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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宿敌捡回家以后(七日岛)


褚辛阖上眼,在月光下缓缓入眠。
他睡眠向来不好,极浅,且多梦。
等意识逐步下沉,他看见眼前模糊地出现一片红色。这些绯红的光晕缓慢交叠重合,最终变成成片的,冗长的花朵甬道。
黑色的天空下,彼岸花伸展着细长的花瓣,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褚辛听见水声。
花道旁,宽达百尺的河流在夜色中波涛滚滚,倾倒着向看不见头的远方奔腾。
随后是风声。
更确切的说,是属于灵魂的脚步声。
在这漫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长河边,成千上万个灵魂沉默地、整齐划一地、面无表情地沿着河流行走,如同无数个没有意识的傀儡人。
而他的潜意识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在人流中逆行,拖拽着沉重的脚步,不时被撞过肩膀,也因乏力而跌倒,依然逆行。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不出理由。
只知道他必须去往那头。
那才是他的归宿。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出现一道光晕。
他一脚踩在那光晕里,无限地下坠——
双脚落地时,一碗鲜血摆在他面前。
“十二号,褚辛。”伙计催促道,“马上就要出去了,喝干净了,看起来精神点,别到时候干巴巴的,谁买啊。”
又来了。
即便已经从明珠阁逃出,过去的记忆依旧换着方式与他纠缠不休。
褚辛看见自己伸出手,捧着碗,将那碗恶心的有着刺激气味的血液吞咽入腹。
冰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些温度。
伙计确认他把血都喝干净了,扔给他一块湿帕子擦脸,收了碗,看见碗上斑驳的红色液体,小声嘟囔“真恶心”。
褚辛咬着巾栉,汲取着布层里的水分漱口,然后掖着巾栉一角擦脸。
窗外忽然点燃烟火,“砰——”
仓库里的半妖和伙计都向着逼仄的窗口望去,透过狭窄的视野,看见巡境青龙在烟火中以缓慢的速度飞过。
窗外响起浪一样的声音,高喊着“二殿下千岁”。
这头只有仰望烟火的沉默。
门口的伙计喊了声“到时间了”,仓库里的半妖被罩上黑布,运了出去。
褚辛蜷缩在铁笼角落,颠簸中不小心触碰到铁笼边缘的符纸,灼热的电流立刻为裸露的皮肤带来刺痛。
他咬着牙,捏着暗袋里的药,忍了下去。
对于所有半妖而言,被售卖都是难捱的等待。
过路的人打量着褚辛,褚辛也在计算着他们,思考谁会出手买下他,谁又能够让他找到可乘之机,得以逃出生天。
可明珠阁的定价昂贵,他没有多少挑拣的余地。
最终询价的,只剩下那个八字胡的男人。
一番砍价后,他给出自己的底价:“都是老顾客了,两千五买吗?”
魏老板坚定的防线被撬开一角。两千五百两白银,老奸巨猾的商客知道这已经逼近半妖价值的极限。
这时,两个伙计跑了过来,同魏老板耳语几句。
奸商喜形于色,丢下一脸茫然的八字胡连忙走了,大笑着挥手:“不卖了,不卖了!”
八字胡“哎哎”跟在掌柜后头叫唤,发现掌柜和伙计都不理会自己,知道这生意是黄了。
半妖和人群面面相觑,只有一个伙计小声说:“算你们走运,六殿下说了,今日将你们全部买下,放你们回归自由之身。”
半妖们惊惶欣喜,在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下乱成一片。
这梦境与现实几乎一模一样,褚辛都快忘了这于他不过一个梦。听见伙计的话,潜意识才猛地发麻。
——不对。这不是那天的事。
他看见伙计们抱着箱奁向对面奔去。
明珠阁对面,长海楼专供贵宾的露台上,粉色樱花热烈地绽放着。
那里也有人在看着焰火。
站在前排的少女,有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
明珠阁的伙计提着大包小包奔上楼,送到云笈面前。
她对明珠阁的赠品习以为常,掀开绸布一角看了眼,拒绝了其他,只留下一盒点心。
伙计带着剩下的东西奔了回来。
烟火声歇,在最后一束火光绽放时,褚辛看见云笈与他一起看烟火。
如果这也算一起看的话。
真要说起,是云笈在看烟火,而他看着观赏烟火的云笈。
所以他很快看见云笈身旁,高大英武的男子俯身同她说了什么,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喜悦非常。
等烟火落了,云笈挽着那人的手臂回到雅室。
未曾给他一个回眸。
褚辛听见身旁的豹男哀求:“大哥,能不能通融几分,让我同她说两句话?”
伙计冷笑着回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心思,那位大人说了,她对半妖没有任何兴趣。”
豹男简直要流泪,想要当街打滚求伙计帮忙说情的地步。
当然没有用。
褚辛作壁上观时,豹男忽然对他说:“帮忙劝劝啊,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们共同的机会。”
他听见自己问:“为何?”
“那可是青云的六公主,你难道不想跟她走吗?”
——褚辛猛地睁开眼。
他长衫半敞,半露的胸口不稳定地起伏着。像是有一只皮球在胸腔里,被人以巨大的力量踢来踢去,不由他掌控。
他确认着自己仍在北山境陶家村的事实。
窗外是血红的圆月,淡红的月光铺洒在单薄的被褥上。
没有什么烟火,也没有巡境青龙,他不在铁笼里,身上的伤口都已经愈合。
当然,也没有看见云笈。
然后,一张乌鸦的脸在他眼前无限放大。
乌狄说:“你怎么睡得这么死!别躺了,快跟我出去。”
褚辛狠狠掐住乌狄的脖子,捂着脸坐起,还在适应那个古怪的梦,狠狠道:“你吵什么?”
乌狄从喉咙里憋出一句沙哑的回答:“那些村里人看起来听话,实则不安好心,我跟了那个老村长一晚上……他们咳咳咳……是要害殿下啊……”
听见云笈的事,褚辛一阵心烦意乱。
白日里看见云笈扶着那只难看的手,夜里又做了这般怪梦,再听见云笈的名字,褚辛都觉得心头冒火。
他就知道,这些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费了这么大功夫把云笈叫来,难道真的只是让她布下简单的阵法,帮他们预防能被凡人围殴致死的异兽。
褚辛怒火中烧,把乌狄扔开三米远,重新躺下盖上被子:“这种事你应该去跟云笈说。”
乌狄嘎嘎大叫:“殿下的卧房布了结界,我进不去啊!”
褚辛已经阖眼,冷笑着阴森森道:“那你就试试能不能用命撞进去结界,用你的命换云笈的啊。”
乌狄翻了个身坐起来,不说话了。
房里一人一鸟,安静得可怕。
半晌,乌狄先动了,扑着翅膀往窗户钻。
去,去就去啊!
瞧这小子得意的,看着就叫人牙疼,真不想让人输给他。况且它在韶华宫吃了那么多顿白食,撞两下结界怎么了!
乌狄的半个身子钻出窗户,脚忽然被人拉住。
血月的红光下,褚辛坐了起来,眼神冰凉彻骨:“带我过去看看。”

第17章
乌狄被拽住腿脚,反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豆大的红眼睛眨了眨,鸟脸喜笑颜开:“你想通了?你终于想通了?”
褚辛掀开被子更衣,乌狄跟在他身边,殷勤地给他叼腰封和木簪:“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年纪轻轻就能用出摄魂术,你不是普通半妖,是大妖的后裔对不对?”
它越问越兴奋,忘了眼前这个人前一晚还在书库里翻找毒药有关的书籍,脑子里恐怕有千百个可怕的主意。
“你今年多大?褪羽几次了?为何父母不在身边?怎么被那个奸商搞到手里的?”
褚辛脸色越来越阴沉:“再问这些废话,我保证你会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褚辛捏着乌狄的脖子,把它往门口一摔。
木门吱呀开了,乌狄哀嚎一声。
他顺脚把乌狄踢了出去:“带路。”
鱼鳞覆瓦,枯枝老树。
没有盎然绿意,没有任何生机。入夜的陶家村灯光寥落,风里吹着的都是干燥带腥的泥土气息。
褚辛步伐轻盈,绕过亮着灯的平房,停在村角的平房前。
乌狄用气声说:“就是这里。”飞上了屋顶。
褚辛随它一跃,竟轻松跃上屋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掀开屋顶角落的一片瓦,微黄的灯光倾泻而出。
随后是一道刺耳的鞭笞声,和女孩的闷哼。
以及一个苍老的声音。
“陶春,别以为换了名字,就能够改命。你瞧瞧你,这么多年了,一点神仙的样子都没长出来,我都替你丢人。”
春桃被捆在房柱上,粉色布裙已经渗出血来,乱发下是肿胀发红的眼。
她嗫嚅道:“丢人?三十六年了,是条狗都学会听人话了,你竟然还是学不会人的德行……丢人的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猛呵一声,往老叟脸上吐痰:“呸!什么村中有难,什么有苦难言,丁耀德,你根本就是借机报仇!”
丁耀德难以置信地摸着脸上的唾沫,眼中燃起怒火:“那女人竟还说你是病号,我看你挺有精神。给我打,狠狠地打!”
一名老妪被绑在房中另一头,挣扎着跌倒在地上,闻言嚎啕大哭:“停手吧,别打了,求你别打春儿,要打就打我。”
丁耀德理也不理,一道道鞭子落了下去:“满嘴六殿下、六殿下,就是因为你的六殿下,我们给山神大人的供奉断了三十六年!
“整整三十六年,粮食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差!你呢,你在青霄山享福,当神仙!你一个根本长不出灵根的废物,凭什么?!”
春桃怒吼:“那根本不是山神,是异兽,是邪祟!你供奉异兽,戕害无辜,本就该受罚!”
丁耀德给了春桃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已经听不进任何话,怒喝:“你竟还好意思顶嘴,当年若不是你引了那个贱人过来,青霄山的人根本不会插手,村里的壮丁和女人更不会走,我们也不至于到这个境地。”
他打累了,把鞭子交给旁人,抖着腿看春桃继续挨鞭子,笑道:“不过,这次你亲自把那个贱人带到山神大人身边,也是将功补过。
“春啊,明天阵法启动,那贱人一死,你就不仅是南山境的英雄,也是我们陶家村的大英雄,哈哈哈!”
春桃原本含怒的脸色瞬间苍白,瞳孔涣散,终于有了绝望之色:“你们要做什么……”
丁耀德临走前高声笑着踢了春桃一脚,带着人离开了,栓上了房门,落了三道锁。
留春桃在房里挣扎着,红肿的眼睛不断流泪。
过了许久,春桃无力地跌靠在房柱上,喃喃:“都怪我,都怪我……”
老妪低声哀泣:“为什么要回来,我不是让你不要回来吗?你都已经到青霄山了,这些凡尘俗事,忘了不好吗?”
春桃蜷着腿,缩成小小一个。
她看着自己手背的皮肤,这么平整,这么年轻,和离开时一模一样,而她的母亲从满头乌发变成鹤发鸡皮。
她恨自己要做那个怪梦,恨自己一时冲动做了错误的决定。
但她的感情和留恋,非自己所能控制。
春桃把头靠在膝盖上,像儿时一样。
“娘,我这些年时常梦见你在河边浣衣,在灯下织布,被那个男人打骂,而我有时候躲在衣柜里,有时候缩在棉被里头。
“也记得你告诉我躲得远些,保护我不挨打,甚至连他拖我出去当贡品那日你是如何哭喊,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娘,我走了,你还在这里。你走不掉,我也忘不掉。”
人可以爬上仙山,修炼灵根,随风去任何地方,可回忆不能。它就种在心里,像一根沉默的刺,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刻给你短暂的刺痛。
尘缘难断之处,莫过于此。
老妪愣愣地看着春桃,良久,哀戚道:“是娘对不起你,对不起六殿下啊……”
乌狄的红豆小眼更红了,它吸了吸鼻涕:“简直是一群畜生,要不是老子不会术法,第一个冲上去跟他们干架。
“褚辛,别等了,我们现在就……褚辛?!”
褚辛跳下房顶,只留下一道潇洒的背影。
乌狄连滚带爬跳下屋顶:“喂,你就这样走了吗?!不放了她们吗?不揍那老头一顿吗?那你过来干嘛?”
褚辛步履坚定,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我只说要跟你过来看看,没说我要做什么。”
正相反,如果这些人为了供奉“山神”而动手脚,致使明天云笈出现事故,反而会成为他逃走的好机会。
亦或是唯一的机会。
乌狄无语了。
他怎么就忘了,这小子对六殿下阳奉阴违,平时装得乖巧懂事,背地里又是钻研毒药,又是对妖用摄魂术,他能是什么好东西!
也就是六殿下心性单纯,不经世事,才会信了他!
一人一鸟已经走到人烟稀少处,乌狄气急败坏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六殿下那么相信你,你至少要把危险告诉她吧?”
褚辛的影子在血月下拉得很长,迅捷的步伐竟真的因为乌狄的话停了下来。
他斜睨乌狄,缓缓问:“你说,云笈相信我?”
这难道是需要质疑的事实吗?
乌狄觉得自己快要吐血。
“殿下给你吃给你穿,连书库的钥匙都给了你,虽然只是簌雪居的书库,那也是皇室书库之一,里面的古籍多值钱你根本想象不到。”
它挥着翅膀往远处一指:“而且现在她带你下山,她的住处离你的那么远,却连一个锁都没给你的房间上,不是相信你,还能是什么?”
沿着乌狄所指,褚辛看见云笈房中灯还亮着。
她似乎不喜黑暗,每每清晨到簌雪居,天光未亮,从屋内到廊间,灯光总是长明。
云笈相信他?
褚辛忽然想起早晨他唐突进入云笈房间,她毫无防备的模样。
发丝蓬松地、绵软地、安静地看着他的模样。
咀嚼着乌狄的话,褚辛感受到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软了下去,又被他一以贯之的坚硬态度按住疲软势头,迅速回复到平日的冷血无情。
也许乌狄说得没错,云笈相信他。
可就算如此,也代表不了什么。
云笈她只是蠢到会相信所有人,他只是被她相信的人里,最为普通、低劣、不起眼的一个。
乌狄发现他的松动,乘胜追击:“她还给了你羽书令,你根本不用冲破结界!只要你用灵力跟她传话,只需要哪怕是一句话!她就会知道有危险!
“褚辛,你想啊,摆阵不是小事,何况殿下用鹤翎作为阵眼,阵法就与她性命相关,若是殿下死了可怎么办?”
“死了怎么办……?”褚辛一点点转头看乌狄,目光带刺一般,让乌狄觉得毛骨悚然。
在乌狄尖叫之前,褚辛笑了:“那就让她死了吧。”
他猛地掐住乌狄的脖子,瞳孔里凝聚起红色雾气,对它使用摄魂术:“今晚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一个字也不会说。”
乌狄起初还能骂骂咧咧挣扎,最后头一歪,昏了,被褚辛扔在地上。
褚辛掸了掸手上的灰尘,毫不犹豫地离开。
就算云笈会出事,那也是她活该。
是她自己要相信这些愚蠢卑劣伪善的凡人,蠢到觉得这世界很多人需要她去救,仗着会些剑术就心比天高。
她很快就会知道,轻信别人会付出的代价。
血月凌空,陶家村的夜晚看起来比白日更为阴森恐怖,别说是人,连狗都不愿意出来。
褚辛沿着原路返回。
他腰间还挂着羽书令,云笈虽嘱咐他贴身带着,但这东西自从交到他手里,一次消息也没有收到过。
抵达客房时,褚辛听见有人小声唤他:“大哥哥。”
叫他的是个小女孩,矮小瘦弱,脸色蜡黄,穿着不合身的、洗出一层厚浆衣服,被一个稍上了年纪的中年女人牵在手里。
自从来到陶家村,褚辛就感觉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异。直到看见这女人和女孩,才明白问题出在哪。
白日里,没有哪怕一个女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即使知道问题所在,他也对缘由不感兴趣,问道:“什么事。”
女人牵着小女孩走到他跟前,在兜袋里翻找,摸出一颗苹果,送到褚辛面前:“啊,啊。”
这人竟是个哑巴。
褚辛没有接苹果,以眼神询问小女孩,这“啊啊啊”是什么意思。
女人还在使劲比划。
小女孩带着乡音,有些吃力地为他翻译:“奶奶说,这个是送给六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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