不动声色地站在了两人之间的空处,笑着将两人的僵持的话头挑开了。
“不知今日越王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闻临的目光还留在闻澈手中的紫毫笔上,似乎要从尾端拧着的浓墨上看出一个窟窿来。
听见元蘅的声音,他才重新将笑变回了走进雪苑时的模样,朝身后招了招手。有个侍从便捧着几册书卷走了过来,放置在亭下石案上。
“上回在泽兰宫,我说了些不好的话惹你烦心,那日之后我已经反省过,实在是我的不对。正好,府中有些褚阁老昔日留下的文集。今日给你送来,权当赔礼。”
闻临的话说得真挚,但是元蘅一个字也不信。
元蘅掀开书卷翻看,笑道:“多谢殿下的赠礼,当日之事是误会,也是元蘅过于冲动了,应当是元蘅向您赔罪才是,怎能劳您来侯府一趟?”
闻临瞥了一眼此时再度坐回亭下的闻澈,执笔写字,身上暗红云纹衣袍颇显风姿,一派如珠如玉波澜不惊的模样。
虽未言语,但闻临明白,这是轻蔑。
他最熟悉这样的闻澈,分明什么都不做,也能惹人厌恶。
闻临摆手一笑,拢了衣袖坐下:“你我之间,还这般客气作甚?”
元蘅并不计较他说的这话是客套还是意有所指,她对闻临送来的文集很是有兴趣。当日在衍州拜师后,褚清连便不止一次惋惜过自己的东西留在启都太多,尚未能来得及全部带走。
如今竟能亲眼一见。
见元蘅翻看文集着迷,闻临不由得凑近一些,几乎快要从后面拢到元蘅的肩,隐约见能嗅到她发间清淡如空谷幽兰的香气。
“元蘅。”
闻澈忽然开口,且直接唤了她的名讳,眼也不抬道,“你这里写错了一句话,过来改。”
他鲜少在她面前语气强硬。
听此言,元蘅方搁下手中的书卷,朝闻澈坐着的位置走了过去。
那清雅的香气骤然远去,闻临方不悦地看向二人。
没有写错。
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在纸页上,内容严谨流畅,每句注解都是她认真推敲过的,万不可能会出现什么谬误。
闻澈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从容地将她的那句话用朱笔划掉了:“下回别走神,也要留心一些。”
元蘅起初不明白他又要闹什么,直到抬眸看向边上的闻临时骤然懂了。
闻临并不等他们二人谈话斟酌对错,便已经走了过来,笑道:“澈弟怎么会在雪苑为元姑娘抄书?”
这笑不知是方才面色几度变换之后才牵强扯出来的。
闻澈手中的笔未停:“这你要问她了。我好好地来找宋景,被她说无聊,掳到雪苑来做苦力的。”
话里话外,都能听出一些不为外人道的亲昵。
闻临附和着笑了下,宽袖遮掩下的手却攥紧了。
他握拳抵唇轻咳了声,道:“昨日元将军送了书信来启都,问及你我二人的婚事。将军的意思是,最好在年节过后便办了成亲礼。蘅儿,你觉得上元节过后怎样?或者等二月春试过后,朝中诸事不忙时?”
一声“蘅儿”,不止元蘅身子一颤,连闻澈的笔都顿了下。
好好的字写毁了,墨迹团在一起,在整洁的纸上显得尤为明显。
“春试后再议吧。”
元蘅并不知道元成晖往启都送信来,但也不想计较,只想将婚事暂且搪塞过去。
等科举过后她授了官,此事自然作罢,没必要此时再过多纠缠。
写毁了就干脆不写了,闻澈将书卷合上,手肘搁在石案上,手背支着自己的鬓角,懒散一笑:“皇兄,元蘅的家信,怎会送往越王府啊?儿女婚姻,为人父母都是站在自己儿女的位子上考量的。怎么这元将军……与皇兄更亲近些?”
闻临反唇相讥:“来日都是一家人,亲近些有何不妥?”
“皇兄怎么还动怒了呢?别生气,我胡言的。”
闻澈眼尾上挑,面上的笑意有些微妙,“没人说不妥,但是若不知道皇兄对元蘅心意的人,难保不会觉得,皇兄要娶的是元家,不是她呢。”
敢将这种话挑到明面上来,也就闻澈做得出来。不过只要是闻澈,所有的不合理也都合理了。毕竟此人当年还敢在大殿上直接怒斥皇帝的过错。
“澈弟可真会说笑。”闻临笑了笑,沉默不语。
说到底,闻澈是应宋景之邀来侯府,而闻临是不请自来,久坐之后徒增尴尬。见元蘅并没有于明处拒绝婚事定期,闻临便只当她想通了,也不再与闻澈计较,告辞离开。
见元蘅送别闻临回来之后,闻澈将笔放回玉搁上,不咸不淡道:“送完了?”
“好歹是你皇兄,你坐在这里倒是不动。”
“那毕竟是你未婚夫婿。”
闻澈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好像哪里都不舒坦。今日闻临就是来探元蘅的态度的,而提起议婚之事时她也没说不同意。
元蘅将石案上的书卷摞好抱起来,淡笑着看向闻澈:“殿下最近怎么总是阴阳怪气的?”
“有么?”
闻澈不认,起身往宋景的院子中去了。
第23章 春闱
直到入了冬到正旦伊始,喧阗的鼓乐爆竹侵扰了雪苑的安逸,元蘅才发觉自己已经将近两月没有出门见人了。
即使是侯府夜宴,元蘅也只是没饮上一杯酒便借机回了雪苑中去温书。
除了要温书以外,最要紧的是避开越王府来的人。
年关时府中迎来送往的事几乎都让宋景去做了。
他虽然不大情愿,但是每回看到横眉冷目的安远侯,他再多的不情愿也无计可施。他做事向来随心,此事在启都人尽皆知。因此让他敷衍闻临起来甚是方便,也不用担心闻临会如何计较。
与此同时,临近江朔诸郡的赤柘部自打吃了一场败仗,便将兵力撤出北成防线足足有六十里,算是给江朔了些缓口气的时机。而毗邻赤柘的西塞族人也因战事消耗,粮草不足,逐渐消停了下来。梁晋领一万精骑,顺势收回了前面边境被占的四座城池,将百年前北成吃的哑巴亏一口气从外族人手中讨了回来。
时逢正旦,依照旧例,各路军队主帅都应入启都述职。因着江朔边境暂且不受赤柘的骚扰,连多年没有回来过的梁晋,此番也亲自回来了。
梁晋并不敢久留。
赤柘之地水草丰茂,只需要开了春就能重新休养生息。想要恢复过来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世代好战,即便是曾经联姻议和也只能换来短短几年安宁。若让他们知悉主帅不在边境,难保不会行偷袭之事。
即便这样,梁晋还是在启都留了小半个月。接连平了江朔内乱,安北成防线,梁晋霎时声名鹊起,称一句功高震主也不为过。因此,他百忙中也要亲回启都,以示对皇帝恩威的顺从,安抚皇帝疑心,也好让外甥闻澈在启都的日子更好过些。
但是元成晖却再度称病不肯来,只派了燕云军的副将带着他亲自所拟写的禀奏折子入了都,对元蘅也只捎来一封很是客套的家信。
元蘅看过信后,便就着屋中滚烫的炉火,将它烧了个干净。
她竟没想到,元成晖现在连封给她的书信都要让元媗代笔了。幼妹元媗的诗书曾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她还能不认得字迹么?
不过想来是元成晖于心有愧,知道对不住她,即便提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论是侵占元蘅守城之功,还是以漱玉安危逼迫她入启都,哪一件都令他无颜面对自己这个长女。
火舌穿透微黄的纸页,渐渐吞噬信纸上的墨字。此时她却从信封背面看到了一个小人像。很隐秘地画在里面,若非火光,元蘅几乎是看不到的。
是元媗画上的。
像是想哄人开心,但又找不到合适法子的无奈之举。
元蘅笑出了声,渐冷的心终于被暖回来一些。
入了春,惠风清朗。
贡院位于启都的偏角,平日里没什么人经过,向来清静。这日却人潮熙攘,只因这是三年一遇的科举会试。
举子众多,入内搜身查验的队伍排得老长,近乎将街道都堵了半截。贡院前的轿辇也停置许多,内阁学士、礼部衙门的大小官员都已入内。
但主考的礼部侍郎林延之却迟迟未至。
林延之的轿辇悄悄地落在了贡院对街的茶馆,跟着小厮的指引入了内堂。
见到陆从渊的那一瞬,林延之脚步踌躇了下,片刻后款步走过去,热情一拜:“陆大人!不知今日陆大人邀下官来此,是……”
陆从渊静坐在临街的位置上,听见林延之的声音才搁下手中握着的白瓷杯,缓缓起身,微笑着拱手回礼:“今日林大人主考春闱,陆某本不该在此时叨扰,但有些事,事关重大,还是要今日说清楚。”
随即,陆从渊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林延之虽犹疑,但思忖着时辰尚早,浅谈几句应当不会耽误什么事,便应声落座了。
手畔的茶还微烫,林延之并不碰,只等着陆从渊开口。
“今日春闱,据说出了件稀罕事?”
陆从渊并不点明,薄唇微启,饮了茶。
听此,林延之已经明白陆从渊说的是什么了。此次春闱科考的人中竟有安远侯的外孙女。还不待守卫将人逐出去,皇帝的旨意却下来了,特许元蘅入内参与春闱。料峭春寒,这圣旨却听得众人汗流浃背。
林延之无奈一笑:“是了,千古未闻的稀罕事。但有什么办法?陛下亲自下的旨意,准此女参与春闱,在下又能如何?”
陆从渊并不点评,只是话锋一转,道:“林大人,你还记得你怎么坐上礼部侍郎的位子的么?”
林延之不知他何意,谦逊地表达感激:“自然,若不是令尊的提携,在下或许还在纪央城做州官呢。”
这话陆从渊满意。
林延之原本就是不得志的州官,后来是他陆家一手提拔上来,入了启都来,一步步走到了礼部侍郎的位子。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也确实到了用的时候了。
他将小厮呈上来的消茶点心推给林延之,轻笑道:“林大人,女子做官实在是荒唐,此事是有前车之鉴的。何况,此女姓元。”
元成晖有陆氏的把柄,如今公然投靠闻临,背弃陆氏,便是一个不知道何时会烧起来的引子。
引子尚未除,他的女儿却妄想着立足朝堂,陆从渊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意。
林延之终于明白了陆从渊的意思,惊起身再拜:“陆大人,在下哪有胆子敢搅扰春闱?您也知道,若非尚书大人抱恙,也轮不到我来做主考。一同主考的还有那些翰林学士,最是清正。何况是陛下亲自下旨准允,那陛下定是派人时时刻刻盯着的啊。”
“谁让你在她考试时动手脚了?”
陆从渊眼角的笑意收起,负手而立看向对面的人声鼎沸的贡院大门,温声道:“她若考得不好便罢,用不着我们费力。若是……”
他拍了林延之的肩:“若是她走运进了殿试,夺了个二甲三甲进士的出身。那剩下的初授官职,便是林大人能做的范围了。”
“陆大人的意思是?”
“六部衙门里,寻个合情合理又不易晋升的虚职放上去就行,别让她进翰林院。”
在北成,进了翰林便是半只脚踏进了内阁。翰林学士位不高但是相当清要,日后入了内阁便是手握了实权。如今皇帝这般看重她,若是让她得了阁臣的职权,难保不会威胁陆家在朝中的地位。
林延之闻声,似懂非懂,但还是应了。
等林延之走后,才有人掀帘走后,将手中的干果抛起来再接住,丢进口中嚼了嚼,冷笑一声:“兄长,这林延之能行么?”
方才的对谈,陆钧安都在帘子后听了个完全。他不便露面,但是却觉得林延之绝非稳妥可靠之人。
林延之此人,面上庸碌无能,实则最有心眼。
他一路靠着陆家人走到这个位置,为陆家人办事起来却不肯出死力。是人都会想给自己留一寸余地,也无可厚非。但此人的过于圆滑,实在难让人亲信。
陆从渊没回头,继续看着对街的贡院,眉头紧锁:“自然不行,但我们何必过于忧虑,那位元姑娘行不行,还两说呢。”
晨起陆从渊还没醒神,便听人来报,说贡院考试的有元蘅,竟还有皇帝旨意下来准她入内。此事并非一朝一夕可成,皇帝是早就做好这个决定了。
可叹那时初露风声时,陆钧安还特意来告知他,但那时他还不相信。
就是不相信,才留得此女如今坦然走进了春闱的考场。
“要不然,杀了就是。”
陆钧安连干果也不吃了,坐在陆从渊的对面,看向熙攘的人群。
陆从渊却摆了摆手:“一个文徽院考生罢了,就算有出众才能,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但她若莫名其妙地死了,这风浪,就能卷死你我,甚至殃及父亲。”
“兄长,我有一事不明。她算是文徽院的学生,又出身世家,被皇帝和杜庭誉如此看重,按道理不应是直接授官么,何须曲折地来参加什么春闱啊?”
若是元蘅是男子,或能直接凭恩荫入仕。但如今没有这个先例,所以即便她入了文徽院,陆从渊也不以为然。
当时他只觉得元蘅一个女子就算入了院又能如何,还真能授官么?
若真的授官了,都用不着他出面,其余士子也要闹上一闹了。
谁知,皇帝竟然让她以文徽院学子身份参与春闱。
就算旁人不知道皇帝的想法,但是陆从渊猜到了。
允元蘅春闱,一来查验了她的本事,二来又能巧妙平息众怒,让众人就算心里别扭也无任何怨言可说。最多就是朝中旧臣拿着女子没有为官先例来上几封折子参驳,但只要皇帝置之不理,估计不多久也都会息声。
陆从渊抿唇笑而不答。
这些年伴君的路并不好走,皇帝的心意他也能猜破几分。但正因为猜得破,才更好应对。
会试统共三场,九日后才真正结束。
第一日的时候,有女子应考的事便似乘了风一般传遍了整个启都。
无论是举子还是文徽院学子,都是议论纷纷,甚至此时被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许久。
安远侯得知自己外孙女瞒着自己做了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后,甚至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用,便已经跪在了皇帝的朝云殿外要个解释。
回了侯府后,元蘅头一件事便是沐浴洗漱,但是漱玉在给她隔着屏风递澡豆时,还是颇为担心地开了口:“侯爷这几日看着脸色都不好,你待会儿去拜见,想好怎么说了么?”
没想好。
元蘅被热气熏得有了困意,闭目叹了气:“要怎么说啊?”
考前她将春闱一事瞒得那般紧,除了漱玉几乎没有旁人知晓。如今,等着要她解释的人,又岂止是一个安远侯?若非衍州距离启都不近,只怕元成晖都要赶来亲自问话了。
漱玉被她这不以为然的模样惊得倒吸了一口气,但也清楚她的难处,转而道:“姑娘,凌王殿下在景公子的院子里呢,那盘棋下了得有小两个时辰了,我估摸着他是等着见你呢。”
闻澈……
元蘅在迷蒙的水汽中微睁开眼,模糊地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此人了。
他倒是仍旧常与宋景一同吃酒玩乐,但是元蘅为了春闱闭门不出,两人也是碰不着面。
年节刚过的时候,闻澈还邀宋景去骑马。当时宋景特意问过她有没有空闲同行,但彼时元蘅却因着一篇读不明白的策论焦头烂额,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
元蘅沉默许久,久到漱玉以为她在浴桶里睡着了。
忽然,元蘅想起了一件要紧事来:“将衣裳递给我,先去见他。”
“谁?”
“闻澈。”
沐浴后已经快要午时了,入了廊下,便见宋景和闻澈两人在下棋。
宋景棋艺不好,每回下错了位置都要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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