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燎月(姜温夏)

第一箭没有脱靶，曲盈显然有些惊喜，她转向霍予闻, “这个感觉不错, 我再找找。”说完又去抽第二支箭。
这一找，便没有停下来。
霍予闻抱臂站在一侧, 不知道有个勇于尝试又不用他教的老婆是喜是忧。
他走到隔壁箭道拿起另一张弓, 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 摆开姿势站好，搭箭后开弓引弓撒放，正中靶心！
曲盈一时停了动作，她看看自己箭靶上七扭八歪插在一二三四环上的几支箭，又瞟瞟旁边那支正中靶心的，放下箭壶里那最后一支，转过身歪着头笑，“霍老师，教教我？”
霍予闻被她这一声老师取悦，难得地一扬眉，低眸看了她一眼后走过来。
曲盈从他这个细微的表情里读出一点她这么容易就落入圈套后的小得意。
她笑笑，霍予闻已经走到她身后。
“你站偏了。”他伸手将她往旁边带了半步，“正对靶心位置站好，左脚向前站成丁字，右脚后撤站八字。”
曲盈按照他的话动了动脚。
霍予闻两只手搭在她肩上，“重心放在中心位自然下垂，肩膀放松不要紧绷，呼吸。”
他的体温比她像要高上半度，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曲盈肩膀上传来细微差别。
等她调整动作站好，他的左手突然向下滑动握住她的，他带着她一起将弓抬起，“握弓的时候要握在弓把中心位置，”说完他覆着她的手向下挪动，“这里刚好。”
他的手很大，可以把她的完全包住。曲盈可以确定，他的体温确实比她要高一些。
他的右手细致地纠正她的前手，“拇指要放平，你可以固定在中指第一个指节这里。”
“食指，”她的手指细长白嫩，捏在指尖温软细滑，他将她的食指拉直又放开同时伴随着讲解，“食指可以自由一点，可以这样前伸，也可以让它这样自然放松，找你喜欢的状态。”
喜欢的状态？
曲盈身高不矮，可是在他面前还是要败给体型差，整个人完全被他从背后圈在怀里，鼻尖都是他身上的薄荷味，浅淡清爽。她跟着他的指导配合做出动作，低低嗯了一声。
霍予闻的右手缩回，曲盈轻轻吐了口气。紧接着，她的右手又被他握住，搭上一支箭，“这里要勾弦，用你戴着的扳指，你刚刚做得很好。”
他的声线低沉，像悦耳浑厚的大提琴响在耳畔。耐心、细致、懂得夸赞，他做老师也一定很优秀。
“下面跟着我的动作一起，”霍予闻说完带着她一起展臂开弓引弓，动作一气呵成。
“要想射准必须有靠位，可以是这里，”他的右手带动她的，弓弦蹭到她唇角，他的拇指指节刚好抵在她脸颊。
“或者这里，”弓弦来到脸侧，他的食指伸出刚好点在她耳尖，呼吸就扑在她耳廓。
“这就是常说的口吐翎花耳听弦。”
曲盈不知道是自己耳朵的热度还是他手指的，或是他的呼吸，或是这种环抱的绝对的占有姿势，她的脸颊一侧明显升温。
“下面是瞄准。你可以把靶心想象成月亮，”他带她移动弓把，“在这个位置。”
他贴得更近，衣角贴着她的。她身后就是他的胸膛，温热、宽厚。她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
“你看，月亮是不是就在你手边？”
曲盈视线越过两人的手指去看，靶心就在弓把一侧，她的手指之上，她和他的手边。
“下面，背部肌肉用力，手腕放松，呼吸，对。感受弓弦的力量，在它要超过你的控制力量时，前后手同时，撒放。”
话音落地的瞬间瞬间，箭也跟着出手。
“嗖”地一声，待到那支碳箭正中靶心，霍予闻仍保持着收势动作，环抱着她没放。
又过了几瞬，他手掌包成拳轻握她的，而后松开退后一步，与她拉开些距离，声音更沉，“学会了吗？”
曲盈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他的灼热视线，她点了点头，“我试一下。”
霍予闻抽出一支箭递过来，交接时两人指尖短暂轻触，“嗯，我可以再教一次。”
曲盈低下头笑笑，再回头看他时眼神里还带着了然，那双水盈盈的狐狸眼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后，开口时有些漫不经心，“霍老师可真负责。”
霍予闻被说得轻咳一声转开脸，抿唇笑笑，耳尖更红。
霍老师的教学立竿见影，曲盈又试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接近靶心，等到她再射完一壶，靶心已经快被扎成筛子。
她换了一条箭道，又抽出一支箭。
霍予闻没了教学机会，坐到茶桌旁倒了杯热茶，慢慢喝着，透过袅娜雾气去看她愈发行云流水的动作。
曲盈搭箭开弓引弓瞄准撒放一气呵成，动作利落大开大合，模样神气，飒爽如沙场女将。腰带将她的细腰束起，身段婀娜，又有种女儿家的柔美。
这一英一柔的奇特气质勾得他移不开眼。
等到箭壶中的箭全部射空，曲盈将弓挂到一侧，他迅速偏开视线，看她坐到对面。
他自然地为她倒上一盏茶。
曲盈低头抿了一口润喉，之后小口地喝起来。
隔壁空间传来朦胧的话音，他们这一方天地却很静。
曲盈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相对而座，他为她斟上一杯茶，之后也是这样的安静。
好像过去了没多久。又好像过去了很久。
“喜欢这里吗？”霍予闻突然问。
曲盈眯着眼睛笑笑，“是我表现的喜欢不够明显吗？”
霍予闻弯着唇笑笑没说话。
两人就这样在弓道馆消耗掉半天时间，临近晚饭时分驱车去了餐厅。
那是家法国餐厅，开在江畔，餐厅布置得极其有格调，浪漫优雅的环境，颇有心思的烛台酒杯，处处都是法国风情。
这里风景也不错，在临窗的位置向下一望便能看到江上胜景。
低低柔柔的情歌，侍应声轻柔有礼的语调，客人的低声细语，整个餐厅静谧而美好。
一道香滑的鹅肝香烟开场后，曲盈透过淡淡的灯光去看对面的霍予闻。
他似乎并不喜欢甜味餐品，虽然努力掩饰，她还是从他蹙起又放下的眉头中猜出几分。后面一道焦糖虾壳的海鳌虾证实了她这个猜测。尽管配酒的香气足够迷人，虾肉也足够鲜弹，曲盈还是看到他短暂蹙起过的眉头。
“不喜欢甜食吗？”
霍予闻愣了愣，“还好。”他顿了顿又补充，“更喜欢甜度淡一些的。”
曲盈想起他生日那天的蛋糕。小蛋糕不大，甜味却浓。当时她吃掉一小块，其他可都进了他的胃，当时也没见他挑剔。
是喝醉了酒，连自己不喜欢甜食也忘了？
曲盈还要再问，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
是林杨打来的。
曲盈担心他有什么工作上的事，和霍予闻打过招呼后走到露台去接听。
这家餐厅的露台布置得也格外漂亮，摆着几张舒适沙发和小桌，供客人休息或在此观赏江景。
曲盈没坐，而是直接走到围栏旁，一手搭在上面，一手接通电话。
林杨那边的工作还有两天时间就将结束，电话里他将她离开后的工作事项一一告知，问她是否还有疏漏。她简单补充后两人结束通话。前后不足五分钟。
露台的灯光幽暗，餐厅内部却相对明亮很多。
曲盈转过身便能看到她和霍予闻的餐位，顺便也看到了餐位旁站着的人。
背影纤细轻盈，虽然低着头，却仿佛是高昂着脖颈。曲盈猜到这个人应该是许娉婷。
许娉婷完全将霍予闻的脸遮住，她只能看到他的手臂。
她又看了一分钟，看许娉婷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徐徐步入餐厅。
霍予闻在她出现的片刻眼神里有错乱的惊慌，看她径自坐下来没说话也没问只擦净了双手继续拿起刀叉，他将到嘴边的解释又咽回去。
曲盈知道她坐下后许娉婷的目光就转移到了她身上，特别是她指间的钻戒上，她抬起头展颜一笑，客气地问道：“许小姐是来找我先生叙旧吗？”

我先生。
霍予闻的目光一直定在曲盈身上, 原本的慌乱情绪被这三个字间暗含的亲密关系微微安抚。
许娉婷却没把这她话里的私人占有当回事。她看了曲盈两眼，目光冷淡却没有接话的意思，转过脸继续对霍予闻说：“予闻，你不能这样对我。”
要么情商太低, 要么高高在上惯了。
还有, 予闻？不能这样对我？
这可有意思。曲盈也没恼许娉婷没有接她的话, 笑着抬眼去看霍予闻。
霍予闻脸色转冷, 声音更冷, “关于这件事闻远公关团队已经与你的工作室解释过原因，你自己应该也清楚, 请你不要打扰我和太太用餐。”
他说完没去看许娉婷, 仍旧担忧地去看曲盈的反应。
曲盈看着他没说话。
但这显然不是许娉婷想要的答案, 霍予闻明确的赶人态度让她脸色胀红, 她在这边的长久站立也已经引来一小波视线。但是如果她今天走了，再见到他就更难了。
她的舆论处境已经艰难, 他公关言辞上的撇清让她成了名媛圈里的笑话。
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
她放下颜面压低声音说：“那天不是我找的人，真的, 你应该也查到，我也是无辜的。”
亲密的称呼，无辜的纠缠。
曲盈心里已经隐怒，就差呵出声，同时也敬佩她的勇敢追爱。她低下头掩饰神情, 拿起叉子戳了戳盘子里的食物, 等待霍予闻处理。
青梅竹马是吗？
两小无猜是吗？
最多不过是个前女友，甚至都不是。
她有什么可生气的……
“曲盈, 你真的来了？”乱入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曲盈抬头, 高魏正站在桌旁看着她, 一脸欣喜。
他显然没看出这方天地是个隐蔽的修罗场，还在惊喜能在这里与曲盈偶遇。桌上的沉默气氛及三道目光才让他意识到不对劲，他首先注意到曲盈对面坐着的男人。
男人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看着年龄不大却有一股上位者的威压，一身冷意，盯着他的眼神有着毫不隐晦的不善。
高魏愣了愣，想不起和这个人有什么过节。他下意识地去看曲盈。她今天刻意打扮过，身着裙装，淡妆，优雅，她的手上戴着一枚钻戒，钻石大到让他难以忽略。他再去看男人，男人的手上也戴着一枚碎钻戒指，颜色、样式，看起来和曲盈的都是一对。
“你，你们两个……”他脑中有无数个问号，又隐约猜到些什么，看着两人说不出话。
这顿饭恐怕是吃不下去了。
曲盈拿起餐巾轻拭嘴角，还未开口，霍予闻已经率先解释两人关系，“曲盈是我太太，你来找她？”
他言语中丝毫没掩饰冷意和占有，甚至有几分警告的意思，说话的语气更是谈不上友好。
他的冷硬与餐厅内悠扬的背景音乐和舒适气氛格格不入。
虽然看到戒指时已经有了猜测，高魏还是被这个消息轰炸得有些愣怔。他看向曲盈，讷讷半晌才开口：“那我们，你之前不是问过我要不要和你——”
旁边男人身上的冷意更甚，他没敢把后半句话说出口。
站在一侧的许娉婷看着这陡然突变的情况，再看霍予闻一张黑沉的脸，好像明白了什么，看向曲盈时面露不屑。
曲盈并没有理会她，反而一脸平静地开口，“高先生如果真的有疑问又想不通，改天我可以和你解释。”
她说完话看向霍予闻，意思明确。
她并不想在这里徒增笑话。周围三三两两的窃语声已经快要冲破她的耳膜。
霍予闻却没能与她完全同频。他起身越过中间碍事的两人，拉住她的手，将她带起。
短短两天之内，她再次被他拉着快步行走。沿桌的客人无一不投来注视。
曲盈一路被拉着直到露台上一棵绿植后才被放开。
那棵绿植不大，堪堪遮住她一人身影。她后背靠在栏杆上时，腰部被垫了一下。
是霍予闻的手，隔在她的腰和冷硬栏杆之间。
而霍予闻就站在灯光下，将她围在绿植的阴影中。
原本早在露台上的客人朝这边投来暧昧一瞥，低低地笑，之后走远了些为他们留下空间。
“我和许娉婷认识得很早，她时常陪在我母亲身边，但我和她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牵扯，也曾经明确地拒绝过她。”
“那天她去找我母亲，我母亲念她可怜将我叫去，让我与她再次讲清，被她工作室安排的人一路偷拍发到网上。我和她彻底断了关系。”
“曲盈，你相信我吗？”
海风将他的头发吹乱，额头全部露出。他的声音急切又低沉，像是已经忍耐很久。说完后就那样充满希冀地看着她。
“我信。”
她答案给的很快。她知道他现在满眼都是她，也知道他不至于做出撒谎的事。
霍予闻像是舒了一口气，打量起曲盈的神情。
海风轻拂过，也将她的头发吹乱，几绺发丝飞到唇角，似是贪恋那份柔软不肯离开。
他在那处盯了一会儿，无意识地抿了下唇，目光上移对上她的。
曲盈目光沉静，似乎从来不会被什么事情困扰。她似乎能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得很好。
工作上的。
感情上的。
强烈对比之下，他心里那股酸楚又冒上来，一点一点填满心脏。心里的念头在问个清楚和害怕答案之间反复横跳。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曲盈突然问。
霍予闻一愣，她总是那么轻易看破他的心思。
“高魏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他缓缓开口。
曲盈被困在狭小角落臂膀之间，姿态从容地将添乱的发丝掖到耳后，露出圆润小巧的耳朵，平静地阐述，“就现在来说是叫得上名字的关系。就以前来讲，一年前我曾和他提过结婚的事，后来因为双方工作及某些原因搁置后再无联系，这次在A国重遇。”
她解释得清楚直白且毫无隐瞒，霍予闻却轻易地被那句“一年前我曾和他商议过结婚的事”困住。
他的耳边一阵轰鸣。如果不是后来他们两人突然断了联系，那是不是他们早就已经结婚，早就已经生活在一起？那他和她是不是会就此错过？
“你知道他在追你吗？”那天在车上，高魏借着工作交流名义找她说话约她见面，他仗着酒醉偷窥，看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他想接近我。工作上的接触无法避免，生活中的拒绝我想我表现得已经足够明确。”
她抽出手机，“你要看看吗？”
霍予闻心里像被打了一拳，眉头紧皱，却也察觉到她已经有些隐怒。
曲盈抬首，目光直直地对上他的，“OK，这次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不该贪恋美味来这家恰好是他推荐过的餐厅。”
“我不是这个意思。”霍予闻急忙否定，但是又解释不出更多语句。
他明知道她没有做出三心两意的事，也知道她会有分寸地拒绝，一切只不过是别人对她的觊觎。可是一旦想到在他之前她曾有过别的人选，一颗心就像在热油里反复煎炸。有当下的害怕，也有对已过去事情的后怕。
那种强烈将她占为己有的念头同时在体内滋生。
他的手臂像是一道界线。她就在他怀里，柔顺又不屈。
这方寸之地只有他和她，一切烦杂声响都被隔绝在外。
他们离得很近，声音又都不高，即使是在对峙，喃喃低语的样子看在外人眼里也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她的唇间还留着白葡萄酒的香气，呼吸轻吐间那味道就递到他唇边。灯光穿过绿植稀疏的枝叶缝隙恰好有一处落在她唇上。
一切都像是某种带着暗示的牵引。
霍予闻双眼盯在她的唇上，他知道那里柔软，最富她的气息。
他想去寻她的香气。
他想确定，她的心是他的。她的人是她的。她的唇是她的。
他缓缓靠近，唇瓣即将触碰的一瞬，江上游轮的汽笛声自远处传来，低沉声响划破这私密空间的无声界线，同时还有曲盈的冷声提醒，“霍予闻。”
她只叫他的名字，却也让他明白她的拒绝。
是呀。她有她的傲气。她有她的处事原则。她从来不会不顾场合。
她不是他的私有物。
他不能不顾她的感受和意愿。
霍予闻心中酸涩，却也低下头颅，轻抵她的。
“对不起，是我失了分寸。”
曲盈叹了口气，身体后退一些，眼神柔软，抬手抚上他的后颈，微微滑动着安抚。
“霍予闻，我希望你吻我时，是你想吻我，是我想吻你，而不是被这些外因裹挟下的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