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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术(品丰)


王术默了默,并没有因为倪静琳的奚落翻脸,反而罕见露出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
倪静琳面露狐疑,以为王术是要夺书,警惕地将两本好不容易借到的小说重新压回胸口。
“先撩者贱,老倪,”王术笑眯眯的,她伸手往倪静琳怀里一指,用极轻微的声音快速道,“《剩下的盛夏》男主中段出了车祸,两条腿废了,跟并不嫌弃他的女主结婚以后,各种作妖,两人最后以离婚惨淡收场,故事的结尾,男主远赴美国,终身未再回来,并没有大家喜闻乐见的追妻火葬场情节。不过不怕不怕,同出自这位作者的《张狂》,难得是个Happy ending,这个故事纯粹热闹,没讲什么东西,所以没什么好剧透的,不过你要是还有三观的话,你就会发现,这篇男主人品其实不咋地,女主也够呛。”
倪静琳露出吃人相,要跟王术拼了。但王术多机敏,立刻就躲进了前方寂静无声的阅览区。啊,也不能说寂静无声,只是无人声而已。单层能容纳上千学生的阅览区,翻书声汇总到一起也不容小觑,不过却并不觉得嘈杂,反而给人营造出“时不我待,得赶紧加入”的紧迫感。
后面的絮絮低语消失以后,李疏盯着电脑上自己的选课页面,默默出神。
一月十六日上午,最后一门考试课英语语法交完卷子,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就到了跟前。
王术初高中时是很期待寒暑假的,放假前夕和开学前夕分别是一年情绪的峰值和谷值。上了大学,在没有考研考公计划的前提下,属于自己的时间变多了,寒暑假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我听到我们班同学这个说要去港市过生日、那个说要去澳洲陪男朋友过年,不夸张地说,我羡慕得口水都流下来了。你说同样是在一个班级里上学的,有人在过吃个煎饼果子都舍不得放俩鸡蛋的日子,有人却把日子过成了诗和电影。”王术坐在钱慧辛房间的五指沙发上,剥着红薯皮,感慨着。片刻,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妈说后天是个晴天,要去衡河水库玩儿,希望她这回说话能算数。”
钱慧辛整理着自己桌上寥寥的平价护肤品,说:“你们话剧社的黄小珊学姐,我听说人家一瓶精华水980,能抵得上咱们两个人的水、乳、洗面奶三件套的价格。哈,不要肖想港市和澳洲了,衡河水库也不埋没你。我姥姥常说,这人哪,所有的不幸都是从对比开始的。你好歹回家就能叫‘妈’,我想叫声‘妈’得去衡河下游的第三监狱。”
钱慧辛的妈妈冯淑萍眼下正在衡河下游的第三监狱服刑,虽然是致人死亡,但是刑期却并不算长,大约钱慧辛大学毕业就能出来。
王术听钱慧辛这样说,突然就哑火了,她把剥落的红薯皮扔进脚下的垃圾桶里,低头咬一口红薯,沉默半晌,悻悻道:“980的精华水就能返老还童么?”
钱慧辛刚要说话,姥姥掀开门帘进来了,说家里没醋了,炉子上炖着东西她走不开。钱慧辛和王术应声相继起身。钱慧辛去前面青铜街上买醋,王术惊觉到饭点儿了该回家了。
王术是在钱慧辛家到自己家短短百八十米的路上捡到成玥的——成玥正被三个男生围殴。王术原本不想多事儿,以为就是男生间一言不合的正常“交流”,结果那三个男生一边打着人一边居然去搜兜儿,这就很不体面了。
“嘿,小孩儿!别左顾右盼,就叫你们呢!住哪片?谁家的?!我刚刚报警了,一会儿帮你们通知家长去派出所领人!毛儿没长齐呢学人家拦路抢劫,可太有本事了你们!”
王术在初中生面前——她目测他们是初中生——可太有大人的派头了,叉腰皱眉居高临下,唬得墙根四个男生一时都忘了动作。片刻,其中最高最壮的男生,以威胁的姿态,向着王术的方向逼近了两步,猖狂骂人。
“贱丨人别他妈多管闲事,不然连你一块打!滚!”
王术听到“贱丨人”这两个字懵逼了一瞬,不敢置信,哑口无言。她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但凡敢跟大人有个不逊的眼神都得挨顿臭揍,这个死胖子刚刚说她什么?贱丨人?王术立刻决定加入战斗。她低头寻了根棍子,挥手便横扫了出去。
李疏赶到现场的时候,猖狂的胖子正哭得稀里哗啦的。他被王术两棍子给扫个正着不说,刚夺了棍子正要还击,就被突然出现的他妈扯着领子给扯回来了,他妈还压着他的脖子要他给王术这个此前从未见过的便宜“姑姑”鞠躬道歉。
“我是你关南哥的媳妇。你们家刚搬来,你可能人还没认全,不着急,以后就都认识了。嗐,我家小子让他奶奶给惯得不像话,你等我回去修理他。以后没事儿来家里玩儿啊。”
“关南哥的媳妇”这样打着圆场,又踢一脚小胖子的屁丨股,催促他“滚回家去”,一路走一路大声斥他,“你欺没欺负人家小孩儿?你姑给你两棍子亏着你了?”
王术默默目送这位仍不知道姓名的嫂子推搡着小胖子离开,臊得没处躲没处藏的。胡同里前年刚铺的路,极硬,下不去铲,但凡稍微软和些,王术就得就地给自己刨个坑躺进去。
李疏全程目击王术的表情变化,在当事人四散以后,笑得停不下来。
“没事儿吧,成玥?”李疏蹲下来给成玥擦了把脸,形式大于内容地检查他的胳膊腿儿。
王术听到李疏叫“成玥”,伸手捋了捋耳侧自己随手扎的两个小揪揪,尴尬道:“我就说她唇红齿白的,长这么漂亮,说不定是个女生……混蛋玩意儿,围殴女生更欠打了,早知道刚才再多给我侄儿两棍子。”
李疏听她大言不惭说“我侄儿”,笑得不行了。他起身纠正她“成玥是个……”,却不料她自己俯身观察,他的头顶猝不及防重重磕到她的下巴颏儿上。
“呃!”王术托着下巴,鼻腔酸楚异常,眼泪喷涌。
李疏一时顾不得成玥,赶紧转身去看王术。
“你是不是咬着舌头了?给我看看。”
王术摇着头直往后躲,虽然确实疼得刻骨铭心,但倒是没有咬到舌头。李疏以为她难为情,有些着急,执意要看,逼得王术倒退至墙根,又几乎下腰。王术推辞不掉,抓着李疏的肩膀张开了嘴。
李疏托着王术的下巴各个角度观察她的口腔,片刻,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咳,说:“嗯,是没咬到舌头,咬到上唇内侧了,有点充血,最近不要吃辛辣刺激的东西,也不要吃太热的。”
王术因为李疏的不自在也开始不自在,她讪讪收回手,口齿不清道:“我知道了。”
李疏又叮嘱:“如果一直疼,就吃点消炎止痛的药,你家有吧?”
王术捂着嘴:“有有有。”
两人领着成玥继续朝前走,王术家再有几步就到了,李疏那辆没后座的碳纤维自行车就停在王术家门口。在这几步路里,王术大概知道了成玥为什么姓成,也知道了成玥只是个儿高,其人只是个小学生,他跑来‘三秋’是要跟住在这里的同学一起完成老师布置的手工作业。
“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要轻易跟人动手。”在王术家门前,李疏忍不住道。
王术不在意地挥挥手,“嗐,一帮小孩儿,动手之前我掂量了下敌我双方的武力值。”
“小孩儿也没比你低多少,而且你侄儿还夺了你的棍儿。”李疏毫不留情戳她痛处。
王术用“侮辱我的方式有很多种,而你偏偏选择这种”的不满眼神望着李疏,李疏默默与她对视。王术七秒不到就败下阵了。李疏肤白,衬得眼周的粉调越发明显,他的眼型偏桃花型,内眼角微钩,外眼角上翘,目光流而不动,细看仿佛在撩人,虽然他本人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王术狼狈地移开目光,“我回家了,在流口水,得漱漱口。”她欲盖弥彰地这样解释着,反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李疏握住车把,漫不经心与她道别。
成玥眼看着指望李疏辟谣是指望不上了,横臂擦掉这几步路里不小心又掉出来的金豆豆,出声叫住王术,礼貌道:“谢谢姐姐。”
王术回头震惊脸,“——嚯,是个弟弟。”
第 11 章
腊月二十三祭灶节,也是大都晋市这些地方的小年,王术再度在胡同口遇见了钱慧辛的奶奶。老太太跟上回的出场姿势差不多,仍是瞪着双浑浊的眼睛坐在锈迹斑斑的电动三轮车上,也仍旧在骂街。
老太太跟早逝丈夫一个姓,也姓钱,她叫钱素珍。儿子去世以后,居委会给她申请了一些补贴,她一个没什么世俗欲丨望的老太太就靠着这些补贴养精蓄锐上门跟人茬架。
“……秋粮胡同里老冯家的,我把话撂在这儿,只要我老婆子活着,你们就别打算过一个消停年!我活多少年你们就得挨我唾骂多少年!呵,想跟旁人一样合合乐乐过大年?手上的血洗干净了吗,冯大年?!张靖?!”
——依誮冯大年和张靖分别是钱慧辛的姥爷和姥姥。
王术裹紧羽绒服小心翼翼从电三轮旁边挤过去,向着青铜街的小超市走去。杨得意让她来超市买祭灶糖——也就是麻花糖——傍晚饭前要给灶王爷上贡的。
“婶儿,当说不说,我们手上那两滴血,纸一擦就没了,连点儿血腥味儿都没留下。”
王术刚要迈进超市就听到胡同里钱慧辛小姨的声音。她忍不住驻足回头。
“我就是怕你误会,出来跟你说清楚,我们全家挨你唾骂可不是因为理亏,是因为我们可怜你老年丧子。但是仔细想想你又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妈,你别拽我,我巴不得把她气出个好歹儿——婶儿,既然来了,咱就说道说道。大概在你的观念里,女人低人一等,比狗强些,丈夫打一顿骂一顿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但49年建国以后法律就明说了,你这纯属扯淡。”
“你杂丨种儿子打我大姐,哪一年不得有个三五回,轻则两个耳光,重则拳脚相加、肋骨断裂。在‘三秋’这片住着的老街坊,谁没见过她鼻青脸肿回来的样子?他还用我老冯家全家多少口人的命,威胁我大姐不能离婚逃走。我们全家人倍感煎熬的那些年,你是什么嘴脸?你不痛不痒地说,‘我儿不懂事儿,嘴上没个把门的,亲家可别跟他计较’,然后趁机让我们说服我大姐给你生个孙子。婶儿,你哪天夜里要是想儿子睡不着,也扪心自问一下,你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是也活该。”
“有句话你可能不爱听,婶儿,得知我大姐在反抗中不慎用菜刀把你儿子给宰了,我开车回来的路上笑得都合不拢嘴!”
钱素珍女士听闻钱慧辛小姨的一顿输出在电动车上抖得仿佛风中的落叶。她扶着车把颤巍巍下车,直奔着钱慧辛小姨而去,誓要把这个牙尖嘴利歹毒心肠的年轻人撕碎。但年轻人提前被她妈薅进了大门。钱素珍无济于事得咣咣咣砸着落了锁的大门,哭号得附近电线杆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王术保持着掀帘的姿态目瞪口呆。钱慧辛小姨的战斗力太牛逼了。
“淑凌的战斗力要是能分给她姐一半,她姐也不至于被那家没皮子没脸的欺负那么多年……”超市店主在收银台前跟顾客聊着闲篇儿,转头瞧见神色怔怔的王术,眉头一皱,“嘶”一声,“小姑娘你进不进来,不进来把门帘放下,风嗖嗖地往里头灌,要冻死人了。”
王术闻声跟了一步进来,在门口显眼的位置抓了包祭灶糖扔到收银台上,她往前面货架上扫一眼,跟店主说“等等”,又去抓了一包牛肉粒、一包鱿鱼丝和两罐健力宝。
嗯,这就对了,大张旗鼓地出来一趟超市,哪有只买一样的道理。王术暗忖。
——而“大张旗鼓”的意思,也不过是脱掉熊猫宝宝睡衣,再遍寻梳子扎俩小辫儿。此人不出门的日子有多邋遢由此可见一斑。
王术结完账正要掀帘出门,与正要进来的钱慧辛撞在一起。
钱慧辛刚从外面回来,她遥遥看到正在自家门前撒泼的老人,无奈地转来超市躲躲。
“她来多久了?”钱慧辛问王术。
“得有一个小时了。”超市店主伸着脑袋代答。
钱慧辛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行,一个小时不短了,她差不多发泄完该走了。”
超市店主正要说话,被王术截住了。王术说:“你小姨刚才出来给她加了把柴禾,她没占到便宜,估计还得闹一阵儿。”
“我就说她平常都坐在电三轮儿上,不往门前去的。”钱慧辛一愣,说。
虽然钱慧辛一再说自己一个人待着没事儿,王术仍然坚持陪伴。最后两人各拎着一罐健力宝溜达着来到了锦绣大道。这天是个令人瑟瑟发抖的风日,太阳的颜色十分浅淡,勉强能与旁边的云峰分辨开来。
“我早上路过你家,看到你蹲在院里东墙根底下在种什么东西。从小区楼房到‘三秋’小破院儿,你适应得挺快的。”钱慧辛说。
“我在二姥姥家抓了把小白菜种子,我想试一试,不过估计很难成活,天太冷了,盆儿又太小。”王术说,“你起那么大早干什么?”
“去监狱瞧瞧我妈,给她送点东西。我姥姥说年关将至,我妈会想家。本来我姥姥也要一起去的,但是天太不好了,怕回来的时候下雪。”
王术感受了下钱慧辛糟心的这一天,轻轻与她碰了碰饮料罐子,聊作安慰。
钱慧辛就手喝了口饮料,她打着冷颤笑道:“我真是羡慕你百毒不侵的肠胃,我这一口下去,从牙花子到胃都结上霜茬了。”
两人正聊着走着,王术的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她掏出来查看,是李疏的来电。
“你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李疏劈头就问。
王术将手机挪开,再盯一眼屏显的来电人,确认确实是李疏,莫名其妙道:“……你是打错电话了吗?”
“你们俩在那小片地儿溜达半天了,”李疏解释,“我在楼上看到了。”
“……您费心了。”
王术遥遥望向锦绣大道另一侧的跃层公寓,并不清楚李疏具体住在哪一栋上。由上往下看分外清楚,由下往上看却很难明了。她叹息着向李疏解释了两人真的只是没事儿瞎溜达,很是无语地挂断他的电话。跟着一转头,便撞上钱慧辛“咱们彼此尽在不言中”的目光。
“可能就是放假无聊吧。”王术讪讪道。
钱慧辛一针见血道:“像这种特地打个电话说‘我看到你了’的行径,只有你这种人才能干得出来,他不应该。我上回就怀疑他喜欢你。”
“上回是哪回?”
“你在台上跟个神经病似地演胖丫鬟,他在台下面上带笑给你拍照时。”
王术极目往跃层公寓地高层看去,却仍找不到李疏的踪迹,也许他已经回房间了,也许他所在的位置她就是极目也看不到。她扯起嘴角笑了笑,灌下一大口饮料。
因为花炮禁令执行得越来越规范严格了,王术和钱慧辛傍晚顺着青铜街溜达着返回秋粮胡同,一路都静悄悄的,没有哪家传出异样炸响——小孩儿手里那种小蝌蚪似的摔炮不在此列——要不是王术手里仍拎着祭灶糖,你都感觉不到这是小年。
两人在王术家门前分别,钱慧辛继续往里走,王术推开大门进了小院儿。
王戎正蹲在墙根儿下给杨得意擦拭电三轮儿。小年到元宵,杨得意将要休息三个礼拜,电三轮儿得擦擦用罩布遮好。她瞥见王术进来,起身倒掉盆儿里的脏水,奚落王术:“你是办了个签证出国买祭灶糖去了?我就知道指望你迅速回来帮把手是不大可能的。”
王术不甘示弱:“奔三十的人了,一点点活儿都得拉个垫背的,要不我跟咱妈都烦你呢。”
王戎露出假笑:“嗯,咱妈不烦你,咱妈可稀罕你了,我要有这么个眼里没活儿的睁眼瞎姑娘我也稀罕。”
“哗啦——”,杨得意面无表情从厕所出来,她对于两个女儿总是借她开枪已经非常麻木了,目不斜视从她们面前经过进屋。
王西楼回来以后,王家的饭桌就由空荡荡变得满当当了。一家四口吃着应景的饺子,开着电视,又各自刷着手机,偶尔互相呵斥“声音小些”。十分普通平凡又朝夕可见的场景。
王术在贾小玲小品的背景音里,嚼着蘸了蒜汁的饺子,随手点开朋友圈,检阅朋友们的生活状态。结果当先就看到李疏两分钟前发的一条。
李疏发的是一幅遒劲有力的毛笔字,下面是林和靖的评论,“砚台你爷爷送你了?从港市拍回来的那块?羡慕,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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