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才不是陈述事实的语气。
我可太了解我的这位第三监护人了。他真正不带一丝主观色彩地评价某位人物或者某项事物的时候,语气会更加平静无澜。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实事求是地说,如果一定要在这个世界上选出一个我最怕的人的话,那绝对非镜夜叔叔莫属了。!
对于凤镜夜而言, 须王环和藤冈春绯是意义非凡的存在。
假如硬要将这个“意义非凡”用更加具象化的事物形容的话,凤镜夜想这两人对他来说,应该是五十座金矿都换不出去的程度。
而在须王莉绪出生那个瞬间, 这个计量发生了一点点小小的改变——用以计量须王一家重要程度的金矿数量, 从五十座增加到了七十五座。
当凤镜夜在须王环和藤冈春绯的鼓励下, 抱起比二十五座金矿还要贵重的须王莉绪时, 他低头看了看这个小家伙泛红发皱的皮肤、紧闭的眼睛、瘪瘪的嘴,脑子里除了新生儿果然都不太好看的笃定,就只剩下了期盼。
希望她能像她的父母一样聪慧。
希望她能像她的父母一样美丽。
希望她能像她的父母一样,永远不会孤独。
遇到发自心底尊重她、爱护她、看到她时能露出微笑、将她视作珍宝的人。
委实说, 凤镜夜也不是没有觉得彼时的自己像个仙男教父的。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连他自己都很想吐槽。
可后来凤镜夜发现,如果仙男教父可以让须王莉绪不生病不摔跤、愿意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出门的时候不遇到脾气糟糕的猫狗被它们吓到抱着他的腿大哭、以及能让环和春绯的工作稍微少上那么一点多陪她一点的话,那么当一个仙男教父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父亲是商业御三家之一的下一任家主。
母亲是业内赫赫有名的刑事案件律师。
身为他们的女儿, 须王莉绪注定了不会拥有和其他孩子等长的、能够与父母相处的时间。
哪怕他们其实根本不舍得离开她的身边,但成年后的大人身上背负着的无奈, 都不是他们想要摆脱就能摆脱的。
为了不让须王家那位严厉的老夫人过多干涉孩子本该拥有的快乐童年,照顾莉绪这件事经过多方商议, 落在了工作时间最为弹性、相较于独立董事与律师不那么繁忙的、股权投资人,凤镜夜的身上。
至于常陆院兄弟、埴之冢光邦和铦之冢崇,他们也会帮忙照顾莉绪,但和凤镜夜相比,身为家族继承人的他们的身不由己同样很多。
连凤镜夜自己都没想到,曾经让他一整个少年时期深陷痛苦与不甘的、“不被需要家族的三男”的身份,有一天居然会成为无人可以取代的优势。
这样的优势让他得以看着须王莉绪出生,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看着她长大。
甚至连身为父母的环和春绯偶尔都会嫉妒他这个叔叔比父母陪伴莉绪的时间更长。
“不过, 最该说的还是谢谢——谢谢你, 镜夜。”
当环和春绯同时对他出这样的话时, 即使是精明如凤镜夜,会忍不住沉沦在这样的温情之中也是合乎情理的吧?
——毕竟这可是五十座金矿发出的声音呢。
还有什么声音能比这更悦耳吗?
凤镜夜转念想了想,认为还是有的。
——比五十座金矿更悦耳的,当然是七十五座金矿的声音。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便会愉快地微微眯起眼。
虽然这么明显的神色变化会让下属看出他的好心情,但凤镜夜从不介意他们趁此机会采取一些取巧的小手段,好让工作进行得稍微轻松一点。
然而近几个月,凤镜夜的下属们发现,自家老板的心情一直保持在一个相当不美丽的状态中……
起因要从两个多月前,须王环晚上打来的一通电话说起。
当时距离正处纽约的凤镜夜起床时间还有十分钟,他实在不明白须王环有什么事不能等到十分钟后再说。
然而在听到须王环给出的
理由后,凤镜夜只恨不得跨过国际长途揪着这个人的耳朵大喊这种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
“因为镜夜你在休息嘛……”须王环替自己辩解了一下,“春绯也说有事等到你醒来之后再打扰你。”
好吧,姑且感谢一下你们两个的体贴。
忍着熬夜的头疼,凤镜夜听电话另一端的须王环接着说。
“我一回家莉绪就跑过来跟我说她告白成功还和一个男孩子交往了!!!”
“所以他叫什么?”凤镜夜捏了捏鼻梁,从床头柜上拿起另一台工作用的手机,“别告诉我你没记住他的名字。”
虽然不知道名字倒也不会给资料搜集特别大的影响,顶多就是多一步排查工作,但拉低办事效率向来是凤镜夜所讨厌的。
“啊……名字的话……”须王环拖长音回忆了片刻,“好像是叫——等下!镜夜镜夜!”
“……说。”凤镜夜拿起眼镜架到鼻梁上。
“莉绪交往的那个人,好像叫赤司征十郎诶!”
凤镜夜:“……”
“镜夜!赤司征臣他儿子是不是叫这个名字来着?!”
凤镜夜摁了摁突跳的额角。
确认莉绪的交往对象是谁过后,他挂断了电话。
他靠在床上,整理着自己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思绪。
委实说凤镜夜非常明白,孩子大了总有一天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人,莉绪当然也不例外。
而且眼下两个人已经开始了交往。
哪怕和莉绪交往的那个男生不是赤司家的独子,他们这群当家长的也不可能做出棒打鸳鸯、甩一保险箱的现金给那个男生让他离开莉绪的事。
都什么年代了?连狗血剧里的坏人嘴脸的婆婆都已经不这么演了。
然而问题就在于,这些道理谁不懂?
凤镜夜又不是傻瓜,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被赤司家的臭小子气到了。
是,他承认,他们莉绪从小聪明可爱又听话,人见人爱很正常,会喜欢上她很正常,会想跟她交往也很正常。
但是这难道就能成为赤司家那个臭小子把他小女儿拐走的理由吗?!
凤镜夜气得一拳砸在床垫上,力道之大,连枕头也跟着弹起。
而且说实话,如果和莉绪交往的男孩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凤镜夜都不会像现在一样激动,说不定还能反过来安慰一下快要哭出一条河的老婆女儿笨蛋须王环。
可偏偏就是那个赤司征十郎。
凤镜夜皱起眉。
他想起他见过赤司征十郎许多次,每次都在不同的宴会。
那孩子相貌极佳,身高有些堪忧但至少还在生长,举止谈吐比绝大多数的同龄人都要得体。
但唯独让凤镜夜不敢恭维的是,他真是过于精密过于完美。
宛如一台机械。
每一个表情都仿佛是为了能更顺畅地游走于人际之间,而专门编入的程序。
只要触发某个关键词,便可以流畅地给出最妥善同时也是最让人心情愉快的答复。
能拥有这样一个继承人,赤司征臣理所当然得到了比曾经更多的艳羡与妒忌。
而这些艳羡与妒忌,再加上本就压在肩上的家族责任声望的重担,让凤镜夜不难想象这位父亲对独子施予的重压会有多么可怕。
像是一台机械,可本质依然是个孩子。
更不要说还早早地失去了母亲。
赤司征十郎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坚强。
在他的心中肯定藏着一个巨大的、不为人知的豁口,宛如沥青般的感情将会源源不断地自那之中涌出。
凤镜夜很清楚这种人的可怕。
他自己就曾经是这样的人。
将最完好华美的一面展现出来,实际上整颗心都已然苍老得百孔千疮。
绝不想将自己卑劣一面的情感,于是只有尽力伪装隐藏,即使本人不愿意承认,这也是一种虚伪换取他人的真心的手段。
要真能装一辈子,那凤镜夜绝对是佩服这种人的。
他完全不介意和这种人打交道,更不介意与他们交好。
但如果这种人要靠近莉绪,那就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问题了。
每年新年我的父母都会邀请亲朋好友一起去神社寺庙做初诣。
初诣说白了就是找个神社或寺庙排队、排很久的队、站在巨大的绳结下拍拍手祈福二十秒、最后看自己心情决定要给多少奉钱、是否抽签观测今年运势的活动。
其实我觉得这个活动很无聊还很亏本,可爸爸很喜欢这种一年仅此一次的仪式感。
妈妈和我一样对初诣兴致缺缺,但这不妨碍她期待新年,更准确地说,她期待的是每个节日附带的假期。
在寒假开始之后、新年到来以前的这几天里,我每天都会和征十郎打电话,而且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
虽然多数时间我们会保持沉默,因为都没怎么出门,完全遇不到有趣的值得与对方分享的事情,但即便如此也不会轻易挂断。
甚至有一次我不小心在中途睡着,醒来后发现手机快没电了,通话都还是没有中止。
睡醒后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另一端书页翻动的声音,咕哝地喊了声征十郎的名字,没想到他立刻出声答应了。
这种有叫必应的感觉就好像我们还在教室里当前后桌一样。
我被可爱到说不出话,从那之后就喜欢上了有事没事喊一下征十郎。
于是这么过了几天,新年到了。
早晨六点我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打开房门听见楼下厨房出来的叮叮咚咚的声响。
肯定是想让妈妈多睡一会的我爸在厨房。
我赶忙冲到楼下,这才从爸爸手底抢救出已经快要烧糊了的奶锅。
之后就是按部就班的洗漱换衣,然后与和我父母关系要好的几位叔叔在神社附近汇合。
除了从小时不时会照顾我的镜夜叔叔,其他几位我能见到他们的次数其实很少,一年最多不超过五次。
但因为我父母的缘故,他们都对我很好很亲切。
看起来比年龄更加稚嫩的埴之冢叔叔,和总是木着一张脸的铦之冢叔叔,虽然两位都是很有名的武道家,但在我面前他们总是平易近人。
而以前曾经和我妈妈是同班同学的常陆院光叔叔和常陆院馨叔叔,他们是一对长得很像的同卵双胞胎,迄今为止只有我妈妈能将他们两个完完全全地辨别出来,而据说这一点连他们的母亲都做不到。
至于我和爸爸,则是看运气盲选偶尔才会对一次的那类。
不过常陆院叔叔们从不介意我认错,他们甚至还安慰我说:春绯能做到的事,莉绪做不到也很正常啊。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方面。因为莉绪和春绯是不一样的。
“更何况大少(他们对我爸爸的奇妙称呼)也完全分不出我们两个哩!明明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因为按照我个人的阅历来看,一旦孩子无法达到父母的成就高度,往往都会被人报以唏嘘憾叹。
可在我家,几乎所有人都告诉我,莉绪是独一无二的,莉绪只要做自己就好。
不用拼命地追赶谁的脚步,更不用按照他人铺好的路通向既定的未来。
因此我时常觉得自己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和爸爸妈妈叔叔们做完新年初诣的、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要去见她的男朋友了。
在爸爸预定的餐厅吃用过午餐后,我站起身,向各位大人们坦白了自己接下来的行程。
“我和征十郎约好了等下见面。”
爸爸闻言一口茶“噗——”地吐了出来。
坐在他对面的常陆院叔叔们避之不及:“脏死了脏死了!大少你注意一点啊喂!”
“诶……莉绪要去看男朋友,不要叔叔了吗?”
埴之冢叔叔泪眼汪汪地看着我,好不可怜。
恰巧他也是金发。
我时常怀疑全世界的金发男都和我爸爸一样会装可怜,不是没有黄濑以外的原因的!
“莉绪之后回来吃晚饭吗?”妈妈一脸平静地问我。
“春绯!”爸爸惨痛地惊叫。
“可能不回。”我抿了抿唇。
“嗯……反正中午也一起吃过了,那去吧。”妈妈捏着我的手笑了笑,“路上要注意安全哦。”
“春绯——!”爸爸发出了更大声的惨痛惊叫。
对此我只能充耳不闻,得到妈妈的许可后我高兴地在她脸上啄了两口,然后飞快地离开了。
“莉绪——!”
须王环悲痛地大喊着女儿的名字,可他的小公主却头也不回地、像只快乐的小雀似的,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那么,我也暂且告辞吧。”
一直端坐在旁的凤镜夜忽然站起身,像个幽灵一般。
“镜夜前辈要去做什么?”
藤冈春绯抬起头:“不要——”
“不要过度干涉莉绪——知道的。”
凤镜夜推了下眼镜,笑着抢白道。
“放心吧,只是去会会那位赤司家的小少爷而已。”
“而且我不去的话,难道要让环去吗?”
顺着凤镜夜的视线,藤冈春绯看向了正抓着她衣袖抹泪、因女儿的离去而伤心到整个人都近乎褪去色彩的丈夫。
“莉绪不要爸爸了……莉绪不要爸爸了……春绯……我只有你了春绯呜呜呜呜……”
“……那就拜托镜夜前辈了。”
藤冈春绯哭笑不得地叹道。
喊到第三次, 那孩子才回过头。
“镜夜叔叔?”她很乖地在原地站停,并回过身来,神色淡然又或者说神色空白地看着他的眼睛。
明明小时候表情是那么丰富柔软可爱的孩子, 怎么长大之后会变成现在这副扑克脸的样子呢?
一提起这个, 凤镜夜就有点想叹气。
可实际上他知道须王莉绪变成这样的原因。
因为莉绪亲口跟他说过——不做出任何表情的感觉很轻松。
当初须王家老夫人为她请来的礼仪老师,连怎么笑都要立下规定。
太灿烂显得谄媚。
太平淡显得敷衍。
嘴角保持在某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是最好的,这样才能总是在人前保持得体漂亮。
老师和外人确实对她满意了,可做出这种微笑的本人却只觉得好累好烦不想笑了。
“原来妈妈也早就发现做那么多表情很麻烦, 所以平时才不怎么笑的吗?妈妈好厉害。”
那年莉绪刚满十岁, 当时在世界上她最喜欢也最崇拜的人是妈妈藤冈春绯。
凤镜夜当时想跟她说:你妈妈才不是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才成为一个表情很少的人的。
可凤镜夜转念想了想,又觉得解释与否不再重要,因为莉绪已经决定那么做了。
她是个有点固执的孩子。
在外人看来,身为女儿的莉绪,她的性格似乎都能从父母身上找到踪影,可凤镜夜很清楚,那些所有的“相似”,其实与她父母有着截然不同的成因。
像父亲环一样大大咧咧不计较得失?
表面上看起来确实如此,可实际上那只是没什么东西能让这孩子计较而已。
毕竟从衣食到住行,她什么也不缺。但凡是她想要的,哪怕只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多看了一眼、多提了一句,那些近乎溺爱的长辈们就会立刻将那样东西端到她的面前。
像这样拥有一切的孩子,怎么会将那些微不足道的损失放在心上?
除非坏掉的是环亲手给她捏的陶土杯子,又或者是春绯给她织的围巾。
至于像母亲春绯一般的性格天然,不在意他人目光专注自身?
其实也是相同的原理——对于从小就不缺爱、甚至得到的爱过于饱和的须王莉绪来说,她只要自己在意的人也同样在意她就足够了。
来自外人的表扬批评甚至诋毁, 都对她不会造成分毫影响。
事实上从须王莉绪出生的那一刻起, 她就几乎拥有了世界上所有的事物。
有时候凤镜夜也会感到惊奇。
在这种环境之中长大, 成为一个傲慢到不可一世的小混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这种大概率事件却没有发生在莉绪的身上,没有被他们这群家长碰到。
除了“双方从卡池里抽到了彼此这张最棒的SSR”以外,凤镜夜想不到其他的理由解释这种好运。
当然,想要得到一张好的SSR,先天的基础固然重要,后天家长和老师给予的影响培养同样是不可或缺的。
没人刻意教过莉绪说话时要注视对方的眼睛,但在很早之前她就已经在父母身上学到了这点。
然而不管是刚才匆忙的离席、足足呼喊了三声才给予回应的分神、还是现在即便驻足后依然会不经意地轻轻垫脚,这些细小的动作全部在说明一件事——她很急。
急着去见那个赤司征十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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