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疏忍不住笑起来。
如此折腾了一通后,就到了下午上课时间。王术下午没课,但李疏有,且后者坚持不肯请假。王术跟个大灰狼似的循循善诱半天,见李疏不为所动,只好悻悻陪他上课去了——李疏仍旧在淌汗,她不能扔着不管,那太不是东西了。
“我应该怎么介绍你?”
在进入材料科学专属的灰色大楼时,李疏突然转头问王术。
王术想了想,说:“……一个总是走在给自己收拾烂摊子路上的可怜人。”
李疏沉默片刻,无奈道:“你正经一点。”
王术两手一摊:“你问的就不是个正经问题。有什么好介绍的,你们班平常没有去蹭课听的人么?悄悄来悄悄走,谁会理你啊?”
李疏不太清楚外语系是什么情况,但他知道他们系没有“悄悄来悄悄走”的情况。
王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地跟着李疏一进教师就被人盯上了,并非一两个人,是十来个人。她也这才知道G理工像是材料科学这样的精英专业跟烂大街的外语专业不同,录取分数线比其他专业平均高出六十多分——同一所大学专业不同录取分数线差距居然如此巨大——且采取小小班授课,也就是说,李疏的班里就只有这十一二个人。
王术露出浮夸笑容回应那十来道探究目光,瞬时打起了退堂鼓,她抓着手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要不然我还是出去等你吧。”
一个中年男人好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来都来了。”
是李疏的老师李秋满。
王术跟个应声虫似的讷讷跟着李疏叫“老师”,然后顺应着李疏扯着她的力道去角落里坐下了。她多想穿越回五分钟前抽自己两巴掌,她怎么就是戒不了以己度人的毛病。
因为专业跨成了一字马,王术整节课下来根本没听懂几句。因为太无聊了,注意力便只好都落在李疏身上了,结果被老师当众调侃“底下拉拉小手得了,说什么悄悄话呢?”
王术能跟李疏说什么悄悄话,无非就是问他胃还疼不疼了,再叮嘱他多喝热水。
……等等,确实是有几句悄悄话。
王术眼尖瞧见李疏课本里夹着一张人物素描,用遗憾的口吻说,她以前跟同学出来玩儿,花三十块钱跟风请人给自己画了张素描像……丑得她都没拿回家。李疏闻言波澜不惊道,他的水平还行,有空可以给她画一幅。
王术先是震惊于这张素描像居然是李疏自己的画的,随之震惊于他画像的水准居然如此之高——老人面上的沟沟坎坎甚至耳廓的细节都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了。她默默曲起手指模拟下跪。
两人正悄声交流着素描,李疏的手机屏幕倏地一明,是林和靖发来的信息。林和靖用夸张的手法详细描述了最近新出的一款微距镜头,最后用价格点了个题,14W。李疏踌躇半晌给他回复,太贵了得再考虑考虑。王术盯着那云淡风轻的“太贵了得再考虑考虑”,面目渐渐狰狞。
中间十分钟休息时间,李疏的同学果然没绷住,纷纷问他王术是谁。李疏正要回答,有人在门口扬声叫他的名字。王术跟着望过去,瞬时惊出了鹅蛋嘴。
居然是话剧社楼上她仰慕不已的小提琴学姐。
李疏应声出去了。王术心不在焉地翻着他的课本,一再悄悄望过去。因为此时光影角度得当,李疏和小提琴学姐相向而立的画面特别好看,就跟在拍杂志大片似的。他们的关系似乎很亲密,因为李疏一直在笑,很放松的样子。王术回神瞧着课本里李疏的笔迹,面上的轻松渐渐没有了。
李疏回来,见她凝眉在翻自己的书,拉开座椅问:“是我哪里写错了吗?”
王术用笔点着课本右下角的潦草笔记,大言不惭道:“……非要说的话,句首这个字母需要大写。”
李疏瞅一眼:“哦,它不是个单词,是个单位符号。”
王术垂下脑袋:“僭越了。”
距离上课还有两分钟的时间,李疏几个好事的同学再度凑过来,继续刚才未竟的问题,问王术是谁。李疏沉默片刻,回答他们,“邻居。”
其中一个同学眼珠转了转,掏出手机,调出二维码,向着王术露出笑齿,热情道:“啊,既然只是邻居,同学,是我们学校的吧?不介意的话,加个微信互相了解下?”
王术右手正抓着手机,她手指微动了动,尚未来得及说话,李疏便将同学的手机推回去了。他嘴角轻轻勾起,问他,“你通讯录里四百多个女生你都了解完了?”
所有人开始起哄,有起哄男生到底是“海王”还是“海狗”的,也有起哄李疏“如此开不起玩笑是何居心”的。王术把脸埋进臂肘里,恨不得自己能长出一对狗耳朵,以便于在必要的时候折起来装聋作哑。
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很快结束了,李秋满老师“咚”将大茶缸子放到桌上,以一句调侃的“戴棋同学,为师没有教过你夺人所爱”草率给人物关系定了性,他自己个儿哈哈一笑,再咳嗽两声,无缝开始授课。
“你们李老师平时的生活应该很无聊吧,”王术悄声问李疏,“这都能乐歪了嘴。”
“大概吧。”李疏喝了口水回答。
“不要停下,继续喝,”王术盯着他的水杯,“我刚又给你倒了些热水掺着。”
“……我还以为记错了,刚刚没剩下这么多。”李疏低声自言自语,嘴角止不住地扬起。
下课铃声刚刚落地,小提琴学姐又来了。这回她拎着琴盒,那琴盒一照面就交给李疏拎着了。她给得自然,李疏也接得自然。她跟王术略点了个头,当王术是这个班里平平无奇的同学,然后催促李疏,“再不出发就迟到了”。
“你们有急事啊?”王术打探道。
“啊,对,要去听场演奏会,之后有个饭局。”学姐笑道。
王术闻言一愣,面露尴尬,她立刻说,“那我也回去上课了……”继而语调有些刻意地轻轻扬起,“我下节课在逸夫楼,太远了,不跑起来不行了。”
小提琴学姐露出狐疑的表情望向李疏,不过可惜李疏并没有留意她,他只是侧身给王术让出通道,并抬头盯着王术匆匆离去的背影,问她周末有没有空。然而王术根本没听清楚他说的什么,她背对着他挥一挥手,人转过弯就消失不见了。
“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林钰琪——小提琴学姐——慢悠悠问。
李疏听到了,但只默默盯着王术离开的方向出神,并没有回头给她解惑。
“我刚刚跟她说,要跟你,去听场演奏会,再共赴个饭局。”林钰琪刻意断句提醒他。
李疏迟钝地眨了眨眼,突然顿悟并震惊。他刚刚忘了介绍林钰琪是林和靖的姐姐,林钰琪也没有提及还有林和靖同行!
他立刻翻出手机想跟王术解释一下,但调出对话框又顿住了,因为怎么解释都显得很奇怪,万一王术回他一句“你是不是发错人了”,场面就过于戳心了。
林钰琪两只手插在兜儿里,她琢磨了一下王术刚刚的表现,再瞧李疏的信息迟迟没有发出去,就大略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你的症状很明显了,我就不多余问你了。”林钰琪说,“没跟人表白呢?”
“……没有。”李疏默了默,答。
“那为什么不去呢?” 林钰琪问。
李疏留意到课桌上王术落下的黑色发夹,将之拿起塞进自己口袋里,他慢吞吞说:“因为她总是假装自然地在避开我,像是不喜欢我。”
林钰琪短促地“啊”一声,因为这个理由完全不在她预料中,所以不由露出费解的表情。
第 14 章
王术家最近两周气氛持续低迷。王西楼越发早出晚归,且回来洗洗就睡谁也不理。杨得意不再在饭桌上分享她出摊时的见闻,甚至有两回明明是好天气她却歇业在家没有出摊。王戎……王戎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仍然阴阳怪气抠门小气。
王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问他们,是王西楼或者王戎被炒鱿鱼了?是煎饼果子的生意不好了?他们都回答“不是”,不耐烦地让她“少打听”。王术结合家庭伦理剧里的套路,感觉事情只剩下最后一个发展方向:王西楼怕不是外面有人了。
在这个猜测的驱使下,王术开始仔细观察王西楼。
王西楼跟杨得意说话的时候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啊,王西楼已经是第三遍抱怨杨得意做饭太咸了,王西楼吐槽房后那家天天鸡飞狗跳的吵死人了然后终于说出了那句并不令人意外的“要不是你不长脑子上人家的当……”以及,王西楼连续三天接到同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了——女人的声音特别沙哑很有辨识度——电话里似乎还有小孩子的声音。
不能吧?不能连儿子都有了吧?!
王术多日观察下来几乎已经确定王西楼有情况了,她甚至都想好应该如何义正辞严地□□他并冷酷通知他“你们离婚我跟我妈”了,突然撞见王戎深更半夜在墙外跟男人接吻,事情猝不及防就真相大白了。
“……我告咱妈去!”
王术听到王戎的车声,却久不见她进院子,有些不放心出门查看,便撞见了这幕。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神来之笔地脱口而出这句。
“她和爸早知道了。”王戎忍着尴尬斥她,转头掰开男人扣在自己腰后的手,推着他往胡同外面走,并跟他解释,“我妹脑子不好,你不用理她。”
王术监督着王戎把人赶走,然后两手抱胸在墙根的石桌旁落座,她紧皱眉头,用颐指气使的语气,要求王戎必须把话说清楚,“那男人叫什么、多大了、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以及你们现在进展到什么情况了。”
王术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嘴上总是嫌弃王戎,口口声声巴不得王戎赶紧嫁出去,但是眼下忽然撞见王戎跟人接吻,进而忽然意识到王戎真的有可能嫁出去不再日日回家,她心里格外不舒服。因为事出突然吓她一跳,而且那男人站在墙影里,王术其实并没有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子,但此刻在王术心里,那男人十分粗陋可鄙。
王戎难得瞧见王术把在意表现得这么明显,所以并没有跟她一般见识。
“他叫曹平,比我大五岁,本地人,在我们公司附近开着个苍蝇馆子,我们俩认识半年了,最近刚刚开始交往,但是想尽快结婚。”她心平气和地说。
“……你住口!”王术恼羞成怒。
王术听到“大五岁”就听不下去了,再听到“想尽快结婚”,她眼里的小针都飞出来了。
王戎却不以为意,她打着呵欠懒懒道:“上班累一天了,懒得理你,我去洗洗睡了。”
王术盯着她的背影,咬牙狠狠道:“我就说你们最近怎么都耷拉着脸那么奇怪!我也不同意啊,我告诉你!”
“就好像你的意见很重要似的。”王戎奚落她。
王术立刻跳脚,她一跃而起,尖声吆喝:“王戎你再说一遍!”
王戎应声转头对她做了个奇丑无比的鬼脸扬长而去。
一直到这夜凌晨,王术落了下风的委屈和憋闷才渐渐消散。她暗下决心要在王西楼和杨得意面前好好给王戎上上眼药。
我的意见不重要?你给我等着!
因为临睡前跟王戎拌嘴没占着便宜,王术整夜都在做梦报复。在梦里王戎痛哭流涕向她忏悔,说自己好吃懒做、斤斤计较、小气抠门、无所不为、蛮不讲理,是个一塌糊涂的姐姐,姐姐中的败类。王术这个梦做得太解气了,以至于早上出门的时候甚至是哼着歌儿的。
当然,出门前,眼药也没忘给人上了。她趁着王戎在房间化妆,向王西楼和杨得意勾了勾手指,用同仇敌忾的语气小声说这门亲事她也不同意。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神还故意阴鸷了两分,露出影视剧里背后嚼人舌根的经典小人相。王西楼和杨得意纷纷表示让她操自己的心去。
专业课过后,是柔道选修课,本学期的第四节柔道选修课。跟前面三节并没有什么不同,王术仍然忙于驯服自己的四肢和僵硬的筋骨,以及忙于被花式摔倒天旋地转。因为大家默认她跟李疏即便不是男女朋友,也至少有些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所以一直是李疏跟她一组。这个意思就是说,李疏围观并亲手制造了她在课上所有的狼狈。
再一次仰面倒地,王术索性躺在垫子上不起来了。在她左右两侧不断有“砰”“砰”“砰”人体摔落的声音和混着咒骂的哀嚎声。王术要脸,虽然被摔得头晕眼花,但当众嘴里一句哀嚎没有……都闷在了胸腔里。
“你要学会放松,把力量用在正确的地方。”李疏居高临下道。
“你再摔两把,我骨头都松了。”王术摊成大字型摆烂。
“柔道讲究推拉制衡,要把对手的攻击力引向别处,以柔克刚,顺势而为。简单来说,力量大的用力量,力量小的用技巧,都能制胜。”李疏这样教着,蹲下来,托起王术汗津津的脑袋将之挪至垫子里侧。
——她的发梢杵到地面上了,他刚刚一直不可避免地在注意这个细节。
王术顺着他的力道调整了姿势,疲惫不堪道,“有没有准备我都挨打了,你今天都摔我六回了。”她顿了顿,“要不然给我换个学姐吧,学长下手太重了。”
李疏默了默,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你休息会儿吧。”
王术休息不到五分钟,老师要求学生新旧搭配练习摔倒动作。王术听到老师说“有基础的同学请不要动配合一下,让新手们练习用力位置和用力技巧”,立刻就摩拳擦掌站起来了。她围着李疏转一圈,露出“你小子终于落我手里了”的小人得志嘴脸。但不过须臾,她就得意不起来了。李疏即便站着不动不反抗,她也放不倒他——他唯一的一回皱眉是因为被她踩了脚。她前面课程里学到的各种摔技目前为止只停留在理论上,她的力量倒是不小,但仍不够放倒一个一米八四的大男生。
李疏被扯来扯去半晌,垂眸瞧着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的王术,轻轻叹了口气,在王术某次又要锁他腿的时候放了水,微一侧身做了个精妙的假摔,并配合一句假意仓促的“等下,我没站稳”。
王术重重压在李疏肩膀上,成功来的太突然了,她有点懵:“……我刚刚是怎么做到的?用右脚的里侧勾你的左脚脚跟?我刚才重心压在什么位置来着?”
李疏单手盖住眼睛,说:“杵我眼睛了,你先起来,这回不算。”
王术闻言迅速低头,震惊地看着李疏生理性的眼泪从眼角流到了鬓角。
虽然李疏一再表示这种意外在练习中是常有的事儿,王术也仍旧愧疚不已,剩下的半节课一直在围着李疏打转,五分钟问他一回“眼睛还疼不疼了”。
李疏最开始很疼,但都回复她“没事儿,不疼了”,当然,因为他眼睛仍湿润润的,王术并没有相信。最后一回其实已经不疼了,却审时度势,假装突然视力模糊,跟她说“有点儿”,成功把她的注意力从她们系一个男生身上引开——那个男生特地绕过半个场地过来认学妹有些烦人。
“叮——”下课铃响后,王术忧心忡忡挡在李疏身前,劝说他去校医那里查一查眼睛。他的眼睛仍然是红的,眼底和眼角都如此。
“真没事儿了。”李疏停下来,低头注视着王术,嘴角突然勾起。
王术抓着他道服的手指默默绞紧,片刻,又松开。
因为王术已经知道了王戎和曹平的事儿,所以这天饭桌上王西楼和杨得意就不再遮遮掩掩了。他们跟王戎说的很明白,王戎你不要把生活当成偶像剧过,柴米油盐的真实生活里,刚交往就要结婚的,一般并不是因为一见钟情,而是因为他/她有不可告人的隐疾,经不起你一步一步来的磋磨。这个“隐疾”并不单指身体上的,也指其他各个方面的。
“我们认识半年了,我自问我了解他比你们了解他深一些,”王戎端着碗生气地说,“我奔三十的人了,你们能不能也让我自己做一回主。”
杨得意不以为然道:“他越催你我越觉得他有问题,你自己也说了,你奔三十的人了,你没事儿少看小说多去看看社会新闻,长点儿心吧。总之,绝对不行,王戎。”
王戎目光愤懑转向王西楼,王西楼跟了句“肯定不行”,低头喝粥。
王术夹着尾巴一声不吭,以防在座的其他三位,尤其是吃瘪的王戎拿她撒火。当然,一般情况下王术是不怕王戎的,但眼下这并非一般情况,王戎急得嘴周都起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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