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开口唤道:“念青。”
一直端端正正地站在书斋外面等候着的念青闻言,当即推开了门扉,走到了夕雾的面前。
他毕恭毕敬地朝长公主殿下和丞相大人行了礼。
念青是突然间被公主家令喊到这里来的。
当时他还有些茫然, 但是一思及长公主的荒唐作风,却也不再感到意外。
当他走进这间院落时,名满天下的丞相大人已经在为长公主殿下传道授业了。
念青并没有贸然闯进书斋中, 他只是站在门外,静静地等候着。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从那扇敞开的雕花轩榥中划过。
长公主单手支撑着脑袋, 随意地倚在书案之上。她墨色的长发被一支木簪简单地挽起, 露出了精致无瑕的侧脸和修长白皙的脖颈。
念青能够清楚地看见长公主的眼尾微挑, 眸中盛满盈盈笑意。
他看见她嫣红的唇瓣轻轻勾起,近乎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慕兰舟。他看见她素白玉手执起毛笔, 龙飞凤舞地书写着字句。
他看见……
不知不觉间, 念青像是被长公主的一颦一笑紧紧勾住了心魂一样, 他的目光久久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
直到……长公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念青才如梦初醒。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径直推门而入。
念青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之后,便低着头站在一旁,等候差遣。
长公主微微抬起头,将自己沾染了墨迹的指尖递到了念青的面前。
尽管夕雾并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但是在这短短几日的相处之中,念青已经能够通过她的一举一动,较为清楚地明白她的意思了。
长公主想让他帮她擦干净指尖的墨渍。
念青垂着眸子,他修长的手指拿起洁白如雪的柔软鲛绡,另一只手则是十分自然地轻轻抓住了夕雾纤长的手指。
他的脸上满是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柔和珍重的神色,动作里也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看起来倒像是在擦拭着什么极为罕见的稀世珍宝一般。
薄如蝉翼的鲛绡如春风般拂过夕雾的指腹,将那片墨色的痕迹慢慢抹去。
夕雾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念青。
还记得在刚开始的时候,他的举手投足间仍带着些几不可察的局促与不安,现在倒是显得更加从容不迫了,就仿佛是已经完全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
都说天资聪颖的人能够触类旁通、闻一知十。
也许是念青天赋异禀,他的演技太好,因此,他很快就能进入状态,进而将摄政王交给他的这个角色扮演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念青俊朗的眉眼低敛,遮去了眼底氤氲着的莫名情绪。
他的动作规规矩矩,没有半分出格的地方。将夕雾的指尖擦拭干净之后,他便立刻松开了自己的手,未曾有多余的留恋之情。
念青后退一步,再次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一旁。
只不过,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方染着墨渍的鲛绡被他悄悄地收了起来。他看起来似乎只是顺手而为,一点也不见任何刻意之色。
夕雾并不在意念青的小动作。她抬眸看向慕兰舟,却见他面色冷峻,远远地站在一旁,似乎是不想和她有过多的牵扯。
慕兰舟的眼底划过一抹极为明显的嫌恶之色。
骄、奢、淫、逸,这短短的四个字倒是被宁昭长公主诠释得淋漓尽致。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
他闭了闭眼睛,像是在平息着心中抑制不住的厌恶之情。
夕雾却仿佛看不见他此时冷冽的神情一般,神态自若地开口喊道:“慕丞相……”
可是,还未等她继续说下去,慕兰舟便态度强硬地打断了她,道:“今日便到此为止罢。长公主殿下好自为之。”
他的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寒意,似惋惜,又似憎恶。
说罢,慕兰舟便转身拂袖而去。
念青垂着头,看不清楚长公主的脸色,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并不敢贸然出言轻举妄动。
长公主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
就在念青以为她是恼怒于慕兰舟“不识抬举”时,夕雾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垂眸看向了书案上平整摊开着的宣纸。
她的视线慢慢地扫过了印着自己指痕的“慕兰舟”三个字,然后,一点一点地勾起了自己的唇角,露出一个光彩夺目的灿烂笑容来。
念青不由自主地悄悄抬起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只见长公主眉眼弯弯,她染着嫣红蔻丹的指尖轻飘飘地按在了那张宣纸之上。绯红、雪白、墨黑,三色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比,让人无端联想到连着枝桠的红梅坠落于洁白雪地间,显出一种极为浓厚的艳丽美感来。
紧接着,她指尖微微用了些力道,动作慢条斯理地将那张质地绵韧的宣纸一片一片地撕扯开来。
伴随着她散漫又轻佻的动作,“慕兰舟”三个字慢慢地变得支离破碎起来,看起来像是遭受了某种极刑一般,四分五裂、瓦解云散。
长公主的脸上满是纯粹的娇纵之色,看起来竟有些天真无邪的意味,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此时的举动正充斥着满满的恶意。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傲慢的长公主,念青的心脏骤然间狂跳了起来,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长公主那双勾人的眼眸中分明是带着近乎漠然的神色,她那凉薄的动作足以彰显出皇室中人的寡情少义。
可念青却似着了魔一般,有些痴怔地紧紧盯着她的身影。
他明明应该对此感到寒心的。
伴君如伴虎。
长公主其人喜怒无常,她的心思让人难以揣测。
尤其是此时此刻,刚刚还算得上是对慕兰舟和颜悦色的长公主,甚至还亲手书写下了他的名字,现在却是翻脸无情,将那张写着“慕兰舟”的宣纸撕得粉碎。
念青明明应该更加谨言慎行的。
可他仿佛是鬼迷心窍般,不自觉地心跳加快了起来。
这很不对劲。
但念青却并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异常。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长公主面无表情地将那张宣纸继续撕成染着墨痕的片片飞雪。
见长公主放下了最后一片残纸,念青赶忙收回了自己那隐晦的视线。这时他才恍然间发觉,自己的心跳到底快得有多么离谱。
夕雾红唇轻启,似是在自言自语,道:“这几个字写得不合心意。”
她的声音平静又淡然,不含任何其他的意味。
“有瑕疵的东西,又怎么配留在本宫身边呢?”
夕雾开口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并没有看向念青。而她的语气里甚至都没有丝毫的波动,让人捉摸不透她的情绪。
念青却下意识地瞳孔骤然放大了一瞬间。
长公主说的这句话,仿佛是在不留痕迹地敲打他、威胁他。她像是在暗暗地告诫他——对待心有二主的人,她决不会心慈手软。
也许是因为心怀鬼胎的人总是容易做贼心虚,念青不由地想到了摄政王私下里对他那言简意深的交代。
若是被长公主发现了……恐怕自己也会像那张宣纸一样,被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最终死无全尸。
而这也让念青心里不知名的悸动被强行地压抑了下去。
尽管心思百转千回,可念青面上却依旧不显分毫。他恭而有礼地站在一旁,恪守规矩,一点也看不出他心底的惊涛骇浪。
“不过,念青倒是很合本宫的心意。”长公主勾着唇角,她的声音骤然变得轻快娇软起来。
“念青”两个字被她咬在舌尖,像是裹着绵绵的情意,让人一听便如同销魂夺魄般,神魂颠倒。
念青微微怔愣了片刻之后,才神色端正地开口回应道:“谢长公主殿下抬爱。”
他的语气虽有礼有节,却又古井无波,看起来像是对夕雾突如其来的赞赏无动于衷。
但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他的耳尖已然泛上了一点浅浅的薄红。
念青完全没有发觉长公主这般恩威并施的手段。他只是深深地沉浸于“合长公主心意”的喜悦之中,无法自拔。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征兆。
作者有话说:
【注释】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
——出自《论语·公冶长》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本宫便让他们退下。”◎
艳红薄纱自上而下肆意垂落着, 角落里燃着名贵的熏香,浅淡的香气四处弥漫开来,氤氲出一片旖旎又朦胧的风光。
宁昭长公主身披红纱, 慵懒地斜倚在美人榻上, 神色散漫。
靡靡之音入耳,让人不由觉得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长公主眼眸半阖, 长长的睫羽微微敛起, 脸上泛着些兴致缺缺的神情。她挥了挥手, 遣退了屋中正在轻歌曼舞、调丝弄竹的舞女乐师们。
念青始终低垂着头,眼观鼻, 鼻观心。他始终不敢抬头多看长公主一眼。
那件绯红的绸纱只是随意地披散在长公主的身上, 并没有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反而是露出了她大片大片雪白细腻的肌肤。
火红色的绸纱艳丽无比,色泽浓郁得像是下一刻就要从中滴下鲜血一般。宁昭裹在红纱里,仿佛是沉溺于烈焰之中, 她满身的冰肌玉骨,白得像是一只择人欲噬的勾魂妖精,只消看上一眼, 便让人从此万劫不复。
念青方才只是悄悄地抬眸看了一眼榻上的长公主,便被满眼的艳红和雪白晃了神。
几乎是一瞬间, 他像是被温度极高的火焰烫到了似的, 急急忙忙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可是, 那片艳色却仍旧牢牢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扰得他心神不宁。
那些身姿妖娆又婀娜的美艳舞女们都不曾让念青的心神有半分的动摇, 可如今, 仅仅只是瞥了一眼长公主的身姿, 他便情难自抑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丞相拂了面子, 导致长公主心情不佳,所以才想要去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而直到踏进这座“醉霞阁”之后,念青才反应过来长公主带着他来到了怎样的地方。
绯色的纱幔将阁中点缀成影影绰绰的朦胧艳景,弱管轻丝伴着燕语莺声,不绝于耳。
这里是蚀骨销魂的温柔乡,是有来无回的英雄冢。
醉霞阁在京城中久负盛名,许多达官显贵都是阁中的常客。
与寻常楚棺秦楼不尽相同的一点是,醉霞阁中的人卖艺不卖身。饶是如此,依然有络绎不绝的客人千里迢迢慕名而来。
就连念青这样一心效忠于摄政王、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未曾懈怠过半分的人,都曾听闻过醉霞阁的鼎鼎大名。但他从来都不是那等耽于享乐的人,对此向来不感兴趣,便也没有想过要去见识一番。
如今念青跟在长公主的身后,他才第一次踏足这里。
不得不说,长公主的出手极为阔绰,十分符合她一贯的奢靡作风。她直接斥巨资包下了阁中最为昂贵的雅座,还喊来了数名身价不菲的舞女和乐师,为自己表演助兴。
那些舞女和乐师们都极为擅长歌舞、演奏,堪称景熙王朝顶尖的水平,就是与宫里的舞姬、乐师相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因而,他们都有些心高气傲,从不轻易演出,更遑论是这么多人一起登台表演了。在平日里,寻常客人见他们一面都难如登天。
但是,若是能在当朝宁昭长公主的面前演上一曲,对他们来说则是莫大的荣幸。更别提长公主一掷千金,就只为了听听小曲赏赏歌舞。
而且,如果他们中有人能侥幸入了长公主的眼,那么,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便唾手可及了。
所以他们几乎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只为取悦长公主,以谋求一丝飞上枝头的渺茫可能性。
谁知道长公主甚至没有听完一曲,就已经失去了兴趣。
哪怕他们心有不甘,也只能默默离开。否则的话,惹怒宁昭长公主的下场,想必不会太好。
“念青,既然你不喜欢的话,本宫便让他们退下了。”
见屋内只剩下自己和念青两个人之后,夕雾才轻飘飘地开口说道。
她的语气平静无比,看起来只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应当的事实。
念青颇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她。
他没有想到,长公主殿下竟然这般顾虑他的感受。明明他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侍卫而已,又怎么担得起长公主如此抬爱?
而且长公主居然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念青的心底不由地泛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涟漪。
就在此时,他看见长公主慢悠悠地支起了身子。
那片绯红薄纱顺着她的动作倏然滑落,露出更多白晃晃的细腻艳色。
念青的呼吸一滞,连忙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夕雾却像是浑然没有发觉念青的不自在一样,自然地伸出自己玉白的手臂,随意地横在念青的面前。
念青下意识地扶住了她的手。
可这样一来,他就不可避免地与她接触得更加紧密。
极为柔软细腻的触感,伴随着长公主身上独有的淡淡香气,让念青有些恍惚。
与之前古井无波的心境不同,此时的念青,脑海里满是染着旖旎色彩的胡思乱想。
夕雾自是不管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借着念青的力道站起身来之后,便松开了手。
有那么一刹那,念青竟觉得有些依依不舍。
夕雾随手推开了门扉,正准备走出门时,忽然被念青喊住了。
“长公主殿下。”他迟疑着开口喊道。
夕雾有些不明所以,茫然地停下了脚步。她回眸看他,却见念青捧着那件红色薄纱,恭恭敬敬地站在她的身后。
夕雾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微微抬眸,并没有出言拒绝。
念青上前一步,将手中的薄纱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膀上,遮住了她裸露在外的、大部分的白皙肌肤。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看起来珍重无比。他眼眸低垂,将眼底那莫名的情绪尽数敛去。
或许是无欲无求了太久,让他险些忘记,自己到底是什么性子了。
毕竟……他能够从那般残酷严苛的训练之中存活下来,并在摄政王手底下无数的能人异士中脱颖而出,成为摄政王的心腹之一,他靠得不仅仅只是自己高超的武艺和聪慧的头脑,最为重要的是——杀伐果断的狠辣性格。
他是从尸山血海中硬生生杀出一条生路的。
数百名,或者是数千名孩童,在山谷中自相残杀,就如同养蛊一般,最终活着走出山谷的那个人,便是最后的胜者。
念青已经忘记自己在山穷水尽之时,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他只记得……最后摄政王向自己伸出了手。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况且,这些年来摄政王确实待他不薄。
他没有理由背叛摄政王。
念青微微闭了闭眼睛。
————
夕雾的肩膀被念青裹得严严实实,她随意地倚在黄花梨雕刻出的栏杆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正中央的圆台处。
那座圆台是以名贵玉石与珍稀木材混合打造的,通体圆润齐整,看起来浑然天成。
一名白衣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圆台的正中央。他相貌俊朗,周身气质温润如玉。即使他身处于这歌舞乐坊的圆台之上,也俨然一副龙章凤姿的翩翩佳公子模样。
那人眉眼低垂,神态自若地弹奏着七弦琴。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看起来别有一番雅致风情。他所演奏的这首乐曲并不是众人所熟悉的那些曲子,但是这并不妨碍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可谓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夕雾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刚刚她喊人表演的时候,便听闻了醉霞阁的首席乐师祁书影今日将要登台演出的消息。
否则的话,她必然是要喊上这位……所谓的首席乐师一起,为自己奏乐。
不过现在看来,祁书影能够成为“首席”,果然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的。
夕雾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了木制栏杆之上,她的眼底划过了一抹暗色。
恰在此时,祁书影停下了抚琴的动作。
而其他人像是还沉浸在他的琴声中似的,久久不曾缓过神来。
夕雾的视线似有若无地从祁书影的脸上划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祁书影似有所感地抬眸回望向她。
当他的视线与夕雾相接时,祁书影的瞳孔骤然间缩小,他的眼底划过一抹厌恶与憎恨。
看来……祁书影他还记得自己啊。
夕雾漫不经心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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