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青微微垂眸。
亲手将长公主的容貌遮掩起来,不让旁人窥探……
恍惚间,他的心底竟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满足感来。
————
“顾敛,你不要欺人太甚!”一道声音气急败坏地响起。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猛地“飞”了出来,重重地砸在了夕雾面前的楼梯上,将木制的楼梯扶手砸得粉碎。
断裂开来的木屑四处飞溅,念青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夕雾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长公主殿下养尊处优,千金之体又岂容冒犯?
念青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他十分警惕地看着眼前仍然在止不住地哀嚎着的“不速之客”。
索性那人只是躺在地上叫唤着,并没有做出其他更加危险的动作。
夕雾有些好奇地抬眸看去。
只见一名红衣公子正踩在另外一个人的背上,神色自若地摇着手中的折扇。
那人虽然被武力压制着,动弹不得,但是他的口中仍然在不断地咒骂着,一副十分不服气的模样。
“李大公子,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动手了。”被称之为“顾敛”的红衣公子将手中的折扇挽了个花,他加大了脚下的力道,微微倾身。
“识相的话,以后见到我记得绕着走。”他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滚。”
顾敛颇为不耐烦地踢了踢那人的背部,示意那人赶快离开,别留在这里碍他的眼。
“民女、民女谢过世子大人。”一直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的女子忽然诚惶诚恐地开口道谢。
她的脸上不施粉黛,相貌如同出水芙蓉那般清秀娟丽。
“民女告、告退。”还没等顾敛开口,她接着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节,便慌慌张张地转身离开,像是身后有猛兽在追赶着她一般。
顾敛站在原地,以扇遮面,只露出那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勾人得很。
“我有这么可怕吗?”他眉头微蹙,小声地嘟囔道。
他路过这醉仙楼,却见楼中有纨绔子弟在对一名女子动手动脚。他好心好意出手相助,哪知那民女却视他如洪水猛兽般,避之唯恐不及。
顾敛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唰”地一下合上了手中的折扇。
也罢,谁叫他是整日流连花丛、不学无术的安王世子呢?
在景熙王朝,谁人不知宁昭长公主骄奢淫逸,谁人不晓安王世子荒淫无度?
顾敛忽然有些好奇,传闻中的长公主到底是何许人也。
而此时,宁昭长公主正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随意地打量着他。
绣着金色花纹的红色发带将他墨色的长发挽起,几缕发丝从他额前垂落,将他艳丽的容颜衬托得愈发精致。
大红衣裳松松垮垮地穿在他的身上,几乎可以看见他深邃又白皙的锁骨。
好一个风流多情种。
念青先是极其隐晦地打量了一番夕雾全身上下,确定她并没有受伤之后,才顺着她的视线朝顾敛的方向望去。
顾敛实在是太显眼了。
念青几乎能清楚地感觉到长公主的兴致盎然。
分明是早就知道她水性杨花了,可不知为何,念青的心头仍然泛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有些难受,但是,念青也不敢去追根究底。
夕雾打量的视线太过直白。顾敛一抬眸,便看见一名红衣女子站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看着他。
尽管她戴着帷帽,在纱帘的遮掩下,他看不清楚她的脸,但顾敛依然能清楚地察觉到她那毫不掩饰的露骨视线。
他毫不胆怯,大大方方地回望了过去。
“安王世子顾敛,为人荒唐,常日流连于花街柳巷,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玖酒适时地开口说道。
“他无心于争权夺利。在原来的剧本中,顾敛并没有参与到朝堂之间的争斗中。摄政王和长公主都曾经试图拉拢过他,不过全都被他一一婉拒了。”
“原来是局外人吗?”夕雾暗自思忖着。
既然如此,那便不拉他下水了罢。
只要……他不主动招惹。
夕雾很快就收回了自己那颇为冒犯的视线,转身准备离开此地。
念青见长公主并没有下一步的举动,一时间竟然在心底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而下一刻,他又有些紧张了起来。
因为顾敛主动迈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姑娘留步。”他开口喊道。
夕雾不明所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敢问姑娘芳名?”他手中折扇猛地打开,端的是一派风流。
夕雾忍不住勾唇轻笑。
这安王世子果真荒唐,竟做得出初次相见就当面询问女子姓名的轻浮之事。
“还未曾请教公子尊姓大名?”夕雾不紧不慢地开口反问道。
顾敛挑了挑眉,俨然一副来了兴致的模样。
“在下姓顾,单名一个‘敛’字。”他对答如流,看起来似乎对面前的女子不知道自己身份一事毫不意外。
“顾敛。”夕雾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语气中带了几分旖旎意味,“原来是安王世子,失敬失敬。”
虽然夕雾的口中说着表示歉意的话语,可她表面上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任谁都看得出她的敷衍之色。
“无妨。”顾敛很是大度地原谅了她。
紧接着,他便抬眸一脸认真地看着夕雾,眼中的探究意味再明显不过。
“小女子……单名一个‘雾’字。”夕雾眉眼弯弯,笑着回答道。
“世子若是感兴趣,不如几日之后,于宫内赏花宴再相见。”她的声音婉转动人,其中还带着极为明显的“邀请”意味。
顾敛也勾唇笑道:“若是有缘,自当再见。”
他并没有立刻开口答应夕雾的“邀请”,而是用模棱两可的模糊话语将其一笔带过。
顾敛在心底对夕雾的身份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尽管他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也有了八成的把握。
此时若是答应了她的邀约,那么恐怕会对自己中立的立场造成影响。
但他也没有直接开口拒绝。
因为他确实对夕雾存有几分好奇之心。
毕竟,这偌大的京城近日里动荡不安,对他这个独善其身的“局外人”来说,是绝佳的看戏时机。
而若是她能够将这一潭本就深不见底的水搅得更加浑浊,那么,恐怕这一场好戏会更加精彩了。
◎“本宫也觉得……尚可。”◎
尽管景熙王朝现如今的统治者已经病入膏肓、行将就木, 但是只要他一息尚存,那他便仍旧是威重令行的九五至尊。
哪怕他暂时将手中的部分权柄下放给了摄政王,但是由于朝中文武百官与摄政王互相制衡着, 文官有清高孤傲的丞相慕兰舟, 武官有杀伐果断的大将军宿寒,皇帝便仍然可以高枕无忧。
宿家世代为将, 替景熙戍守边疆多年, 向来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而丞相慕兰舟, 其人才气无双、甲冠天下,高风亮节、志洁行芳。他孤傲不群, 可谓狷介之士, 自然也不会结党营私, 是皇帝极为信任的臣子之一。
在长公主回京之后,皇帝便下旨召见了慕兰舟,授予其“太傅”之虚衔, 命令其辅佐和教导长公主。
皇帝言辞恳切、声泪俱下,近乎是以“托孤”的态度请求慕兰舟,哪怕慕兰舟知晓长公主声名狼藉、宛若朽木粪墙般难以扶持, 他也不好出言拒绝。
最终,慕兰舟还是答应了皇帝的要求。
只不过, 他终归还是景熙王朝的丞相。若是长公主依旧荒诞不经朽木不雕, 无法安邦治国, 那么,为了景熙的将来, 为了黎民百姓, 他也绝不可能坐视昏庸无能的君主任意妄为, 将这万里江山腐蚀殆尽。
“慕兰舟认为宁昭长公主没有能力治理好景熙王朝, 甚至还有可能致使夕家百年基业就此毁于一旦,所以尽管他亲自教导了长公主一段时日,最后却也没有选择支持她。”
玖酒声音平静地继续说道。
“不过,慕兰舟也没有选择拥护摄政王。从头到尾,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这天下是否能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家给人足民康物阜。”
“慕兰舟心怀天下,倒是与传闻所说别无二致。”夕雾挑了挑眉。
“只不过,皇上对宁昭未免也太宠爱了些。”她状似无意地开口说道,“甚至不惜让丞相慕兰舟亲自辅佐教导她。”
“事实上,就连之前的太子也没有过这样的待遇。曾有人上书提议让丞相任‘太子太傅’一职以辅导太子,却被皇上以‘大材小用’之名直接驳回了。”玖酒并没有向夕雾隐瞒信息的想法。他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这并不合规矩。
“因为皇帝对宁昭长公主心中有愧。宁昭乃先皇后所出。世人皆知当今皇上和已故皇后伉俪情深,然而,先皇后可以说是被皇上亲手‘逼’死的。而这件事也导致宁昭长公主与皇帝的关系急转直下。
皇帝的心中其实一直深爱着先皇后,爱屋及乌之下,哪怕宁昭长公主再荒唐、再离经叛道,他都纵容着她。
而这一次他请求慕兰舟任“太傅”之虚衔,也是想在自己生命的尽头为宁昭铺平道路。
当年他害得先皇后郁郁寡欢、忧思成疾,最终撒手人寰,这些年来他一直追悔莫及,几乎熬垮了自己的身子。现如今,他将这万里江山交给她的孩子,只希望能稍微弥补一二。”
夕雾微微垂眸,不予置评。
沉默片刻之后,她忽然又开口问道:“宁昭长公主她应该没有对慕兰舟开诚布公吧?”
“嗯。”玖酒肯定道,“宁昭她不信任慕兰舟,便没有对他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所以慕兰舟并不知道宁昭长公主的韬光养晦之举。
尽管他看得出来宁昭天资聪慧,但他以为她是自甘堕落不思进取,便对她弃之度外。
之后,在宁昭试图拉拢慕兰舟时,他更是直接出言婉拒了她。除了常规的教学之外,慕兰舟对她几乎是不管不顾,任由她孤军奋战,最终……惨死宫中。”
夕雾叹了一口气。
慎终如始、临深履薄确实无可指摘,但是在很多时候,唯有兵行险招、剑走偏锋,方能于绝境中谋得一线生机,扭转乾坤。
————
长公主府邸峻宇雕墙、银屏金屋,一砖一瓦都精雕细琢,奢靡非凡。
慕兰舟跟着公主家令穿过层层叠叠的楼阁亭台,几乎目不旁视。而他的心底对于长公主的成见则是更深了几分。
穷奢极侈。
公主家令一直在前方毕恭毕敬地带着路,自然不知道慕兰舟的所思所想。他只觉得这丞相大人果真如传言那般冷情冷性、不苟言笑。
他们绕过九曲回廊,来到一处清雅绝尘的院落外。
见人已带到,公主家令便躬着身子,诚惶诚恐地行礼告退了。
慕兰舟眸光微敛,他迟疑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雅致的门扉。
在晨光熹微间,他看见——宁昭长公主身着一袭红衣,斜斜地倚靠在遒劲宽大的枝桠之上。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艳丽的眉眼中流露出恣意妄为的神色,鸦黑长发肆意散落,看起来张扬又任性。
和煦的阳光大片大片地洒落,摇曳的树影斑驳着照映在她的身上,为她添上了几分神秘莫测的色彩。
与此同时,夕雾也在打量着慕兰舟。
只见他一身白衣,长长的黑发被白玉发冠一丝不苟地束起,精致的五官毫无瑕疵。他笔直地站在院落门口,既似一株清冷高洁的傲雪寒梅,又似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夕雾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极为灿烂的笑容来。
她骤然间翻身而下,衣袂蹁跹时卷起几片落花碎叶,红衣与花叶飞舞着,像是一曲娇歌,惹人沉醉。
慕兰舟却像是不解风情似的,面无表情地后退了一步,唯恐触碰到夕雾哪怕一分一毫。
夕雾倒是对他避之如蛇蝎的疏离态度浑然不在意,她只是神态自若地朝慕兰舟问了声好。
慕兰舟神色淡淡地行礼,道:“长公主殿下。”
夕雾眉眼弯弯,笑吟吟地回应道:“丞相不必多礼。”
说着,她便主动领着慕兰舟走进了自己的书斋之中。
书斋中的各色摆设风致精雅,虽然不似府中其他地方那般富丽堂皇,但细细看去,俱都是精雕细琢、巧妙无比,足以见得其价值不菲。
慕兰舟对于宁昭长公主的奢靡无度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只需要“尽职尽责”地教导她,便问心无愧了。
至于其他的事情,譬如长公主能否即位,这些都与他无关,他也不想去管。
毕竟,长公主行事这般荒唐,他自然不可能助纣为虐。
而若是长公主真的能够凭借自己的本事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那么,到那时,他也必然会尽全力监督她、劝谏她,免得她大肆挥霍这百年的基业。
让慕兰舟感到些许意外的是,宁昭长公主竟然真的认认真真地在听他讲课。
他本以为长公主会半途而废、知难而退,哪知她一点也没有想要退缩或者不耐烦的意思。
只见夕雾撑着脑袋,始终笑意盈盈地看着慕兰舟。尽管她的视线露骨又放肆,一点也不规矩,但她确确实实是在聆听着慕兰舟的教诲。
慕兰舟的心底虽然有一丝不自在,但是她能够认真听讲已经足够出人意料了,他便也随她去了。
夕雾执着一支紫毫毛笔,正龙飞凤舞地誊抄着慕兰舟刚刚讲解过的内容。
慕兰舟站在她的身后,随意地打量着宣纸上的字迹。
都说“字如其人”,长公主的字迹铁画银钩、入木三分,倒是如她一般张扬肆意。
看来……长公主还没有那么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也许,她并不是无可救药的。
就在慕兰舟暗自思忖时,夕雾仍旧没有落笔。
笔墨挥洒间,“慕兰舟”三字赫然落于纸上,游云惊龙般,遒劲有力、飘逸连绵。
最后一笔落下前,夕雾停顿了片刻,方才重重地点下了最后一点。
力透纸背的笔锋隐约间可以透露出她心底几分势在必得却不可告人的盛大野心。
为人臣子,自当忠君爱国。身为储君,她又怎么能够容许臣子有异心?
他就应该心甘情愿地辅佐她,并臣服于她。
慕兰舟看着夕雾停下了笔。他眼眸低垂,语气冷淡地点评道:“尚可。”
他对于夕雾所写的“慕兰舟”三字视若无睹,只是轻飘飘地评价了一句她的字迹。
“是吗?”夕雾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本宫也觉得……尚可。”
她纤长的手指在“慕兰舟”三个字的上空慢条斯理地划过。她染着蔻丹的指尖绯红,几乎要触碰到那片未干的墨迹。光洁如玉的宣纸上仍晕着些湿润的墨痕,像是要将绯红染成墨黑。
夕雾的动作若即若离,指尖游移间,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让人有些分不清楚……她说的“尚可”二字是在评价自己的字迹,还是在评价慕兰舟其人。
“慕兰舟。”夕雾再次开口,轻轻地唤他的名字。
此时此刻,她甜腻的声音仿佛勾魂索魄的铁链,要将人紧紧地缠缚捆束。
慕兰舟脸上的神色没有任何波动。他微微颔首,有礼有节地开口应道:“长公主殿下。”
极为明显的疏离态度。
作者有话说:
【注释】
“出淤泥而不染”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出自宋代周敦颐的《爱莲说》
相关片段为: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念青倒是很合本宫的心意。”◎
以紫檀木精雕细琢而制成的华美镇纸, 将质地绵韧的玉白宣纸平平整整地压在了书案之上。
鸾翔凤翥的字迹力透纸背,笔走龙蛇般行云流水。层次分明的笔墨清晰可辨,墨韵盎然。
隐约间仍泛着晶莹光泽的墨迹并未大肆地洇染开来。
夕雾的指尖漫不经心地点在了那团未干的笔墨之上。
白皙的指腹印在漆黑的墨痕上, 在原本无可挑剔的笔墨上晕出了一道浅浅的指痕, 像是在以指代章——于“慕兰舟”三个字上钤印,又像是在落款, 将自己的烙印牢牢地镌刻在他的身上。
慕兰舟静静地伫立在一旁, 看着夕雾近乎放肆地“玷污”着他的名字。他薄唇紧抿, 却仍不置一词。
他不应该和像长公主这般荒唐的人计较太多,倒显得自己也有些荒谬绝伦了起来。
夕雾没有在意慕兰舟的反应, 她只是抬起指尖, 垂眸轻轻打量着。
点点墨痕将雪白肌肤染得斑斑驳驳, 如白璧染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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