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貌的确不差,只是,若非必须,还是不要接近的好。”云秋瑜说。
“为何?”
云秋瑜擦去傀儡人额顶被云书阳抚摸后的痕迹,笑着抬笔:“要是你们都对他着了迷,日后谁来秋枫苑干活?”
北风呼啸不歇,马车窗扉旁坠着的珠帘撞得哗啦响。
云笈拨开车帘,抬首望去,只见浓云蔽日,空中红与灰翻滚成一片,耳边听得隐雷轰隆不停,却并未看见有雷光闪现。
土地皲裂,白雪掩盖着猩红的寸草不生的大地,树木枯败得只剩枝桠。
这般景色,与春桃所述一模一样。
夏霜说:“殿下,快到了。”
云笈迟迟没有放下车帘:“动静闹得如此之大,难道北山境的人就没有半分察觉么。”
乌狄:“听闻北山境主这几日在为二殿下准备贺礼,封赏仪式的消息来得太急,恐怕他无暇顾及其他。”
它一开口,车内三人的目光就聚焦在它身上。
乌狄:“……”
它急声为自己解释:“我们妖也是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的,知道的不比你们少!”
“看来你这小妖还有些用处。”云笈拍拍乌狄的头,放下车帘,“夏霜,跟秋蝉那边打声招呼,让她们准备下车了。”
陶家村。
今早春桃已经传来消息,马车未到,村口已经有不少人在候着。
村民们面黄肌瘦,身着旧衫,清一色的男人,其中不少是上了年纪的老叟。
领头的老人面颊凹陷,发须尽白,他腰背佝偻着,脸色含着阴翳,浑身上下只有一对眼睛还有些精神矍铄的意味。
突然,人群中有人喊道:“村长,来了。”
远方,半空中的传送阵短暂地亮起。
随后是雪白的灵驹开道,两辆马车踏尘而来。
灵驹一路奔驰,随车夫一阵吁声,刹住脚步停在村口。
丁耀德上前两步想要迎接,然而车门打开时,首先下来的并非云笈,而是一名少年。
只看样貌,这少年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瘦弱挺拔的身躯罩在雪白麾衣下,浑像是病弱的贵公子。
褚辛回头转身,躬身对车厢伸出手。
珠帘拂起,那之后亦是一道白色。
云笈裹着带白绒边的披风,发辫梳成两绺,带着装饰的玉珠垂落肩头。她面颊粉白,桃花眼一抬,在冰天雪地里生生划出一道春色。
云笈爱白,为褚辛采买的麾衣亦是白。两人靠近时仿若一道画卷,让人心中不由生出金童玉女这四个大字来。
云笈看着褚辛伸到自己面前的手。
他的气色已经比刚到韶华宫时健康不少,却依旧没有多少肉,手指修长,苍白纤细,一点血色也没有。
真不知道那些饭菜都吃到哪里去了。
更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竟还晓得要扶人下车。
她才不要他扶。
云笈哼了声,提着裙摆,自己跳了下来。
褚辛已经习惯了云笈的忽冷忽热,也知道她与人接触有不少讲究。
她不碰他的手,他也不执着,收了手,随夏霜一起跟在云笈身后。
村民们跪了一片行着礼,云笈刚说出“起来吧”,丁耀德就囫囵起了身,对着后头的小车高呼:“春啊——”
春桃被秋蝉搀着下了车,迎面见一个老人朝自己扑来,惊呼一声连连后退,跌坐在车厢,才看清来者何人。
春桃已经离开陶家村三十余年。
三十年,于修士太短,不过一个弹指,于凡人太长,足够让青年成为老者。
她辨认着老者的五官,好似不敢相信:“村长?”
丁耀德被秋蝉拦在几步外,急切答应:“是我,是我。”
春桃这才问:“我娘呢,她有没有受伤?异兽在哪?村里怎么样了?”
她问得太多太急,丁耀德看了看云笈,好似征询意见。
云笈站在不远处,挑眉道:“村里情况如何,你又是如何安排的,且直说就是。”
丁耀德这才吩咐其他人:“赵刚,你带春桃去看看她娘,刘二,你们几个跟我来,我们跟六殿下一起去田垄。”
说是田垄,不过是一片开裂得更加厉害的土地罢了。
凹陷的田土彻底染红,沟渠中一滴水也没有,远处站着几颗根枝虬结的枯枝老树,梢头乌鸦都比别处的瘦上一圈。
夏霜感慨:“最近几十年我也来过北山境几回,现下应当是赏梅的最佳时节才对,此处竟一枝梅花也没有。”
云笈望着空茫的红色土地摇头:“要是赏梅,青霄山上有得是,何必远赴千里来到这里。”
夏霜道:“这里靠近昆仑,或许梅花更好看些也说不定。”
陶家村再往北,结界拉出青云、昆仑两国的边界。
往远处看,在迷蒙似雾的结界后,有昆仑边界积雪的松林。那头白绿连山,并未像这头一样受异兽影响。
昆仑一年到尾冬季极长,岁寒三友的确出名。
云笈低头看看前任昆仑少主:“有什么发现?”
褚辛指尖捻着一块红土,土质干涸结块,若用手指碾碎,却能感受到黏腻的质感。除了质地,土地的颜色也和普通红土不同,是怪异的鲜红色。
“这些土地像是被污染了,所以种不出来东西。”
除了这些,褚辛辨不出更多,于是拿出手帕将手擦拭干净。
倒还挺规矩,知道讲卫生。
云笈问他:“能辨认出是被什么污染了么?”
褚辛顿住擦手的动作,缓缓摇头:“辨认不出来。殿下可能看出其中关窍?”
云笈刚有得色,又按下不表,冷笑声:“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
褚辛继续擦手,温和回答:“殿下说得对,是我冒犯了。”
云笈不快地乜他一眼,扭过头不同他说话了。
夏霜:“……”
都一百岁的人了,能不能成熟点。
远处的丁耀德带着几个村名挥手:“殿下,这边。”
那头,土地上躺着异兽的尸体。
这异兽的身躯已经干瘪灰败,只有半人大小,能从枯骨一样的体貌中辨认出形貌似螳螂,只是太过巨大了些。
这巨大的虫形异兽也同春桃的预知梦相似。
“前几日这东西从土里钻了出来,我们都不知道这是异兽,废了好大劲,村里的壮丁都出面,才拿着锄头钉耙把它打死。”
丁耀德道:“因为不知道异兽的尸体怎么处理,我们就放了些鸡血,把它阵在这里,殿下您看……”
云笈掐火诀,凭空冒出的火焰将村民惊得纷纷后退,丁耀德脸上也掠过一瞬惊惧。
火焰急促旺盛,很快就将异兽的尸体焚烧成一捧灰。
云笈的动作干净利落,显然不是头一次处理这种事:“直接烧了就行,留在这里反而碍眼。”
夏霜忆起此前看过的信笺,确认道:“只有一只异兽吗?”
“这……”丁耀德搓着手,面露窘迫,“虽只有一个,但您也能看见,这方圆几十里都是乌云蔽日,土地都坏成这样,之前的庄稼都死光了,已经有一个月种不出东西了。”
夏霜更觉可笑:“你在信中可是说性命危急,我们殿下才加急赶来,甚至为你们耽误了大事。以现下所见,此事分明不急于两三日。”
丁耀德脸色白了,带着几个村名又作势要跪下。
云笈拦住夏霜:“罢了。”
夏霜:“殿下……”
云笈示意夏霜不必再说。
她走下田垄,望着丁耀德:“如今的确有异兽,春桃又做了预知梦,那些事未必不会成真。我且在此处布下渡厄阵,若没有异兽,自是最好。若有,就将异兽引出,一网打尽。”
“好,好。”丁耀德和几个村民顿时眼明目亮,“殿下可有什么需要的,我去安排人给殿下您找来。”
“不必。”云笈取出符箓,“你们且离远些就是。”
等村民们离远了,云笈唤出鹤翎,以剑插入土中,注入灵力做眼。
她手中法决连掐,符箓随她动作翻飞,以鹤翎为圆心八方排开,造出挤出阵型。
夏霜粗通阵法,随云笈固阵,小声问:“殿下不是最不爱术法么,何时学得了这些阵术?”
“想学就学了。”云笈又靠近夏霜,同她小声吩咐了几句。
褚辛不会阵法,在阵外看着。
云笈以朱砂画就阵法,复杂的符文飘现在她身旁,而她浑身笼罩在渡厄阵的白光下,似画中神女。
他很快挪了眼,见另一头,村民们死死盯着云笈画阵,喜形于色。
此地与信中所言不同,直至现在,出现的异兽只有一只,且能被没有灵力的凡人合力打死。
真要说起来,云笈跋涉千里来到此处,不过是信了春桃毫无依据的梦。
一个无凭无据的梦,就能让她有所动作,不惜推掉皇兄的仪式。
哪怕她实力再强劲也好,待人实在过分天真。
跟他恰恰相反。
不论是修士还是凡人,不论待他鄙夷还是热情,他但凡面对,先入为主的定是怀疑而非信任。
而云笈,她的怜悯给得总是太轻易。
轻易施与别人的怜悯是最不值钱的廉价品,和富人随意施舍乞丐的铜板没有任何不同。
渡厄阵并不是太过复杂的阵法,不出半个时辰,云笈就在田垄附近布下阵术。
她收回鹤翎,同丁耀德说:“这阵法是我以剑为眼布下,若有异兽出现,一日之内会被吸引到此处,届时我会有所感应。”
丁耀德连连点头:“多谢殿下,可需要休息,或是有什么想吃的?”
“带我们到住处就好,吃的就不必了。”云笈对远处的少年喊,“褚辛,走了。”
褚辛依言来到云笈身边,经过丁耀德时,若有似无地以余光扫了他一眼,像是冰冷的冰刀子浅浅划过,让丁耀德有些发寒。
丁耀德看着云笈上车,吩咐几个人领她去住处。
一个村民靠近他说:“村长,陶春那边安排好了。”
丁耀德眼角抽了抽,按下掺杂着狠厉与恐惧的情绪:“我知道了。”
等上了马车,夏霜拿出提前备好的食物分给褚辛一份:“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你自己看着热热吧,冷吃也行。”
云笈想了想,又让夏霜拿出一包瓜子递给乌狄:“你就吃这个吧。”
乌狄叼着瓜子,感动得泪眼汪汪。
褚辛接过食盒:“殿下,今晚可有安排?”
云笈道:“你是男客,安排的住处和我们有一段距离,今晚就先歇息吧。”
说着,马车已经抵达住处。
褚辛随云笈下车。
陶家村本就不是什么富庶之地,近来天气差极,更是显得穷山恶水。别说是赶来的是云笈,就算来的是青云帝,也没有什么好地方能住。
接引的村民穿着最得体的衣服,稍显紧张地对云笈伸手,要扶她下车。
褚辛淡淡地在一旁看着,等着他被云笈拒绝。
然而下一秒,云笈从车里探出头,自然地扶着青年的手下车。
褚辛:“……”
他死死盯住青年和云笈短暂接触的那只手。
这只手只能算作干净,手指粗壮,皮肤粗糙,连傀儡人的皮肤都比他的好看数倍。
而那张只能算端正的脸上漫起红霞,甚为不好意思,更殷勤地领着云笈往里去。
那边是提供给女客的住处。
云笈说了,他不用跟。
哦,云笈嫌弃他,倒是不嫌弃别的人。
感受到气压不太正常,接待褚辛的村民小声道:“公子,要现在去客房吗,还是再晚些?”
褚辛缓慢地移开阴森目光:“现在就去。”
云笈端坐镜前,挨个取下头上的饰品,对夏霜吩咐:“窗户和房门都关好,再在房外做好结界,不许其他人进来。”
夏霜为她收好披帛饰品,取出简练的裙衫摊在床上:“自然的,结界已经布好了,只有我们几个能够进出。”
云笈随手挽了个更为简洁的发饰,透过铜镜看夏霜:“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说罢,夏霜忽然多看了云笈一眼。
云笈换下繁复的衣裙,看了回去:“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夏霜把她换下的衣服抱在手里,呲牙笑道:“没什么,就是总觉得您好像突然长大了,比以前有主意,胆子也更大了。
“至少放在以前,您定不会缺席二殿下的庆功宴,也不会放着封赏仪式不理会。”
只是对那个半妖,还有些孩子气似的。
这句话夏霜没敢说。
云笈抬了抬下巴,露出个稍显臭屁的笑容:“成熟些不是更好么。”
这笑容一下将云笈拉回了往常的水平,夏霜没眼看了,摇摇头,帮着云笈一同更衣。
为云笈披好外裳,夏霜道:“不过殿下,有一件事我有点好奇。”
云笈拨弄着自己的头发:“什么?”
“您背后的这个,是什么时候印上的?”
背后的印记?
云笈把扣在发间的手指抽了出来,挽起垂落在背后的长发,扭头问:“我背后有印记?”
她从小到大,从未有在身上印任何纹路的习惯。
“是啊,上次从南山境回来后就有了。”夏霜拿了铜镜在云笈身侧,帮她照着后背。
云笈拨下内外衣裳,扭动肩膀靠近铜镜,背后的印记展现在眼前。
在靠近心口的位置,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彼岸花。
门窗紧闭,云笈闭眼盘腿坐在床上,两手掐诀,鹤翎正漂浮在她面前。
这把神剑通身雪白,剑格中微微泛着红光,以红光为中心,数道半透明的红色光线缠绕在鹤翎剑体上,像是捆绑鹤翎的锁链。
这些牵引阵法的红线不时变换着缠绕方法,红线越往外颜色越淡,到了靠近房梁的位置,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鹤翎是渡厄阵的阵眼,云笈正在用它对阵法做最后的调试。
两名侍女守在房门前护着结界,不让任何人接近此处。
良久,鹤翎上终于发出铮然鸣音。
云笈睁开眼。
缠绕鹤翎的红线已经固定不动,似钢丝一般牢不可破,在她的命令下转瞬化为透明,隐匿在空气中。
鹤翎重新变回羽毛,落在她手中。
“可以了,结界不用撤,你们回去休息吧。”
夏霜和秋蝉应了是,门外的最后一点人声也消失不见。
忙到此时已经深夜,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云笈把鹤翎放在枕边,躺了一会,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总觉得心头被人挠着痒。
于是下了床取来铜镜,扒开衣服,凑在灯火旁使劲往背后看。
那朵彼岸花依然印在她心口的位置,还未绽放,依然娇艳美丽。
云笈取了巾栉,沾了水往上面擦。
擦不掉,鲜红的花苞沾着水珠,一点变化也没有,甚至更似活物。
她早该想到的,距离从南山境回来都过了半个月,洗了十几次澡都没有洗掉,这个印记根本不怕水,也不受澡豆影响。
想必不是一般的印记。
若只是个图案还算好的,就怕上面连接着什么法术,不知不觉要了她的小命。
云笈狠下心,咬破食指,在半空以血画符。
修士的血液比朱砂更好用,既然要试探此为何物,不如一步到位。
血液写就的暗红符文受她指示,拧成一条线,直攻那朵彼岸花而去——
无事发生。
符文连接彼岸花的瞬间,她附着在符文上的灵力像是泥牛入海,消失不见。
云笈费劲地扭着腰背,拿着铜镜往彼岸花上看。
花朵依然没有任何异常,只有一点发烫。
她拉起衣领,气馁着拿着铜镜躺倒在床上,有些恼。
过了一会,若有所思地透过衣服抚摸着彼岸花的位置。
传言彼岸花开不见叶,长在忘川河畔,是逝者赶赴轮回路上唯一的风景。
而她的确死了一回,算半个逝者。
既然此物是从南山境以后才出现在她身上,难道说,是她再世重来留下的痕迹?
褚辛独自在卧房,收拾好食盒,往炭盆里加了些炭火,简单洗漱后准备睡下。
那只乌鸦吃完瓜子就飞走了,这房间只有他一个人在。
若要逃走,今夜本该是个好机会。
可惜云笈在村落里布了渡厄阵。
这阵术虽不厉害,覆盖面积却不小,能够感应到方圆几十里的异兽踪迹,想必也能追踪他的位置。
他如今临近褪羽,能用出灵力,但状态并不稳定,跑不了多远。
现在云笈待他还算缺心眼,但若是逃跑了再让云笈捉住,日后定要对他百般防范,反而讨不到好。
褚辛和衣卧下,透过窗枢留下的缝隙望着夜月。
此处天现异象,白日不见天光,晚上反而云幕淡了些,露出血红的圆月。
即便他四处流浪,这种血月也是头一回见。乍看下,竟比起别处的月亮更有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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