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峙不说话,顷刻间狐眼就蓄起了泪珠,也辨不清有几分真几分假:“那大人今夜赶来,不是为了看奴家?”
“是为了找你。”那女声不为他的泪珠所打动,“给我提两壶酒吧。”
南宫峙咽下酸楚,哽着嗓子欠身道:“是。”
街市上,浣熊追着头戴斗笠的男子,一人一熊先后在攒动的人群里急速走过。
熊三追得满头大汗,边跑边喊:“哎哎,不是我说,现在出门在外的,您这脾性也得收一收啊!好歹那南宫峙还能交流,要是遇上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到时可怎么办!”
褚辛面不改色:“那就跟他动手。”
熊三觉得自己一口气就要背过去了,褚辛还是追着云笈的背影,加快脚步往前去。
褚辛属实不算个情绪外露的人,甚至于说,他很擅长伪装。然而见过的人终究太少,刚刚还是被那狐妖抓住痛脚,激出了锐气来。
等到了云笈面前,他明明将露出马脚的锐利收起,只当自己什么也没说过,怎么云笈又变成那副不理会他的样子。
而且他可没有说谎,云笈的确不让他轻易化形。现在他化形了,她怎么连问都没问一句,连一点关心他的意思都没有?!
云笈脚程极快,在回去客栈的路上,只偶尔在贩售法器符箓的小摊上稍作停留。
她停在摊前刚拿起个香囊,褚辛就冲了上去,摸着乾坤袋往外掏钱币:“我来。”
云笈又挑选了一叠符箓:“还有这个。”
等摊贩将东西装好,云笈又施施然离开。
倒也不像在与他置气。
褚辛拿着云笈采买的符箓香囊追了上去,熊三跟在两人身后就没停过,好不容易到了自己的客栈,喘着气吼一声:“哎哎,您二位自个儿回去啊!”
看见褚辛朝自己挥挥手,他掏出手绢擦汗:“累死了累死了。”
云笈没等褚辛,一路翩翩走过夜市,又到了客栈。
褚辛随她走了一路,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话却没说上几句。
偏偏云笈不发话,他又不敢拿云笈怎么样,直到入了客房,也只能巴巴地看着她。
客栈的露台造了以观景的阶梯,云笈昨夜没空欣赏,今夜精神饱满,再看夜景,一时间心旷神怡。
她在上面看风景,褚辛在下面罚站。
不知过了多久,褚辛终于低着声问:“你就不准备下来了?”
云笈晃着腿:“累了?委屈了?”
褚辛默了默:“不累。有点。”
云笈长长地“喔”了声,问道:“晚上你好像说,我是你的道侣?”
啧,果然被听见了。
“褚辛,你以前做过什么,都还记得吗?”
云笈显然不需要褚辛回话,只撑着下巴看着夜景:“在簌雪居的时候,你一定在心里骂过我,还有算计我,我猜对了吗?”
褚辛还以为她傻得可以,不会发现他的小心思,没想到却在这时被翻起了旧账。
“在对战相柳时,你想趁我不备逃走,是不是?啊,之后你又不走,是想要我的血。”
这旧账翻得……咳,真可谓切中要害、刀刀见血……
云笈歪头问:“对吗?”
褚辛心一横,满脸视死如归:“是我不对,那时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你,太过痴蠢。”
“哦,原来如此呀。”云笈语气抑扬顿挫,恐怕是她这些年来最阴阳怪气的一句。
“我就很纳闷。为何以前在青霄山,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半妖,胆子都能够那么大,到了现在,却这么胆小呢?”
褚辛都做好准备等云笈发火,猝不及防听见这么一句,反应过来这是何意,猛地抬头去看云笈。
窗外星空明亮,亭松城灯火万千。
云笈一副捉弄他的表情,正低着头托着下巴,擒着不怀好意的微笑,戏谑地看着他。
褚辛忽而悟了。
自打出了昆仑,云笈一路同他说过许多,却大多是同他说正事,唯独对他的表白视而不见,哪怕亲昵他,也只是像为自己的宠物鸟顺毛。
他还以为云笈需要时间想想,以为她是在踟蹰不定,反复游移,没想到她竟是故意的!
到了临门一脚,还要摆他一道。
真是天生克他的冤家……
从来都是褚辛算计别人,但到了云笈身上,他从来都算不过。
譬如现在。
只这一眼,褚辛就忘了自己昨夜还对着她咬牙切齿,忘了自己这一路心情沉浮。他飘飘然,就连脚步都有些虚浮起来。
褚辛踩上台阶,凑到云笈眼底。
缓慢地,试探着揽下云笈的脖颈,用双唇触碰她的,送上一个浅浅的吻。
分开时,褚辛看见万千灯火下,她的双颊透出浅浅的粉色,桃花眼中水光盈亮,好似一汪春池。
他输得心甘情愿。
老天有时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
一个人怎么能够漂亮可爱成这样?
目光相交,褚辛又凑近,奉与更深的亲吻。
云笈初尝情|爱,褚辛亦没有经验,几乎用本能莽撞地攻入唇舌,在呼吸不畅前找到关窍,更为殷切地讨好她。
云笈脑子一片混沌,只能松松揽住褚辛的肩,在空白和混乱中想到,当年明珠阁,到底教了褚辛什么?!
她腰腿发软着眼看要跌,被褚辛半托半抱摘下高椅。
等她双脚落地,他仍旧流连在她唇间,一边浅浅地啄吻,一边抚着她的发丝,带着她步步后退。
披帛落地,随错乱的步伐在地板上流走。
发钗花钿叮当落了一地。
云笈环着褚辛的脖颈,任由他带领自己后撤,最终被他送上妆台。
褚辛的吻落上云笈的锁骨,眼神不善道:“晚上我就想问了,你身上怎么有别的妖的气味?”
他环住云笈的腰身,好像很认真严肃地在她身上嗅了嗅:“而且不止一只妖怪。”
褚辛报复一般有意戏弄,云笈腰间一痒,就嗤地笑了出来,锤着褚辛肩头:“哈哈……痒……”
她的拳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褚辛反而觉得受用,憋出来的严肃被她尽数打消,只能含笑问:“怎么回事?老实交代。”
云笈辩解道:“是醉花楼里的猫妖,长得跟普通小猫一模一样,真的。”
褚辛继续吻她:“所以你就松懈了?”
云笈嘴硬:“松懈什么,不过是让她们舔了两口。”
“两口?”又是一个啄吻。
“……也许是三口。”
褚辛搔着云笈的腰腹,在她脸上亲了亲:“三口。”
云笈被挠得直晃,闪躲着他的手:“好了好了,下次不会了……哈哈哈……”
腿脚晃动间,云笈警觉地察觉到一线危险,而褚辛只比她更敏感。
笑闹的动作声音都停息片刻。
下次接近,玩闹嬉戏的亲吻又变了味。
啃咬,舔舐,褚辛扶着镜子,指尖的水汽在镜面遗落数道长痕。
他于断续冗长的亲吻间隙抬首,在镜中看见丢盔弃甲的自己。
再埋头,三千青丝落在指尖,他拽下最后一支花钿扔落在地,含糊不清道:“明早,我替你梳头吧。”
“好吗?我的道侣。”
凤临台。
直到夜间,仍有不少妖族流连在凤临台的布告之间,寻找自己能够胜任的任务。
一只兔妖在眼花缭乱的任务中挑选许久,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摘下哪张。
挑选半天,终于选定其中一个,然而下一秒,兔妖就尖叫起来:“咦……啊!!”
叫声尖锐,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就连守在凤临台边的守卫也投来一瞥。
这一看,所有人的视线都怔了住。
只见凤临台上,密密麻麻的布告纸同时被红光覆盖——下一刻,布告上的文字都被替换成了同一个内容。
这些布告都为灵力所书,能做到同时替换所有布告,来者定有着深厚的灵力。
这种等级的妖,会发布什么样的任务?
众妖聚首,翘首以盼。
只见那字迹浮现的速度十分缓慢,几分钟过去,才终于显示出一点痕迹。
有人说:“先辨识落款,看看发布者是何人!”
在理。
所有妖同时看向布告尾端。
然而落在那里的不是字迹,而是一只红色的,类鸟形状的花押。
众妖寂静无声。
兔妖捂着嘴,颤抖着说:“是……凤凰大人。”
熊三真的好累。
又是一个早晨,他感觉自己在黑白双煞手底下熬过了几个甲子,已经浑然想不起来自己原本正在给自己放假。
抵达客栈时,他双目无神。
左手提着一袋吃的:“咸的有葱油拌面,鸡汁小笼包,蒜香煎饼。”
右手还提溜着一袋:“甜的有姜汁糕,红枣糖水,小米糕。”
两袋一起放在桌上,熊三接过褚辛递来的碎银掂了掂,在心里“嚯”了声。
语气终于好了点:“哎哎,您自个儿挑吧。”
褚辛也不急不忙:“多谢,等我道侣来了,让她挑选吧。”
啊,有完没完!
熊三搓了搓手上的鸡皮,觉得他现在对“道侣”这两个字有些过敏。
等褚辛离开,他这辈子再也不想从谁嘴里听见这两个字了。
不过话说回来。
熊三缓缓看向褚辛。
长发半束,雪白绸缎的翻领窄袖劲装,云纹长靴玉蹀躞,腰挂香囊乾坤袋羽书令……好一个世家出身的贵公子。
这位爷昨晚还算低调,今日一大早的,从哪里找来的衣服?
这只鸟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在逃亡路上?!
褚辛将早膳放好,听见屏风后有动静,就放下手中的活迎了上去。
尚在辰时,云笈已经梳洗干净,撩着袖子出了屏风,刚跟熊三打了声招呼,褚辛就迎面走来帮她挽袖口,戴上羽书令等一应物什。
一通操作,最后在她脸上亲了亲:“饿了吧?”
褚辛一凑近,云笈就想起昨晚的亲昵。
……多少有些害臊。
她红着脸把凑近自己的脑袋推开:“不是让你变回本体么?”
褚辛依言变回青鸟,等云笈坐好,又舔着脸坐在她膝上。
翘着脚冷着脸,目睹全过程的熊三:“……”
昨夜虽然打听到凤凰的线索,但只有零星半点,聊胜于无。如南宫峙所说,想要见到那位传闻中的凤凰,怕是还得在附近多方打听。
云笈依然有些怀疑:“你身上那些咒文,真的没事?”
自从离开昆仑,褚辛的身体状态看似的确好了不少。
只是平日里有羽毛盖着,化作人形也有衣服遮挡,然而褪下衣袍,就能看见那些咒文密密麻麻盘踞在褚辛身上。
简直像被尖刀凿刻在皮肤表面,不知多久才能够弥合。
她此前看得并不清晰,昨夜看见,只觉得触目惊心,想要细看,就被褚辛敷衍过去:“专心一点。”
褚辛迟滞瞬间,好像无事发生:“只是看上去可怖,实则比起以前已经好多了,只需要找到凤凰帮忙消除里面的灵力残留而已,无须过分担心。”
这般说来,这一路赶来,的确也没有听过褚辛喊疼。
云笈端凝他一会,揪住一边翅膀:“你不会又在逞强吧?”
褚辛含糊道:“不会。”
“你们有没有觉得,”熊三忍不住插嘴,“今天客栈有点吵?”
这客栈里住的大多是风尘仆仆的妖族,要么赶来接任务,要么在做任务的路上。
辉焱最近的气候炎热到了白日不宜外出的地步,若非有任务在身,旅客都会选择将外出时间调整至日落以后。
然而今日一大早,往来楼下的妖族就格外多。
熊三探出窗朝下问:“出什么事了?哎哎,怎么今个儿这么热闹啊。”
门前接客的小二擦着汗匆忙回道:“都赶着去凤临台看热闹呢。”
熊三满头雾水:“什么热闹?”
小二:“您去瞧瞧不就知道了……哎客官里边儿请啊。”
凤临台上可谓人挤人。
昨日经过凤临台时,云笈也进来看过一眼,里面大多是些任务的布告,也有城中各部的通告、商铺的租赁消息等等。
然而今早再来,任务的布告也好,城内的通知也罢,全都变成了同样制式的纸张。
白底红字,潦草到几乎辨认不出基本的字型,角落里一块红色花押。
一个牛头人身的妖族动作夸张,站在布告前夸张地比划。
“昨夜凤临台雷声大动,飓风四起,八卦移形,刹那间万物扭曲,凤临台上所有文字同时消失!又见天雷地火訇然落地,唰!哄!哐!刹那间,所有布告都变成了红色!”
有人问:“阵仗这么大,难道是凤凰大人再次出现,亲自布下了这些布告?”
牛头人中气十足地否认:“不是!她没来!”
“哎噫……”嘘声一片。
听见“凤凰”二字,云笈哪有还在外头围观的道理,提着熊三和褚辛就往布告前挤了进去。
好不容易挤了到布告前头,明宵有些懵。
上面的古篆本就不好理解,更别提还由狂草写就,只能看得出落笔人心烦气躁,不愿在此地久留,匆忙将任务发布了就了事。
她拍了拍熊三:“上面写的什么?”
熊三搓搓下巴,念道:“寻身带彼岸花之人。”
半晌,熊三听见云笈问:“就只写了这个?没说别的?”
他摇头:“没。”
甭说是云笈了,他也觉得好生奇怪。其他布告都详略得当,就算写得简略,也至少要把地址给写在上面吧?
不然人家就算拿着彼岸花,去哪儿找她老人家?
再说了……
熊三:“那彼岸花长在忘川河畔,忘川是只有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彼岸花是死人才能拿到的东西,要怎么取给她?”
旁边的妖族插嘴:“你再仔细看看,凤凰大人写的是找‘身带彼岸花之人’,重点不是找花,而是找人啊!”
此言一落,周围就一阵恍然大悟的应和:“有道理啊,难道凤凰大人其实是在寻找身上有彼岸花标记的人?”
“这种标记一般都是术法的痕迹吧。要是我仿造一个,再去见凤凰大人一面,不知道可不可行?”
“你脑子咋长的,可真敢想……”
“不要命啦?既然凤凰大人这么简要地发布任务,说明肯定有辨别此人的办法。你仿一个标记冲过去,尾巴都得被她剁了!”
午日炎炎,云笈心鼓如雷,挤在躁动的人群中,手心后背的汗冒了一层又一层。
幕篱的白纱遮掩着她愈发兴奋的表情,她跃跃欲试:“怎么办?”
褚辛环视四周:“这布告有人盯着,不论是谁接下任务,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只能迅速揭榜,再迅速离开,不要逗留。”
云笈运起灵力:“揭哪个?”
褚辛:“任意一个!”
熊三满脸懵逼:“什么任意一个?”
他还没搞清楚云笈的意图,就见云笈朝那布告伸手,扯住布告的边角——唰!
熊三脸色煞白:“你你你……啊!”
下一秒,他就被提起后领,拎到空中。
在云笈揭下布告的瞬间,自凤临台正中掀起一阵罡风,凤临台所在的八卦阵基底如地龙翻身,震颤起来——
所有布告在同一时间变得模糊,旋即汇聚为一道刺目红光,众妖惊叫连连遮住眼睛,然而再睁眼,所有布告都恢复了原型!
众妖哗然,各种国骂此起彼伏:“谁啊?!”“大爷的,怎么也不预告一下?”“快找找是哪个龟孙!”
云笈掐一道疾风咒,趁身旁的妖族没有大叫出声,迎风回浪般窜了出去。
她身旁的妖族指着她结结巴巴:“她,啊,她,啊巴……”
妖中有人喊:“追!”
这可是凤凰发布的任务,跟着领赏的人,吃不到肉也有汤喝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牛鬼蛇神纷纷出动,追着云笈的背影就往上冲。
云笈提着熊三,踩着风回头,见身后一群奇形怪状的生物踏着尘朝自己追来,竟然在紧张中有几分刺激,忍不住小小吹了声口哨。
这架势真是好久不见。
上一回见识到这种场面,好像还是前世被上古异兽唤出的异兽群追杀。
熊三被云笈提溜在手里,看见后面的追杀大军,吱哇乱叫,恨不得整只熊爬到云笈的胳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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