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王术匆匆洗了个澡躲去了钱慧辛家。她躺在钱慧辛的床上,翘着脚抒发自己最近一些天的种种感悟:比如她突然发现,即便王戎很讨厌,她也希望日日回家能见着王戎;比如猥丨琐男并不常有,要不然柔道还是算了。再听钱慧辛抒发她的种种感悟:比如她奶奶这样的人余生何以为继——虽然她的余生并不很长了;比如林和靖最近经常遇到,似乎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哪。
王术一直磋磨到睡觉时间才磨磨蹭蹭回家。因为夜晚的时间有限,没能跟钱慧辛聊尽兴,这夜将睡未睡之际,王术又兀自琢磨起另外两件事。
一件事是,王西楼与杨得意显然是因为王戎找了个他们不满意的男人而生气的,但自己却以为是王西楼出轨,且几乎要将自己说服了,自己可真不是东西。一件事是,同理可证,自己以为的李疏种种接近自己的行为有没有可能也是自己想多了。
也就是说,家庭伦理剧给了她“王西楼为什么吐槽、抱怨、不耐烦,他是不是出轨了”的心理暗示,青春偶像剧给了她“李疏为什么来看我演出、在楼上给我打电话、大年夜找我帮忙、跟我选同样的课、露出那样生动的笑容,他是不是对我有想法”的心理暗示。
王术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乌龟似地上下划动四肢,一不小心把正在充电的手机蹬下了床。她下床去捡手机,发现上面有条来自李疏的未读消息,是一个小时前发的。
“禾颂楼404画室,明天下午四点至六点可以预约,你有空来吗?”
王术翻出“请给卑职一个明示”的表情包正准备回复,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忆起两周前他在课上随口说的有空可以给她画一幅素描像。王术盘膝坐在床尾,烦躁地揪着乱糟糟的头发,突然不确信这是“他是不是对我有想法”的有力证明还是“言出必行”的美好品质。
锦绣大道另一侧的公寓楼里,有个年轻人夜跑回来,没有立刻去洗澡,而是去房间里翻手机。他满心期待地抓起手机,然而骤然亮起的屏幕上只有两条新闻推送,没有女生的回复。
——他在发出那条信息的十分钟以后,由于心跳声过于聒噪,索性撇下手机出去跑步磋磨时间。他特地跑出去很远,以为回来能见到她的回复的。
成荟跟男朋友聊完电话出来喝水,差点撞上正路过她门前的李疏。李疏手里握着浴巾、睡衣和手机,正准备去成玥房间洗澡——他自己房间的热水器坏了。
“你洗澡为什么要带着手机?”成荟不满地问。
李疏脚下一顿,撒了个谎:“忘记放下了。”
成荟把手伸过来,道:“那你去洗,我给你放回房间。”
李疏谎已经撒出去了,不得不交出手机。
“啊,对了,”成荟突然转身,“你江叔叔家里明天要请我们吃饭,在他们南都区的大澳饭店,我记得你明天下午只有一节课,七点,赶得及的,记得不要迟到。”
李疏望见成荟面上隐隐的期待不由一愣,他意识到这顿饭的意义非同寻常。他目光缓缓移开,默然盯向成荟手里依旧没有动静的手机,片刻,唇角轻轻扬起,说:“我知道了。”
成荟狐疑地盯着李疏,她感觉虽然自己尽可能淡化这顿饭了——这并非江云集一家第一回请他们母子吃饭——但李疏的眼睛却似乎早把一切都看透了。她微垂下眼皮笑了笑,李疏没说什么,她便也没说什么。
李疏以为成玥睡着了,轻手轻脚地迅速冲了个澡,待要关门离开,突然听到了异样的鼻音。他疑惑地重新推开门,侧耳细听,果然是他家的小学生在抽泣。
李疏回头扫了眼成荟紧闭的房门,重新踏进来,径直走到成玥床前,“啪”地点开台灯。他不顾小学生的激烈挣扎,将人从被窝里挖出来杵在床头,居高临下道:“成乔治,来,跟我说说,是什么事儿值得你大半夜的哭鼻子。”
成玥赌气梗着脖子不理他,两只单薄的肩膀委屈得一抖一抖的。
“你又被人揍了?”
一声剧烈的喉音。
“你又不及格了?”
一声愈发剧烈的喉音。
“是因为明天的那顿饭吗?”
成玥乍然被猜中心事,脖子一仰就要放声大哭,李疏眼疾手快地封住他的嘴。然而成玥的情绪已经到位了,声音被堵住,眼泪便双倍往下淌。
李疏垂眸瞧着哭得委屈的成玥,感受着手背上滚烫的眼泪,片刻,他无奈地单膝跪在床上,将哭得直抖的成玥抄进了怀里。他轻轻给小学生捋背,眼睛里填着心疼,嘴里却用嫌弃的语气说着,“只给你五分钟的时间不讲理啊”。
成玥不清楚自己哭了多久,反正肯定比五分钟长,但他哥却并没有掐着点儿把他推开,这让他心里熨帖许多。
“你讨厌江叔叔吗?”李疏问。
“……他缠着妈妈不让她回家时讨厌。”成玥忍着泪意吭哧着说。
李疏闻言忍不住笑了,因为他以前也讨厌——大概两三年前江云集刚刚出现的时候。成荟答应他的生活小事,比如在他睡觉前回家或是下班路上给他买双跑鞋,总是一再做不到,因为江云集会用各种由头缠着她拖着她。当然江云集并没有什么坏心,他只是不舍与女朋友分开,事后他总是会及时向李疏道歉。
李疏并没有跟成玥讲什么道理,因为诸如“成荟女士首先是她自己,然后她才是你和我的妈”这样的道理成玥都懂。成玥就要满十周岁了,不能算是小朋友了,他学校里的人文人本教育也一直是非常到位的。
成玥说完“讨厌”,呆愣片刻,轻声道:“妈妈跟江叔叔结婚以后,肯定会搬到南都江叔叔家去住的,我不想搬去他家住,我想留在这里。”
李疏望着窗帘缝隙里的夜色,道:“我们到时候问问妈,她会安排好的。”
李疏安顿好成玥回到房间,刚好听见新消息进来的一声“叮——”。他来到书桌前解锁手机,王术生动的回复跃然屏上。
“非科班出身相声演员”:给你五十块钱,把我画好看点儿。
李疏瞧着这简简单单一句话,眉梢眼角的情绪一下子就化开了。
李疏:……我以为你睡了。
“非科班出身相声演员”:没睡,我反省自己呢。
李疏:为什么反省?
“非科班出身相声演员”:我家里最近两周气氛不对,种种迹象表明我爸外面有人。我正准备跟他反目,腹稿都打好了,情绪也到位了,发现是我自己搞错了。
李疏无言以对:那你专心反省吧,明天见。
第 15 章
禾颂楼是艺术学院的教学楼, 整座大楼非常“艺术”,以至于王术在楼里转了两圈才找到404画室。404画室不在四楼的403室和405室之间,它在二楼, 这谁能想得到呢。艺术学院的领导也是过于顽皮了。
“我就坐你对面?”王术说, “会不会太近了……你都能看清我的毛孔了。”
李疏对面极近的位置放着一张椅子, 王术嘴里不甘寂寞地撩着闲儿坐下,几乎与他抵膝。
李疏微微勾了勾唇捧场她的笑话,他手执画笔盯着她的面孔瞧着,一寸一寸往心里刻录着, 听到她略带拘谨地问“我眼睛应该看哪里”,他沉默片刻, 轻声道:“你就盯着我的眼睛。”
墙角那张遮起来的画, 似乎画得是副校长呢,那锃光瓦亮的后脑勺和那颗痣别无分号;窗外的树枝上有两只麻雀, 大概是麻雀, 距离太远看不大清楚;走廊里的同学,我不想听你颠沛流离的感情史了, 请你举着你的手机走远一些……
王术在李疏收回目光低头作画的时间里十分狼狈地屡屡以外物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从不知道与人对视是如此令人坐立不安的一件事情。李疏执笔目不转睛注视着她时, 她感觉心脏泵血的速度一下子就从绿皮车加快至和谐号。她一度想跟李疏说不画了,但是脑子里乱糟糟的,编不出个妥当的理由。
李疏没有留意墙角的画、窗外的麻雀和同学的感情史,他一丝不苟地观察着王术的面部细节, 眼睛、眉弓、鼻底、发际线、耳朵的轮廓、鬓角到眼角的距离、颌结节转折的位置,画笔凌空勾画几下便能落在纸上。
李疏得有半年没有画过人物素描了, 他爷爷总是告诫他“一日不练十日空”, 他自己也以为下笔得诸多磕绊,但实际上他画王术几乎是一气呵成的。王术的脸不够棱角分明, 其实并不怎么好画,他却好像已描摹过许多遍。
“有人就是处处都好看,即便遮住脸你也知道他好看。”王术望着李疏没出息地想,“浓长睫毛、皓白脖颈、瘦削有力的手指……以及喉结。”
王术的目光落在李疏白肤下微微滚动的喉结上,片刻,她不自在地转开头清了清喉咙。
天光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不单因为夜幕降临,也因为天阴有雨,不过画室里一直开着灯,并不怎么被影响。王术刚坐下来时还会保持面部不动从牙缝里挤出一两句撩闲的话活跃气氛,此时即便是撩闲的话也被榨得一干二净了。两人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彼此之间呼吸相闻……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过后,楼上有同学推开窗户,不着四六地许愿,“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以求一场瓢泼大雨”。
王术轻轻眨了下眼睛,李疏也眨了下,然后两人突然都露出一点点笑意。
“只剩最后几笔了,你很快就可以动了。”李疏低下头说。
“最后几笔”大约用了两分钟的时间,李疏嘴里的“可以了”尚未落地,王术屁丨股底下仿佛扎了根针,一跃而起。
“我去瞻仰瞻仰副校长。”她假惺惺捶着腰做迫不及待状向着墙角走去。
李疏没能及时捕捉到王术这句话的深意,只顾着再给她补一补头发,待他突然领悟她要做什么,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角落里石化。
——王术把画架上裸丨体男人的光溜溜的屁丨股当成了副校长的后脑勺。
“啪啪”,李疏用笔端敲了敲画纸,因为觉得王术“石化”的时间未免太久了。
王术如梦初醒倏地松手,极力镇定,“是哪位学长还是专门请的人体模特?就……挺圆润的,饱满圆润,好看。但是怎么照着副校长的后脑勺长呢。”
李疏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呵。——王术心声。
李疏落下最后一笔,跟王术说“好了”。王术立刻堆出满脸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李疏低头收拾着笔袋等着王术的评价,但两分钟过去了,王术始终一语未发。李疏抓着笔袋转头望去,眼皮微微一跳。王术没有在看画,是在看他。
王术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把她画得太好看了,并非五官上的好看,是神态上的,他笔下的情绪满得都要溢出来了。“你是不是……”她捻着自己滚烫的耳垂,回忆着片刻前极近距离里的对视,犹疑不决地开口。
李疏注视着逐渐不敢与他对视的王术,轻声问:“我追求得不够明显,是吗?”
王术分明听清楚了,却无意识地用升调“啊”了一声,她机械地捻着耳朵,似乎听到了血管里血液奔腾的声音。
“嗡——”“嗡——”王术撇在窗台上的手机在这片微妙的静默中突然震动起来。
王术恍恍惚惚转身要去取回手机,脚下突地一顿,她惊讶地顺着自己的胳膊向下望去,瞧见自己昨晚临睡前特地涂上了指甲油的短胖手指正被李疏瘦削有力的手指轻轻握着。
“轰——”王术感觉大火一下子从脚底燎到了发根。
李疏得不到王术的回应,轻轻扯了扯她的手指,他按捺着微末的羞耻感,低头目不转睛瞧着她,道:“做我女朋友吧,王术,我喜欢你。”
王术用投降的姿态举起另一只手,似乎是在说“你别说了”——说的人羞耻,听得人也有些羞耻——但李疏的告白非常简洁,几乎她的手举起的同时他就说完了。
“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在影视作品里稀松平常得就跟“吃了么”似的,但在生活中,一个确实是第一回说,一个也确实是第一回听……跟“吃了么”确实是有本质的区别,仿佛是带了静电,炸得人心脏起了毛边。
“嗡——”“嗡——”王术的手机溜到了窗台边缘,摇摇欲坠,经不住再“嗡”两回了。
李疏微微俯身去迁就王术埋得越来越低的脑袋,“你跟我试试吧,行吗?”他问。
半晌,王术撇开头,给李疏留下个红通通的右耳,她硬声抱怨道,“……我手上涂的是我姐的过期指甲油,不是指甲胶,你别给我抠掉了。”而后,她的音量骤降,吐字也突然变得不清晰了,跟喝了酒似的,“行。”
“嗡——”“噗通”手机终于失去平衡,落进墙根的废纸篓。不过王术并没有察觉,因为“噗通”声被她自己的心跳声遮住了。李疏在她说了“行”以后,注视着她突然笑了,她猝不及防被美色袭击了。
这对新鲜出锅的小情侣就这样在画架前赧然牵了两分钟的手,他们脑海里腾云驾雾跑遍了四海八荒,面上却半点不露,非要说的话,只是最简单的喜悦,和一点点拘谨。片刻,两人慢慢回归现实,一个去废纸篓里扒拉电话,一个埋头研究地铁线路图——与江家约的是七点,此时六点一刻,地面交通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在这个晚高峰的时间段去挤地铁。
王术手机上的两通未接来电均来自钱慧辛。因为电话没人接听,钱慧辛随后又发来微信,问晚上能不能来跟王术挤一起睡。冯家来了一大波客人,七大姑八大姨的,但老房子就那三个卧室,住不下。王术轻叹敲字回她:以后这种事情你直接发信息通知我就行,不必特地打电话商量,破坏气氛。
“倏——”王术没头没尾的“破坏气氛”敲出来发出去的同时,李疏确定了距离大澳饭店最近的地铁站和换成路线。两人拎着各自的东西离开404画室,并肩下楼,两只手在行进间轻微的碰撞摩擦中再度牵在一起。
李疏说:“上次一起去听演奏会的学姐,是林和靖的姐姐,林和靖那天也是一起的。”
王术正盯着脚下越来越短的台阶,闻言倏地想起自己那天背对着落日向着逸夫楼怏怏而去的失落,但她嘴里却并不承认,嗤道:“我早就忘了这件事了。”
李疏点点头,说:“我也是突然想起来说的。”
两人与上楼的同学擦肩而过,转出中庭,走向落日。
由于出发时间太晚,李疏仍是比预计迟到了十分钟,但是成荟并没有因此责怪他,因为江云集的父母也还没到,说是临行前有些急事耽搁了。又过了二十来分钟,江云集的父母和姑姑到了,晚餐才算开始了。
由于大家并不是第一回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所以彼此问好以后,就纷纷开始夹菜垫肚子了——此时已经八点一刻了,确实有些晚了。
席间大家泛泛聊着稀松平常的话题,大都晋市最近的房产政策、十四号地铁开通能不能盘活上棠区、谁谁家的小儿子弄大了女明星的肚子最近正在被逼婚、江云集你车库都塞不下了不要再买车了……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江家的长辈互相使了几个眼色,将话题扯到了成荟和江云集未来的小孩身上。他们不顾成荟面露难色江云集满面苦笑,自说自话津津有味。小孩要是按照江家族谱排名应该叫什么名字,小孩将会遗传爸爸妈妈的哪些优点,小孩上头有两个哥哥疼爱一定从小就像泡在蜜罐里。
——成荟和江云集都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他们结婚以后如果想要自己的孩子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情。当然前提是两人有这个打算的话。
成玥正埋头干饭,突然听闻有关未来弟弟的话题,愕然抬头,瞬时觉得碗里的饭不香了。他转头看向左边的成荟,片刻又看向右边的李疏,低眉轻轻咽了口唾沫,抿了抿唇。
成荟觑着座位上首三位长辈的殷殷面孔,艰难道:“我跟云集以前商量过,不要小孩。”
江云集的父母听到成荟的话,笑容均淡了几分,但总归没有直接黑脸。
江姑姑笑盈盈道:“荟荟,我们私下里琢磨过,你跟云集都不讨厌小孩,那么应该就是顾虑家里的另外两个成员。我们借这顿饭也想跟两个孩子说说。李疏成玥,弟弟或妹妹不会抢走你们的妈妈,如果日后你们实在不喜欢弟弟或妹妹,也可以不跟他/她住在一起。但是不要因为一时的偏执想法阻挠你们妈妈。你们妈妈不算年轻了,你们越晚松口,她生孩子就越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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