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头微颤,有越笑越畅怀的趋势,褚辛眼神黯了黯。
只一瞬,再抬眼时,乌黑的凤眸又恢复正常,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
云笈含笑收剑,鹤翎重新化为光点,变成挂在腰间的白羽。
既然萧褚辛今夜令她这么高兴,她且大发慈悲满足他的愿望。
不过呢,就算他不愿意,她也要绑他离开的。
她将手环在胸前,打断八字胡男人和掌柜的议价,指了指笼中少年,径直问:“他值多少?”
魏掌柜还在跟八字胡议价,闻言错眼看了看云笈,就这么顿了住。
半妖本就不便宜,今晚这批半妖是他千挑万选找来的,定价比起一般半妖贵了不止一星半点。他本觉得卖出一个就算赚了,有人议价已是喜出望外,求之不得。
可竟然这么快就来了第二个。
此女虽年纪轻轻,衣着却华美端庄,粉雕玉琢的眉眼间满是娇惯之色,更莫提这副不将别人放在眼里的态度,必然出身不凡,惯来一掷千金。
魏掌柜很快下了结论:十有八九是个好宰的,比他面前这个男人好糊弄多了。
八字胡察觉到掌柜的动摇,怒道:“小丫头,你父母没教过你什么叫先来后到?”
云笈理也不理他,抽出发间琉璃步摇扔给魏掌柜:“这个够不够?”
魏掌柜慌乱接住步摇,定睛瞧了瞧,只见手中步摇在夜明珠灯光下流光溢彩,显然价值不菲。
再使用灵力一试,此物竟是出自大师手笔的防身法器,何止够买一个半妖,就是两个三个也不在话下。
“够,够,够!”魏掌柜胖乎乎的脸蛋喜笑颜开,哪还管得着什么八字眉,连道三个够字,吩咐伙计赶紧把步摇收起来。
一眼相中的“货”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截了,八字胡脸色黑如锅底:“听不懂人话?喜欢跟人抢东西?”
他身后几名彪型大汉早已捋起袖子,只待主人指令。围观群众一阵惊呼,连连退后几步,避免殃及池鱼。
然而那少女竟是丝毫不怕,半分未退,甚至把玩起铁笼上的符箓,一副“笼中半妖已归我所有,你算什么东西”的嚣张模样。
在魏掌柜“和气生财”的劝架声中,八字胡脸色愈发难看,一声令下:“给我上,打到她知错为止!”
云笈眼睛都没抬:“秋蝉。”
身后的高个侍女拔剑应道:“是。”
两个壮汉疾冲而上,拳头舞得虎虎生风。
秋蝉冷面少语,一身普通青衫,看似其貌不扬,出手时剑锋却如细密雨丝,柔中带刚,须臾间克制住壮汉的拳风。
她行事自有分寸,看见壮汉拳套上白森森的钢钉,眼神一凛,保守的剑势顿生锋芒,轻松挑断一名壮汉的手筋,随即狠厉一踢,剑锋转动,又挑断另一人脚筋。
两个壮汉惨叫后红了眼,纷纷运起灵力,还欲反击。
就听见云笈慢悠悠灼烧着铁笼上的禁制符,幽幽道:“手筋脚筋断了还接得,若是手脚没了,我可不保证你能找到合适的躯干。”
壮汉纷纷遏制动作,清醒过来,冒了汗。
此言不假,这侍女出手利落,少说也有日昇境。她的主人空有张貌美无辜的脸蛋,行事却不似良善人物,恐怕说到做到,不会留情。
两人脸一阵白一阵红,一番挣扎,躺在地上没了动作,只口中嗷嗷哀鸣,装作没法再继续打。
“废物,全都是废物!”八字胡气得直跺脚,“没用的东西,还得老子亲自来。”
他怒气上头,祭出法器直指云笈,竟是不管不顾,要当街动与她真格。
夏霜捂嘴惊呼:“诶!别呀。”
“现在求饶,晚了!”八字胡冷笑,手中掐诀,法器倏尔变大数倍,掀起的灵力波动让围观人群连退数步,铁笼里的半妖纷纷铁笼角落蜷缩,吓得不敢动弹。
魏老板欲哭无泪,这要是打起来磕到撞到东西也就罢了,要是伤到客人,砸坏地板什么的,不知会不会被东市署罚钱。
场面一片混乱,被争夺的少年倒是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褚辛冷眼看着这场因自己而起闹剧,片刻后,轻轻捻起一片烧焦的禁制符碎片放在手心,盯着杵在原处不动的云笈和她身后的侍女,若有所思。
云笈眼皮跳了跳,本就没多少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示意秋蝉莫要动作。
法器的光芒向云笈袭来的刹那,她摸向腰间羽毛。
顿时,鹤翎化剑,随之掀起莹白色光晕化作数道白羽,这些羽毛看似柔软,却只攻不守,莽撞蛮横,竟硬生生挡下法器一击。
随着一道清越的铮然剑音,八字胡的法器变回原形大小,生生砸回他的胸口,将他击倒在地。
八字胡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受胸口剧痛,随即听见几声“咔嚓”裂响……
法器,就这么碎了。
夏霜摇头,小声遗憾道:“不是求饶呀,你怎么这么傻,我的意思是你会受伤的。你不听劝,就莫要怪我了。”
人群一阵哗然,又很快沉寂下去。
有小孩大声喊:“那是话本子里头的雾羽!妈妈妈妈,那是真的鹤翎——”没喊两句就被他妈按住嘴巴。
寂静中,八字胡颤颤巍巍捡起掉在胸口的法器碎片。
法器碎片的裂口处,还幽幽发着白光。
自从六殿下手持鹤翎神剑在仙域试剑夺魁,青云国境内就流行起这种羽毛样式的法器,形似鹤翎的佩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所以即便见到少女的腰间白羽,他也不做多想。
可其他法器再像,也无法模仿出鹤翎作为神器的专属器痕——雾羽。
眼前这个,竟然是云六本尊?
那个传闻中的混世魔王?
天生灵体,七岁见月天境,十五入辰星境,不到百岁就参破荧惑境的修炼怪物?
八字胡试探道:“六,六,六殿下?”
少女的桃花眼笑成两轮弯月,清丽的面容顿生可爱娇憨,只是恶语如刀:“我今晚心情好,所以不理会你,也不杀人。你莫是长了个猪脑子,怎么就看不懂?”
八字胡眼前一黑。
完蛋,这下没跑了。
云笈持剑步步逼近,慢悠悠踩住八字胡的肚子,脚下一阵闷哼。
她弯下腰,发间的雪白缎带随她动作垂坠在耳边,缎带尾端的珍珠晃动不止。
鹤翎的剑尖指着八字胡的脸,拨弄着他的两撇胡子。
云笈眨眨眼:“你这张脸我认得,胡子难看得颇有特色。在西山境做事的吧?”
没等八字胡回答,剑锋就往下划破他胸口和腹部的衣服,挑起他的玉蹀躞:“瞧你腰上还挂着鸳鸯荷包,是夫人绣的?啧啧,家里有这般贤惠的夫人,怎的竟在夜市为美貌少年郎流连忘返?”
此言一出,不少人斗胆凑近,果真看见八字胡腰间挂着精致的缎面鸳鸯绣荷包。顿时嘘声一片。
笼中少年也愣住,目光随云笈的剑锋转圜,眼神有几分怪异。
云笈貌似好奇,剑尖继续往下,喃喃:“哎呀哎呀,我倒是很想晓得,你这副德性若是让尊夫人和西境主知道,会不会觉得很难过很可惜呀?”
命根子危在旦夕,八字胡脑袋转得飞快,舌头打结:“殿下,误,误会啊,小的只是家中缺个仆役打扫……绝对没有那,那方面的癖好……”
云笈好像恍然大悟:“哦,这样啊,原来漂亮半妖比一般仆役更好使些,看来这行也是一分价格一分货。”
八字胡狠狠点头答是,谁料下一秒,就被云笈一脚踹在裆部,又连踢数下。
现场顿时一阵杀猪似的嚎叫,围观的男修士面色发青,倒抽冷气。
“是什么是?!家里这么缺人打扫,我看不如你将胡子剃干净了拿去做把扫帚,自个儿扫地去吧!”
云笈踢得八字胡原地翻身,最后猛踹他屁股一脚:“还不赶紧的滚!”
八字胡被踹得满地爬,偏又不敢还手,听见“滚”字如获大赦,连连应着声,跟两个壮汉仆从翻上马车溜之大吉。
云笈收了鹤翎,想起自己的正事还没干完。
回头一瞧,萧褚辛竟还乖乖待在笼子里,没趁乱逃掉。
见云笈回头看他,少年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脸色苍白,好像吓得不清,甚是惹人怜爱。
云笈上下打量他几眼,冷着脸没回应。
她方才看过,那禁制符是专门针对半妖所制,八张符箓下来,的确很难逃跑。可她把符箓都烧了一半,禁制威力大减,萧褚辛竟还在里头一动没动。
真不知是这个萧褚辛没有破除牢笼镣铐的能力,还是知道自己没法在她眼皮底下逃掉。
如果是后者,那他还算识相。
云笈指尖一点,看向躲在铁笼后面的魏掌柜:“把他放出来,我现在就要带他走。”
危机解除,魏掌柜搓着手蹦出来:“是是是!”
马车一路穿越传送阵,抵达韶华宫时夜已深。
主峰不似南山境欢腾,此时夜深,山下学舍的弟子大多已经歇息,只有傀儡人或提着宫灯巡夜,或在山道打扫。
宫门前的轮值弟子向马车合手行礼,门前结界打开,敞开一道通路。
有结界守护,韶华宫内温度适宜,梨树和海棠四季常开。微风拂过,跌落的海棠花打在窗沿,一路滚落,掉在褚辛脚边。
褚辛低垂眉眼,踩碎棠花下车。
名为秋蝉的冷面侍女领他进揽月阁,第一件事是让他入净房清洗身体。
“殿下喜欢干净的。”秋蝉说。
片刻后,褚辛带着换洗衣裳入了浴堂。
渐浓的白雾中,褚辛脱去脏衣,泡在浴斛中擦洗身体的泥土和血渍。
月光透光窗棂撒入浴堂,他默然扫视。
浴堂处处精致,石龙源源不断向浴斛注入热水。
一旁的木架中有上品澡豆、净膏,甚至放了一小盆花瓣,鲜红的,散发着玫瑰清香。他不打算用。
褚辛想起少女高高在上的审视。
她背对着光,眼睫投下圆扇一样的阴翳,也许是光线太过昏暗所致,他并未从中感受到丝毫爱欲或渴望。
只察觉到探究、疑惑,以及更多的讽刺。
或许还有丝毫嫌弃,他不能确定。
他很快觉得那些负面情绪不过是他的错觉。
毕竟她唤他“美貌少年郎”,就说明即便面冷,也是长了眼睛,认得美丑的。
不然怎会执着要带他走。
这种人他不是没有见过,看似如何高尚,不过也是馋他这张脸和这副身体罢了。
褚辛提着巾栉起身,水声哗啦,随他的动作翻动。
月光下,少年身体削瘦白皙,宽肩窄腰,劲痩的躯干上似乎只留存着必要的肌肉。
这具身体与平常少年没有多少不同,除了皮肤上零星覆盖着几支青色羽毛,尾部泛出幽幽红色。
侍女为他准备的是一件孔雀蓝旧衣。
褚辛无言和衣,烘干长发,对镜戴发冠。
镜中少年眸光幽森,薄唇抿着,艳丽的五官便有几分阴霾刻薄。
这次是他不慎走漏半妖身份,才惹出这么一连串闹剧。困在樊笼中连日奔波,落脚时才知道已到青云国南山境,面对被当街售卖的命运。
他没得选,只能想办法做些什么。
譬如,为自己挑选一位合适的,好下手的买家。
本以为这少女年纪青涩,该比那些男人更好糊弄,就算不杀,也更容易逃离她身边。
未曾想逃出铁笼,反而又进入更大的牢笼。
买下他的竟然是青云国皇室中人。
云笈和侍女都身手不凡,以他现在的能耐,从她们手下逃走是无稽之谈。
沿途他也粗浅看过,四处都是傀儡人和阵法,不知日后能不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
罢了,逃脱之事明日继续做打算,今夜先混过去再说。
褚辛翻出旧衣,取出袖口暗袋中的碎石,手指用力,外层的石块碎成灰烬,露出藏在其中的半透明粉末。
他将粉末分成两部分,分别藏在指甲与羽毛下。
知晓自己样貌惹人,一路流浪,他对这些事早就有所准备。
哪怕面对的是身份高贵的少女而不是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他也不打算真做什么牺牲。
簌雪居梨花盛放,主屋已点燃龙涎香,云笈倚在贵妃榻上,双腿交叠,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剑诀。
夏霜洗好了樱桃瓜果放在一旁,喂云笈三个,自己吃一个。
半晌,夏霜听见外头的动静,引人进门:“殿下,他来了。”
云笈拿着剑诀,坐在榻上不动,只懒散地抬眼,摘下一颗葡萄放进嘴里慢慢嚼。
少年提灯踏月而来,身着孔雀蓝圆领阑衫,广袖飘飘。他发冠高束,以木簪固定,行走时好似月下仙童。
云笈一时忘了口中还有葡萄,直到感受到果皮的酸涩,她才晃过神,连皮带籽吞了下去,脸色并不好看。
她想起萧褚辛以前总爱穿些张扬的衣服。
每每遇见,孔雀蓝、鹅黄、深红、绛紫,他身上总有不同颜色。像公孔雀开着屏四处炫耀羽毛。
要是一般人也就罢了,偏偏他生得好看,穿什么,过一段时间就会流行什么。
她还记得跟萧褚辛关系最差的那段时间,青霄峰有弟子模仿萧褚辛着装,被她捉住对战几十回合,等到对方趴地求饶才放人。
那之后青霄山有人传言,若是不想被六殿下教训,衣服就往素了穿;若是想要练手,那就穿青羽公子同款往六殿下跟前晃悠。
乍看之下,这身打扮竟跟以前一模一样,让她看了就心烦。
云笈默声不动,少年敛眸含笑,像是在等待她的指示。
半晌,云笈道:“发冠摘了,我不喜欢。”
褚辛怔了怔,如言摘掉发冠,墨发披散肩头。
云笈:“扎一半。”
他拿起木簪,将头发束起一半。
云笈默然打量他,好似终于满意:“好多了。”
她转头问夏霜:“宫里还有什么样式的衣服?”
夏霜想了想:“宫里只有这种为傀儡人配备的备用服饰,没准备男子的衣裳。若要准备别款样式的男子衣裳,得明日去到别处问问。”
那只能先将就着了。
云笈把手中剑诀扔到一旁,撑着半边脸朝褚辛勾勾手指:“过来。”
“是。”褚辛低头走到云笈跟前,半跪下来,长袖掩下,摩挲手指确认药粉尚在。
云笈把桌上的探灵石递给夏霜:“查他修为。”
夏霜把探灵石送到褚辛面前,见褚辛有些发愣,催促道:“伸手放上去就可以了。”
褚辛顺从地将手放上石头。
等灵石有了反应,云笈问:“如何?”
夏霜:“月天境二重,跟魏掌柜说的一样。”
云笈皱皱眉,疑惑更甚。
还真是个废柴。
可若是按照前世的进度,再过几个月他就会以昆仑少主的身份出现,不久后传来他突破荧惑境的消息,修为逼近她。
也不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她又问:“掌柜的说你是半妖,那你是什么妖?”
褚辛乖顺回答:“回殿下,奴本体为青鸟。”
云笈哦了声,兴致缺缺。
难怪前世拿的神器是名为苍羽的羽扇,敢情那羽毛还有可能是从自己身上拔的。
问话已经过了几轮,她终于想起最重要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褚辛。”
云笈眉头皱成小山:“不姓萧?”
褚辛面有困惑:“奴不知殿下何意。”
云笈捻了个葡萄丢进嘴里,又不说话了。
褚辛是本名,原来不姓萧,身份是半妖,甚至还被放在夜市上卖过——这种身份,以前是怎么当上昆仑少主的?
她越想越烦躁。
看来这些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搞明白的。
云笈的问题提得乱七八糟毫无章法,褚辛盯着地砖,一时猜不透她想要做什么。
好一会,才听见少女道:“时间不早了……”
褚辛眯了眯眼,这下定是要安排他侍寝了。
他捏住指甲中的迷魂散,思考什么时候喂给她最好。
随即,一本书扔到他面前:“今晚就先念个睡前故事给我听听吧。”
褚辛:?
他慢慢拾起书本,翻开一页,却迟迟没有说话。
夜风阵阵吹过,窗外盛放的梨花树一阵哗响。
云笈顿觉困意袭来,迟迟等不到面前的少年开口,她打了个呵欠:“为何还不念,我睡前还要沐浴洗漱,你快点。”
褚辛张了张嘴,合上,很快又咬着牙挤出几个字:“回殿下,我……不识字。”
云笈指尖还捻着葡萄,唇微张,盯着他,保持着这样的动作。
直到逐字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终于“噗嗤”笑出了声。
然后笑得越发大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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