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说自己什么都不懂,还来得及吗?
凤娘没想到云笈竟然真的将她的话记在心上,在山上晃悠了大半天,等到天黑,才揣着一张笔画稚嫩潦草的图纸来找她。
云笈郑重地将图纸摊在凤娘面前,指指画画:“这三处的墙体破坏得不是很严重,可以先按照原来的制式做些修缮。
“至于其他破坏得比较严重的地方,我们明天继续清理,要是咱们做不好的,就请人帮忙看看……要是您不方便让人进来,就由我们将图纸画好了带出去。”
要死,这丫头认真起来,真是说个没完了。
凤娘先是看图纸,再是看人,耳边叽里呱啦,她神游天外。
好像也是在许多年前,有人抱着成堆的图卷,着急忙慌冲进她的厢房,不等她开口,甚至没有问候,就将大把大把的图卷摊在她眼前:“凤娘,快过来看看我想出的新咒文。”
身为毕方已经足够强大,干嘛费这心力去研究新的术法咒文?
那时她听得昏昏欲睡呵欠连天,直到那人带着期待的眼神问她:“怎么样?”她才支吾应付:“不错。”
那真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久到只在她脑中留下零星片段,甚至连片段都险些拼凑不出来了。
时间是世间最漫长、最磨人的毒药。
无声无息地教人遗忘,教人蹉跎。
云笈小心问道:“怎么样?”
“那就这样办吧。”凤娘收回目光,打了个大呵欠,好像这些事跟自己半分钱关系也没有。
云笈卷起图纸:“那,我可以去看看褚辛吗?”
自从凤娘带走褚辛,就好像没有放他出来的意思了。
虽然是求人办事,但是让她确认一下褚辛的情况,这个总不过分吧?
凤娘吹着甲盖上的丹蔲,不慌不忙说道:“那血魂咒需要闭关静心安神以褪之,不静下来,咒文就褪不了。你这般急躁,是希望他好,还是不希望他好?”
云笈欲言又止。
好吧,算了,说得有道理,而且她打不过。
身为这片山头的主人,凤凰的确在意自己宫殿,但也仅限于有地方能住就行。
云笈和熊三埋头研究了几日,撸起袖子,从寝宫着手,开始了修缮大业。
动工那日,山上的鸟妖树妖都被叫来帮忙。妖族的行动力不可小觑,修缮的进度比云笈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云笈以灵力加固着砖瓦,这些重复无趣的工作反而使她逐渐发现运转灵力的关窍,竟日复一日磨炼出对灵力更精细的掌控力来。
就是云笈自己也想不到,在离开乾朔后凝滞不动的修为竟在砖瓦之间松动,有了继续增长的势头。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他们这群臭皮匠还真的像模像样地重筑了寝宫,甚至还在荒芜的寝宫前面布置好一片花圃,种上四季常开的花朵。
这些日子,凤娘有时坐在屋檐看他们动工,有时去做自己的事。
她若是感兴趣,便会过问几句进度,若是没有兴趣,就默默地看着。
云笈本以为凤娘对这些琐事并不关心,然而修好寝宫那日,凤娘去亭松城提了许多酒回来,摆在院中宴请众妖,竟是真的做了回东家。
那晚,众妖在庭院中对月分酒,醉倒一片。
云笈几乎从不沾酒,然而凤娘带回的酒香实在怡人,即便是她也没有忍住。
她小酌一杯,旋即第二杯、第三杯……
不过一会,就晕晕乎乎,天旋地转。
凤娘在她面前坐下,对她晃晃手指:“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云笈辨认凤娘许久,皱着柳眉,愤愤道:“和褚辛一样的死鸟。”
众妖寂静。
凤娘也不可思议地看着云笈,好半晌,竟拍着桌子,仰天爆笑如雷。
众妖悻悻然继续饮酒,当做无事发生。
云笈实在有些迷糊,搞不懂有什么好笑。
凤娘将一块法器推到她眼前:“这个给你拿着玩吧。”
云笈接过法器,只见那是一块做工穷极精美的铜镜,镜面打磨得很是精致,她一拿起,就看见自己红彤彤的一张脸。
云笈摸着自己的脸颊,打着嗝问:“这个,嗝,做什么用的?”
凤娘讳莫如深:“你回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云笈“喔”了声,想为自己续杯,酒盏却被凤娘夺走。
凤娘将她一推,无视云笈的哀嚎,吩咐道:“送她回去。”
云笈就这样被送回了自己的漏风小栈。
美酒将她灼得浑身燥热,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抱着凤娘给的镜子,端凝着自己的脸。
过了好一会,她伸出手指,在镜面轻轻一点。
镜面在灵力的驱动下越来越亮。
就在这一方小镜上,她看见十里华光,华灯连绵如昼,行人踩过落花满地的街头,空中焰火绽放,巡境青龙于夜空中缓慢游过。
云笈的醉意清醒大半。
这镜中之地,分明是月都。
难道凤凰在月都布下了远目灵珠?
不对,不对。
云笈凝神再看,只见人们身着冬日服饰,而今已是盛夏,镜中之景分明不属于现在。
她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镜中视角就随她动作而移动。
她逐渐把握着法器的使用方式,意图从这巴掌大的镜面里攫取更多信息。
将圆镜拿在手中翻转许久,云笈的目光在一处停留。
那是一处被装点得极好的露台,就算在冬日,也有樱花成片绽放。
此时那露台上站着数位修士,有侍者端着箱奁跑上楼梯,掀开罩布,将箱奁承在人群正中的少女面前。
那少女面若春樱,白衣似雪,含笑道了声谢——
云笈在镜中看见了前世的自己。
下一秒,她便听见有人问:“那可是青云的六公主,你难道不想跟她走吗?”
云笈闻声怔楞,缓慢挪动圆镜。
她看见那个少年。
皮肤瓷白,凤目微挑,眼角一颗泪痣比真正的泪珠还要动人。
他仰视着那座高台,瞳孔中倒映万千华光。
这眉眼,她绝不会认错。
是褚辛。
圆镜中的画面逐渐模糊、变换,星光月色漏在云笈肩头。
即使走出一个牢笼,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明珠阁放人的消息不胫而走,月都的半妖猎人做好准备,只等待这批半妖离开月都,就将再次陷入无止境的逃亡之中。
离开月都那夜,褚辛半边长衫已然染血,旧伤新伤并发,他几乎走不动路,支撑到荒郊野外的无人之处,才任由意识涣散,昏迷过去。
醒来以后,迎接他的是极度的幸运,亦或是极度的不幸。
几名昆仑弟子将这狼狈的半妖团团围住,像审视一只随时将死的异兽。
“随我们到昆仑去,只要通过一项考验,我们就会予你荣华富贵,甚至于一切你想得到的和想不到资源。”
少年默然听完所有条件,不做声。
在长到让弟子心觉无望的沉默之后,他提出一个问题:“我会见到她吗?”
弟子怔然:“谁?”
“月都的那个人。”
少年像是回忆着什么,肯定道:“那是青云的一位殿下。”
弟子摸不着头脑,直到问询旁人,才知道褚辛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啊……”弟子的表情逐渐怪异起来。
这半妖连身份都不能确定,却想要再见青云的六公主。
属实有些可笑。
浑身伤疤的少年却在此刻抬眼,黝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像是源自本能地追逐一个念想,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追逐的尽头将通往何处。
那少年问:“我,会和她再见吗?”
弟子的表情在这瞬间凝滞。
脊背攀上一线寒意,他缓慢地吞咽唾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在突如其来的压迫中同时感受狂喜与恐惧。
“会的。”他说,“你们会再见的。”
那时的褚辛也不知自己为何想要与她再见。
他不在乎她的身份,不在乎她姓甚名谁,不在乎两人之间横亘的是沟渠溪流还是银河。
他不在乎,也不明白,只能将所有选择归因于形似一团乱麻的某种冲动。
这冲动的唯一理由是,她的善意被随意施与,而他只是侥幸沾到雨珠的草芥之一。
这使他不快,使他想要看她从高处坠落。他不乏扭曲地想,若真有那日,他会乐见其成。
云笈给了他一个巴掌再愤而离去的那日,他拾起地面的碎瓷,却不慎被割破指腹。
那次在乾朔,青云的队伍拖了两日才离开,仅仅为了清除被神草引来海边作祟的异兽。
褚辛对此无言。
云笈甚至根本没有得到怀梦草,多管闲事到底于她有什么好处?
看见他落在自己眼前,云笈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厌恶来形容:“又是你?”
他的面目也没有比云笈好上多少:“够了吧?他们不会感激你,甚至连你的名字都未必知道。”
“不论旁人感激与否,这都是我必须要做的事。”她没有嗤笑,没有站在制高点对他教化或指责,只是很寻常地告诉他,“你若是想走,那就走吧。”
可笑。
若她选择当圣人,与她身处同一位置的自己又怎能什么都不做?
他选择了站在她身边。
在那时的他看来,这不过是一种权衡之下的选择。
然而有了一次,又有了第二次, 第三次……
后来褚辛想过,他的美名实在是一种浮夸的谬误。
他真的不在乎。
它们也不该属于他,应当给予远在青云的某个笨蛋。
他只是那个笨蛋身后的一道暗影,她做着愚蠢的事,他嗤之以鼻,却紧随其后,做了笨蛋身后的蠢蛋。
起初他想,不过是同辈修士之间的无聊竞争。
后来又想,只是为了报答帮他度过褪羽期的恩情。
报答的念想却渐渐变质,以至于苍术来质问他到底对云笈有何念想,提出要与他公平竞争。
他怒不可遏,不经大脑地诘问道:“与我争,你也配?”
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破墙而出。
他打赢了苍术,却知道自己败给了云笈。
对行走于生死一线的他而言,这真是个坏消息。
更糟糕的是,云笈似乎不仅不喜欢他,甚至于很讨厌他。
而他不愿服输,将她的喜恶当做一场硝烟四起的拉锯,消灭她背后的狂蜂蝶浪,却在她面前且战且败,从未赢过。
此后经年,他从她嘴里听得最多的,是“够了吗?”“怎么又是你?”“可以滚吗?你真的很烦”……
他常常劝自己,做个拔不掉的眼中钉,也好过当个没有名姓的路人某。
从萧无念口中听闻青云将云笈放逐边境修补大阵时,他简直不可思议。
自上古异兽接连破阵,仙域间战乱此起彼伏。这种关键时期,云笈却成为宫廷斗争的一颗弃子。
他问:“云书阳和云瀚,那两个贱人怎么敢的?”
萧无念劝道:“慎言。”
然而他眼中阴霾愈发深重,回想此前的数次机会,愈发后悔自己没有将那两人悄然无息地做掉。
如今却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了。
思绪芜杂中,又生出阴暗龌龊的狂喜。
“如果我请云笈随我到昆仑青云交界处补阵,她会不会来?”
她会,她当然会。
那年昆仑大雪,异兽接连侵袭,云笈的到来是意外之喜,也格外振奋军心。
没有比那更好的机会了。
可是他想要笨拙地讨好,却发现云笈铸起了更厚的铜墙铁壁,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油盐不进。
就连在修士们疲乏到睁不开眼的时刻,他也很少见到云笈休憩。但凡有一刻空闲,就手执灯盏研习术法。
他曾对她说:“你可以休息,现在安全了。”
云笈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我想救人,救更多的人。”
那么喜欢剑术的人,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将阵术习至大成。
褚辛无言,失语,烦不胜烦,最后只能随她一起研习,从“讨人厌的混蛋”变成了“偶尔顺眼的队友”。
褚辛不乏绝望地想,是不是直到战乱平息,他都不会再有一点机会。
边境凶险,他没有多少时间感怀,更多时候,他和云笈一样身处战场。
那年昆仑偶遇异兽夜袭,损伤惨重,修士兵分几路败走,他身受重伤,云笈于混乱中将他扛出战场,带着他连夜奔逃。
就像很久以前云笈遭弃,他挖出乱石,将她背出山岩一样。
败走那晚,他跟云笈躲在潮湿的洞穴里。
两人并肩倚墙而坐,他受了重伤,气息微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意识逐渐闭合,他想自己也许会死,也许不会。
啊……若是死在她身旁,让她一辈子都忘不掉,也许可以弥补些许遗憾。
胡思乱想时,云笈突然叫他:“萧褚辛。”
黑暗中,她握住他的手:“你知道青云的月都为什么叫月都吗?”
他缓缓回握过去。
云笈就说:“因为那里是青云至高处,不比青霄山多雨,常年天晴,所以夜晚的月亮很大很亮,人在地上能看见月亮表面的沟壑。
“我娘尚还在世时告诉过我,青云数城,她最爱月都。不仅因为繁华,也因为月色最美。只是她不知道百年以后,月都的修士越来越多,有心赏月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等到以后战乱歇了,也许会有更多人得闲赏月也说不定。”
她无边无际地说着不着边的话,说到声音哑了,问他:“你有在听吗?”
“嗯。”他也努力从喉管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回答。
“那就好。”云笈说,“不要睡过去啊。”
沉默的黑暗中,她又重复:“不要睡啊。”
褚辛没有同云笈说过,他见过她万人追捧时于高处望月,也见过她跌落云端后执灯夜读。
不管在哪里,她都好像无往不利的英雄,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跑,好像永远都不会挫败。
可是现在,英雄的声音为何在发抖呢?
哪怕只有一点点,她也在为他的死亡感到恐惧,是吗?
褚辛的唇角缓慢地扬起。
虽然很狼狈,狼狈到快要死了,但他好歹也赢了一回。
那晚褚辛的确没有睡着,也没有死。
在那次惨败以后,他退居二线养好伤势,不久后带领修士夺回失地,只余下破损的护山阵需要处理。
那个上元夜,云笈随他回到昆仑宫。
对所有人而言,那都是再好不过的,在紧张的空气中得以喘息的时刻。然而仅仅是在山脚仰望,云笈便久久不语。
他问:“怎么了?”
云笈摇头。
日后想来,在逃至山洞的那次濒死时分,云笈同他说了很多青云的事。
邀请云笈来到昆仑前,云笈也的确停留在月都。
在他尚为无名半妖,逃离月都那夜,月都是奢靡的无限繁华。当他重回月都,南山境损失惨重,月都残垣埋骨,留下的是寂静。
离开月都前,云笈抚摸着断墙,良久,才肯首同意昆仑的邀约:“走吧。”
那晚的月亮的确明亮。
但自那日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月都的明月。
他知道云笈很想家。
但对那时的他们而言,家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各种意义上都是。
那个上元夜,他知道血魂咒即将落成。
自己那副惨样若是让云笈看见,也太过狼狈了。
但他的确很想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可是云笈怎么会发现不了?
她是全天下最笨的笨蛋,也是全天下最聪慧的姑娘。
她那么好。
云笈察觉到他的异样,而他几乎落荒而逃,只留下一句:“偏殿的小厨房不会打烊,你若是饿了,随时可以去讨一碗元宵。”
那个上元,他半夜难眠,在飘雪中循着宫灯去到小厨房。
偏殿的厨娘擦着桌子,同他笑道:“刚刚有位面生的姑娘来过,要了一碗赤豆元宵。”
“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厨娘想了想,“就是边吃边哭,不知道遇到什么伤心事。”
那个上元夜之后不久,云笈就离开昆仑,赶赴其他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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