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海城知府,正是柳轻眉手底下的人,也是因为接了她的命令,这才装傻充愣,贻误时机的。若不然,再借他十个胆子,这人也不敢因为和谢泽斗气,置皇帝性命于不顾。
不敢谢泽死罪可免,活罪还是要算的。
最后由陈昭暗中斡旋,把他此次的军功全部抵了罪责,官职也降了两级,这才算是了了此事。
等到小皇子登基,云若华成了新的辅政太后,陈昭找了个机会,偷偷见了柳轻眉一面。
从前霸气尊贵的老佛爷,如今成了旁人的阶下囚,但是威严不改。听到门口的响动声,她只微微抬了抬眼皮,淡淡瞟了陈昭一眼,又继续把玩手中的珠串去了。
倒是陈昭心中有些复杂,行了个福礼:“义母,我来看您了。”
柳轻眉听到这个称呼,眉梢轻挑,终于扭过头来,给了陈昭一个正视的眼神:“可真是稀奇,如今,你倒是还认我是义母?”
陈昭沉声道:“陈昭始终记得义母从前提拔之情,只是人心自有考量,我先是陈昭,后才是您的义女。我知道义母的雄心壮志,但是也明白,夏国如今只是表面浮华,稍有不慎就会如大厦倾斜,这种种苦果,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
“虚伪!”
柳轻眉厉声呵斥道:“都是满口的仁义道德,空口白话!不过是你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觉得我无法以女子之身登顶罢了!”
“陈昭,我素来喜欢你的胆识能力,也觉得你我虽然是半路母子,但是难得有默契和共识,所以把你从一个孤女,捧到现在这个位置。可是你呢,畏于天下人那些狗屁不通的瞎话,听了那什么牝鸡司晨的谣言,居然联合外人来对付我!”
“若不是你在背后出谋划策,为了那云家女劳心劳力,我不信她能算计得到我!技不如人,我甘愿认输,可是你等着,你如今觉得云若华是个明主,等到她在这个位置坐久了,恐怕比我还要不如,到时候,我即便在地底下,也会看着你们的下场!”
陈昭无言以对,她深知权利的可怕,最是能腐蚀世上人心。
当惯了生杀予夺的上位者,再要共情底层的蝼蚁,不异于天方夜谭。
但是即便知道是与虎谋皮,陈昭还是要做的,夏国是一棵朽木,内里早就糟烂透顶了,最好的方法就是砍倒它,烈火焚身之后,迎来新生。但是这株朽木上还生活着万万百姓,他们依傍朽木而生,纵然活得艰难,好歹还能苟延残喘几日。
若是一朝木断,头一个遭殃的就是这万万百姓,其中绝大多数恐怕都要陪葬了。
她能做的不多,只能尽可能延长这朽木断裂的期限,同时培育出新的幼苗,能让百姓有新的依附之所。
此间种种,陈昭不敢对外人言,但是在这个寂寥的深夜,她却突然起了谈兴:“义母,我曾经听人说过一个新世界,那方天地与咱们完全不同,您想听一听吗?”
柳轻眉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她其实也很想知道这个义女是如何想的。
陈昭深吸一口气,把谢飞告诉她的新世界种种,娓娓道来。
她没有前世的记忆,只在谢飞的讲述中听到过,但是偶尔午夜梦回,陈昭也觉得自己似乎见过,甚至在比谢飞讲过更美好的世界生活过。所以她心中的信念感很深厚,讲出来的东西,也就别样动人心肠,叫人听了之后,不由得心向往之。
两人一个讲一个听,不知不觉间,月亮已经快要西沉了。
夜色暗得如同最深的墨,可最遥远的天边,却微微透出几丝红色的光来。
柳轻眉一直凝视着天边,半晌才说道:“‘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我年轻时候被迫入宫之前,也曾经有许多雄心壮志。说来不怕你笑话,曾经我父亲问我入宫为何,我回答他‘哀民生之多艰’。”
“只是时移世易,从前那百折而未悔的心淡了,便只顾着争权夺利了。从前先皇在的时候,他左拥右抱夜夜笙歌,而昭阳殿的烛火却彻夜不熄,那些奏折朝政全是我在后头帮他处理的。”
“后来他终于死了,咱们那个小皇帝你也只得的,两岁大点儿,能中什么用?还不是我撑起了朝政!皇帝该干的活儿我都干了,为什么不能担着这个名儿!就因为我是女人?”
“我不服气啊,我从小被父母寄予厚望,我父亲给我取名轻眉,就是想要我看轻天下须眉!所以我就想做皇帝,男人做得,我自己也做得!这是我的执念,因执生妄,便记不得自己的初心了。”
“陈昭,如今你比我好。”
她说着话,终于转过了头,最后一次打量这个义女:“我垂垂老矣,不知道还有几天的活头,但是你还年轻。我不后悔自己的一生,希望你老来回忆,也能如此。”
说罢,柳轻眉从脖子上解下个东西,递给了陈昭。
陈昭接过一看,是一枚玉佛,不过底座却不显得圆润,反而凹凸不平,摸着倒像是印章。
柳轻眉闭眼靠在了引枕上,低声说道:“拿着这枚印章,可以打开我的私库,里头的东西我都送你了,且看你能走到哪一步吧。”
“我倦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陈昭沉默片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心对这个叱咤风云半辈子的老人行了个大礼,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在天边微亮的曙光下,陈昭的脚步沉重却坚定,把那座奢靡又华丽的宫殿,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大踏步向前走去。
陈昭从宫里出来第二天, 就传来了柳轻眉的死讯,据说是自杀。
陈昭静默良久,在自家为她上了三炷香, 斟了一杯酒, 在心中祝福她来生换个时代, 莫要再遇到这吃人的世道, 也不要再去借势吃旁人了。
之后,夏国又迎来了平稳发展的五年。
新登基的小皇帝刚被推上帝位的时候,才将将四岁, 走路都还不稳当, 朝政自然是没有办法处理的, 便全权由云若华掌控。而云若华当初之所以能成功上位, 其中陈昭也是出了大力气,包括那些同在皇家学院出来的校友。
而且同为一校所出,云若华也知晓这些人的能力, 故此她在执政期间,大力提拔这些校友, 几乎把皇家学院的名声, 刷到了顶峰。
作为学院创建至今唯一的山长, 陈昭的名气也算是起来了。
数不清的人托着关系上门拜访, 三节两寿的礼物,更是每年都能把家里堆满。陈昭来者不拒,统统叫谢飞拿去奥伦国换了外汇, 然后又托茱莉娅购置许多股票, 采买了很多地皮工厂, 以待来日。
果不其然,这些准备很快就派上了用处。
西洋那边早几年就在打仗, 不过刚开始只是几个国家偶尔斗气,基本的战场都在国外殖民地。若是海上的碰撞,双方用的还多数是海盗的名字,真要在人前碰面,大多还是和气为主。
只是这小打小闹,打得久了也难免真的伤了和气。
琅西国的皇太子出海游玩之时,不知道怎么被佩丹国知晓了。佩丹国的继承人去年巡视殖民地时,北琅西国的“海盗”围追堵截,无力抵抗之下丧命大海,如今对方的皇太子出海,佩丹国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毫无疑问,这人死在了大海上,据说被“海盗”杀了。
但是这些义正言辞的假话,如今已经谁都骗不了了,那些海盗皮下是什么人,大家都心知肚明,故此战争一触即发。
琅西国和佩丹国离得不远,中间便是佛萨国,这两个国家打起来,佛萨国首当其冲,受到的影响是最大的。再加上西洋各国酷爱联姻,各国的公主王子互相结亲,彼此的关系错综复杂,很快就把整个西洋都扯入战火之中了。
奥伦国因为地理问题,乃是远离西洋大陆的海国,再加上它自己也是老牌大国,算是整个西洋最安全的地方了。
所以不少豪门大族,或是为了安全,或是为了转移资产,便把许多产业转移到了奥伦国。陈昭早前置办下的房产地产工厂之类的,借着这股东风,狠狠地大赚一笔,还趁机用地皮入股了好几家企业,成了股东。
陈昭这些年通过茱莉娅等人,在奥伦国布下不少暗线,如今时机成熟,也到了收网的时候。
夏国如今也正是紧要关头,陈昭实在不放心离开,所以收网的事情,也只得远程遥控茱莉娅处理。
茱莉娅通过这些历练,早就成了独当一面的女强人,手腕端的是高超。她这些年一直没有结婚,不过情人倒是没有少过,有钱有权,人又貌美有手腕,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潇洒自在。
而她能有今日的生活,心中也明白是因为陈昭的信赖和看重,再加上谢飞时不时会出访各国,还有他们夫妻俩留下来的暗手,所以茱莉娅还算是忠心,陈昭勉强也能放心。
其实说是收线,也就是产业转移罢了。
夏国的工业起步晚,虽然这些年也在奋力追赶,可技术上的差距仍然存在。陈昭夏国人的身份,注定了西洋各国会对她进行技术封锁,所以才假借茱莉娅的名头去开工建厂,也是为了方便。
但是如今西洋渐乱,虽然奥伦国因为地利之便,还没有被卷入战争旋涡之中,不过真到打急了眼,那条浅浅的海湾也挡不住什么东西。如今看着奥伦国尽收渔翁之利,可真到了清算那一日,怕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损失就不是陈昭承受得住的了。
再加上夏国这些年发展的很快,基本的工业基础都有了,也可以进行产业更新换代,陈昭便想着把奥伦国的那些产业链,一点点挪到夏国来。
且,陈昭此事还得隐人耳目,不能被外人知道,毕竟这是她留的后手。
这边按下不提,皇宫里头的那对母子间,却也生了嫌隙。
小皇帝已经十岁了,天家的孩子长得快,从没有单纯可爱一说。
十岁的帝王心思越来越深沉起来,身边隐隐约约的声音叫他知道,自己的父皇曾经也和自己一样,被母后垂帘听政,然后娶妻生子,留下个婴儿后尸骨无存。
他很害怕,也很愤怒,他觉得自己是一国之主,是皇帝!
他的父皇也是皇帝,却被几个女人玩弄于手掌之中,小皇帝不服气,甚至对自己的母后心中暗生了恨意。他觉得,他父皇的死和柳轻眉有关,但是云若华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因为最开始劝父皇御驾亲征的人,就是云若华。
而且在柳轻眉败北后,云若华还放了谢泽,甚至五年过去,谢泽那个护驾不利的废物,居然爬到了海军总督的位置上!
小皇帝心中怒火勃发,却只能强行忍耐,因为他手中无权。
云若华很快就察觉到了儿子的不对劲,她是小皇帝的生母,又是摄政太后,这些年来杀伐果断,比之从前在柳轻眉面前卑躬屈膝,如今已经全然是大权在握的姿态了。
心里有了怀疑,云若华当即就叫人去查,不出三日,前因后果便摆到了她的面前。
原是几个守旧派的老臣,见云若华比柳轻眉要和气好说话,心中便又起了心思,想要改变“牝鸡司晨”的现状,让云若华还政于陛下。
云若华险些被气笑了,这些年儿子年幼,朝政大事几乎都是她一手抓,这些老男人看不见她的辛苦,一双眼睛只看得到她手里握了权。而且皇帝今年才十岁,即便他少年老成又如何,经史子集才读了几本,又能看懂什么人心计谋,就想着夺权上位了!
她觉得心寒不已,即便是亲生母子又如何,即便这些年她对儿子掏心掏肺又如何,到头来还是为了权势地位,闹得个母子相向的结果。
云若华悲怒交加之下,出手毫不留情。
在小皇帝面前挑拨离间的那几个大臣,被从头到尾彻查一遍,查出来一堆脏污事,如愿以偿地下了大狱。该杀头的杀头,该撤职的撤职,朝堂为之一震,风气都变好了不少。
与此同时,云若华对小皇帝的管教更加严格,但是教学内容却从治国方略,变成了杂学百家之术,彻底绝了他上位的可能性。
陈昭在朝堂动荡的时候,就预见了今日,面上不露声色,但是对小公主的教导却更加上心了。
小公主和小皇帝乃是一胎同生的龙凤胎,今年也是十岁。
和被所有人默认为皇帝继承人的哥哥不同,小公主生来就没有被纳入选择范围,即便是她的生母云若华,似乎也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个女儿。唯独陈昭,在公主五岁的时候,寻了时机把她收为弟子,每日带在身边教导,至今已经五年了。
在陈昭心里看来,云若华和小皇帝终有一日会反目成仇,到那一日小公主便可顺理成章地上位,她已经是皇帝独留的两滴血脉了。
而也是因为小公主的存在,叫陈昭看到了女人名正言顺掌权的机会,所以她当年才暗地里支持了云若华。因为但凡革命必要流血,只是少流一些还是好的,公主作为皇家血脉上位,比柳轻眉和云若华都要顺理成章,前提是皇室没有男丁了。
照现在的态势发展下去,云若华和小皇帝之间还会有波折。
毕竟已经尝到了权利甘美的滋味,谁会舍得放手呢,更何况小皇帝天然的身份决定了,他身后永远会有跟随者,母子间的这场战,日后还有得打呢。
不过现在么,陈昭只打算带着小公主蛰伏,等到那双方两败俱伤之际,才是小公主冒头的时候。
只是计划没有变化快,战火蔓延的速度。也远远大于陈昭的估计。趁着西洋动乱,南洋各国的殖民地起义绵延不绝,再加上夏国在背后的支持,这战火更是难以熄灭,反而越演越烈,呈现出不可控制的态势。
谢飞在其中的作用,可谓是功不可没。
他这些年在鸿胪寺混得风生水起,几乎每年都在各国之间游走出使,把这些国家的底细摸得十分透彻,也和南洋各国之间,很有些同病相怜之感。如今抓着机会,他在后面出钱出力,还帮忙出谋划策,务必要解放几个国家,打破帝国主义在南洋的垄断态势。
而离南洋很近的东洋,最近日子也不好过。
西方各国本着迁怒的原则,撤回了许多援助不说,还在东洋建了几个军事基地,方便他们各国军舰停泊修整,进行补给。
随着南洋的战火越演越烈, 夏国底层也开始不稳定起来。
这些年夏国的工业发展速度极快,农业方面进展也不慢,许多高产良种以及化肥农药, 都进行了推广, 按理说百姓的日子应该好过了才对。
但是贪污腐败的问题一直存在, 一层层的搜刮之后, 农民能剩下的东西真的不多。再加上土地兼并情况严重,老百姓手里的良田越来越少,不少人只能成为佃农长工, 或者背井离乡去打工, 日子过得越发艰难了。
贫富差距越来越大, 导致夏国内部也是矛盾重重。
陈昭想了许多办法, 但是都不起效,她手里能用的人还是太少,权利也不够大。最关键的是, 夏国虽然这些年发展了不少,但是骨子里是腐朽的, 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僚阶级层层相护, 真正办实事的官员太少了。
而陈昭教出来的学生, 累计起来也不超过千人, 其中大半是搞科研的,另外的便是在中央六部任职的多些,地方官员少之又少。而且人心善变, 这些年来, 大家的思想也逐渐分化, 有些更坚定了,有些却被官场腐化, 与旧友同窗分道扬镳。
面对这样的情况,陈昭终于相信了谢飞的话,腐肉生蛆,唯有刮骨疗伤才能根治。
一味的求稳求和,只会让创口越来越大,最终病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