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许她经商,岂不是一双儿女,都饿死了?”
“女人不只是女人,也是母亲、妻子、女儿,一个家,岂能独只男儿撑梁。”
“如今却有那愚妇人,以为妇人之德,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圈在家里,蒙头盖脸,就是好的。”
“却不知妻为夫之助,每日窝在家里,伺候饮食,那是婢仆之德。”
“若玉华夫人这样才高八斗,外理外务,内理内务的,才是贤妻之德,诸位说,是也不是?”
众人:……
那她们还能说什么呢,当然是了……
谁坐到这里会是个傻子,袭红蕊这番话,什么意思,还不明白吗?
她就是明明白白的说,老娘很快就要给皇帝“外理外务,内理内务”了,所以老娘要重新定义妇德,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这个时候,她们还能像瑞王世子妃一样,傻兮兮地说——
不,娘娘,你理解错了,商贾非女子事,才藻非女子事,政事当然也非女子事,你快回去歇着吧!
且不说八字都没一撇的事,为什么要她们带头冲锋,就说这个时机,谁敢冲啊。
萧南山执政这么多年,可谓是“天下何人不通萧”,这句话当场说了,明天她们家就得被当做萧党,一起扔车轮下。
于是众人纷纷称赞,娘娘见解卓越!
袭红蕊听着众人的附和,畅快大笑,异常满意。
随后看向林绾,轻蔑地叱了一声:“愚妇。”
林绾:……
被一个古代人嘲笑愚妇这种事,直接把林绾干懵了。
她特别想说些什么辩解,可当她抬头,就看见袭红蕊似笑非笑的脸,瞬间悚然一惊。
难道袭红蕊还是在试探她?
发现这点的林绾,立刻收敛所有表情,像一个标准的古人一样,平静道:“妾身只是奉行圣人之教诲。”
众人:……
她在说什么?
一旁的瑞王妃,也反应过来,赶紧找补道:“娘娘见谅,我这个儿媳,不通文墨,对圣人之言,只会断章取义,一知半解,所以脑子有些迂,妾身回去会教她的。”
袭红蕊似笑非笑道:“原来如此啊,可见没文化,多可怕,众位回去,还是要好好读书,才不至于像林氏一样,愚蠢不堪啊。”
众人:……
林绾:……
所以你大字不识一个的奴婢,是怎么把这番话说出口的!
然而不管众人怎么想,袭红蕊现在高坐首座,众人就只能听她的。
万万没想到,只那么一瞬间的事,她们就集体换赛道了。
如今的贵女圈,旧的懿德懿风,已经被抛弃。
反而是像福璋县主这样抛头露面,玉华夫人这样经商弄贾,才是值得称赞的事。
那她们之前学的那些,都算什么啊!
对于那些新上来,汲汲营营的新贵,自然上面说什么,就做什么,立刻做出决定,转换赛道。
而那些出身高门,地位超然的名门贵妇,眼神却沉了沉。
就算说得天花乱坠,她们也不会让自己儿子,取袭绿烟那样不成体统的女子的。
娶媳妇,还是得娶林家女这样的大家闺秀,不愧是林相的女儿,教养真好。
一时间看向林绾的眼神,都温柔起来。
袭红蕊看向下面各异的神色,并不以为意,只要不敢站出来反对她,那就是没有反对。
举杯对着众人示意:“大家随意行动吧。”
话音刚落,立时蜂拥过来一群人,殷切地给袭红蕊送“投名状”。
还能想到嫁娶事宜的,都是幸运的,真正处于风波里的,却只想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袭红蕊这次却统统拒绝,让众人坐回原座。
轻抿了一口酒,微笑道:“大过节的,不要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安安心心的,好好过个年吧。”
众人:……
你告诉我,这该怎么安心啊!
其实安不安的,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毕竟只有侯官衙不想查的,没有它查不了的。
你以为它在调查吗,它其实只是在调档案而已,锁定目标,就能牵出一串。
作为侯官衙的老员工,当然知道外人对侯官衙这个神秘机构,有多少离奇的畅想。
但其实侯官衙里的,也只是人而已。
是人就得过年,是人就得放假,所以为了不被过去的老同事们骂,秦行朝在年前,利索的结案了。
因为他彪悍的体格,后来又成了侍卫统领,所以可能很多人觉得,他在侯官衙的时候,干的是刀头舔血的工作。
其实真不是。
有文化的人,到哪都吃不了亏,所以他一进侯官衙,立刻就进了头部机构,最常干的一项工作就是:查账。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最初从事的工作,往往会影响一生,所以就算是转职了,他最擅长的事,还是查账。
因此那些人命官司什么的,先靠后,秦行朝先将自己擅长的部分,整理了出来,汇报到崇文帝和袭红蕊面前。
“罪相萧南山这些年贪污的数额,粗略估计,大概有白银六千四百余万两。”
空气一瞬间陷入沉默,崇文帝怀疑自己幻听了:“多少?”
秦行朝便尽职尽责地复数一遍:“粗略估计,大概白银六千四百余万两。”
崇文帝:……
袭红蕊看着一旁陷入沉默的崇文帝,尽职尽责地替他问道:“秦大人,您是不是多加了一个万,或者其实根本不是白银?”
秦行朝立刻摇头:“娘娘放心,这点小事,微臣还是能做好的。”
袭红蕊便陷入了沉默,半天才看向崇文帝,结结巴巴地问:“呃……皇上……臣妾见识短浅……对钱没太有概念……”
“朝廷每年给北戎的岁赐,是十万两白银,会不会,六千四百万,其实只是个小数目,并不太多呢……”
“哈哈哈。”崇文帝仰头大笑。
对,也不太多,也就只够交六百多年岁币,差不多一年的国库收益而已。
萧南山兢兢业业干了那么多年,贪大半个国库的收益,也叫多吗?
不多,不多。
这些年,萧南山贪的钱,一直默认和他三七分账,供他享受,所以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事。
但直到今天,崇文帝才知道。
三七分账,原来三的,一直是他啊,哈哈哈。
知道这点后,不知道为什么,崇文帝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如举飞升。
所以他面带微笑,毫不犹豫地从嘴中吐出一个字:“抄。”
就这样,整个大梁城的人,安安静静地过完新年。
在破五那天,出行不忌的时候,相府的正门,轰然破开。
秦行朝带领大队人马,长驱直入。
在一众人的哭泣尖叫声中,对着这座繁花似锦的宅院,挥挥手:“抄。”
深宫内院,听不见墙外纷纷扰扰的声音。
袭红蕊独自坐在寝居里,听着水漏一滴滴地滴下。
所以这样肥的一只肥羊,怎么可以不宰呢?
一夕之间, 萧家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瞬间倒地。
被抄的人哭天喊地,百姓知道这个消息后, 却奔走相告, 欢声震天。
本来就喜庆的过年气氛, 现在更喜庆了。
街上开始流行起一种小吃,圆滚滚的糯米团子, 里面裹豆沙, 放到油锅里, 炸至金黄。
等出锅后, 又甜、又脆、又糯, 刚出锅的热团子放嘴里,那滋味简直太美了, 客人不禁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啊?”
小贩便笑得见眼不见牙道:“这叫油炸宵, 留着元宵节卖,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油炸宵?”客人一听这名字,当即噗嗤一声笑出来, 立刻挥手道:“再来一盘!”
一时间, 整个小吃摊都流行起了这种小食, 有事没事的, 都要来一盘尝尝,沾沾喜气。
市井如此流行,崇文帝的面前,当然也摆上了一盘。
崇文帝尝了一口,心情却没有变好:“那底下的人, 是如何说我的?”
德仁立时耷拉下眼皮,满脸开心道:“百姓当然是夸赞陛下圣明, 从谏如流,将萧贼奸党,绳之以法,还百姓一片朗朗青天啊!”
听到这,崇文帝的心情才稍微好一些。
他白白被萧南山那老贼,蒙蔽那么多年,要是因为这个,还被老百姓骂,那他真是要气吐血了。
所幸,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此次抄的,不只是萧南山一家,顺着往来账册,索拿了无数条大鱼,全部充入了他的内帑。
崇文帝看着那一串串报上来,各式各样的清剿单子,只觉得像是挖了一座金山,心花怒放,喜笑颜开。
可一想到那都是从他指头缝里抠走的,笑容又瞬间消失。
何敢欺他至此啊!
袭红蕊也跟着崇文帝,咬了一口油炸宵,动作非常淑女,好吃!
品尝完油炸宵的味道后,抬头看向崇文帝,长叹一口气:“真没想到,萧相居然这么大胆,臣妾还以为,至少他不敢欺瞒陛下呢。”
“您对他那么器重,给他那样的荣宠和信任,为什么他还是不知足呢?”
崇文帝听了,忍不住哼了一声:“人心永不知足罢了!”
“哎。”袭红蕊跟着叹气,“这么一想,真令人害怕。”
“朝廷可从不亏待那些当官的啊,他们还贪那么多干什么?”
“还不是为了结他们的党,营他们的私。”
“他们在底下拉帮结派,横征暴敛,不干人事,欺压百姓,败坏您的名声,让百姓怨恨您。”
“敛落来的钱,却一分都不让您瞧见,全都私吞进肚子里。”
“长此以往,他们大手拉小手,一起抱着膀子看您一个。”
“您一个人,该怎么对付他们呢?”
崇文帝:……
一开始他只是图省事,就搞了左右二相,互相制衡。
他以为,这两派,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现在才恍然发现,就是完全属于他的萧南山,也对他藏着别的心思。
意识到这点的崇文帝,很烦,几乎下意识地问:“那该怎么办?”
听到崇文帝这么自然地找宸妃娘娘出主意,德仁的眼皮微抬了抬,目光闪烁。
袭红蕊也眼睛一亮,很显然,她和老皇帝的关系,又跃进了一个台阶。
于是袭红蕊立刻特别得意地摸着下巴,狡黠地看向崇文帝:“皇上,您这是在问臣妾吗,您堂堂九五之尊,怎么能问臣妾呢~”
崇文帝被她这么一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习惯性地向袭红蕊“讨教”了。
可怎么说呢,这个小丫头,最近确实给他太多惊喜了。
她出身微末,从未受过正统教育,在传统儒学方面,简直抓瞎。
但正因为她没受过传统教育,招式全是野路子,让人防不胜防,摸不着头脑,冷不丁,却有效。
所以崇文帝最近很喜欢听她出主意,大笑着拍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自管说吧,说得好,朕重重有赏!”
袭红蕊得了他许下的彩头,立时来了精神,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说起了自己的想法。
“那些朝中大臣,说白了就是给您干事的下人,这管理下人,太苛了不行,会生怨恨,太松了也不行,会生骄奢之心,得寸进尺。”
“太祖当年定下策略,厚禄养廉,朝廷对他们待遇颇优,反倒是把他们养刁了,这个时候,该找人紧紧他们的笼头了。”
“那帮子文人,不总说皇上您不爱惜民力吗,那您就爱惜个给他们看看。”
“集言司一定要开下去,而且得深入铺开,不能形同虚设,得像侯官衙一样,成为他们头上,时时悬的一把刀,谁反对谁不爱民。”
“扯大义的旗嘛,谁不会啊,也该是陛下您,监督他们爱民的时候了。”
崇文帝哈哈大笑,不过很快又收敛了笑容:“此法当然是好,但要怎么落到实处呢,我只怕离得远了,耳朵很快就会被堵上。”
袭红蕊便又笑道:“堵得住一只耳,堵不住万颗心,或许您现在,要给天下人,唱出声名远播,流芳千古的戏了。”
“戏?”
崇文帝顿时来了兴趣。
袭红蕊搂住他的脖子,弯着眼睛笑起来。
伴随着萧南山的抄家,这场对萧党的追剿,终于轰轰烈烈地宣告胜利。
茶余饭后,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议论着这桩大事,然而某次畅谈结束,突然有个人提出一个问题,那就是对陆历昭,皇上打算怎么处置啊。
一时间,所有人听到这个问题,都沉默了。
皇上虽然查是查了,处置也处置了,但以民告官终究是大罪,最终会如何处置他呢?
陆历昭身上经历的惨案,太具普适性了,无论是读书人,还是普通老百姓,都感同身受。
一时间,沉默蔓延,所有人的心,都为他揪了起来。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陆历昭,却很平静。
原来就这么简单……原来就这么简单……
他觉得自己应该笑,或者是应该哭,然而最终,什么都没有,他只是觉得很安心。
从此以后,他终于能闭上眼了,再回到那个血月之夜,他也不害怕了。
无牵无挂,无仇无怨,可死矣。
“当啷。”
门外响起开锁的声音,陆历昭平静地看过去,现在,他已经能接受任何结局了。
然而当视线触到来人时,他还是愣了愣,因为为首的,不是秦行朝,而是一个宫装华丽的女子。
陆历昭看着她的脸,和装扮,很快猜到了她的身份,慢腾腾地起身行礼:“草民参见宸妃娘娘。”
袭红蕊却几步上前,恭敬地弯下腰扶起他:“先生快请起,看先生这样,实在让人心如刀绞,朝廷愧你颇多,妾身无地自容啊。”
陆历昭:……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袭红蕊,已经历经风霜的他,早不会被任何事迷惑了。
可是看着此刻以千金之躯,亲身入牢房的宸妃娘娘,他还是有些难以理解。
袭红蕊却不管他的迷茫,直接凭借惊人的臂力,将没几两肉的陆历昭拽起来。
招呼身后的太医:“给陆先生好好看诊。”
身后的太医唯唯领命,三个太医一拥而上,把陆历昭围成一圈。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望闻问切,手段百出,态度慈祥的,给他一边看一边问。
陆历昭:……
当年完全没治的重伤,加上多年来的风餐露宿,让他的身体很差,被这么一折腾,忍不住咳起来,疑惑地看向袭红蕊:“娘娘……这是何意?”
听他问起来,袭红蕊立刻收敛所有表情,一脸大慈大悲,普度众生地看向他:“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却想先问先生一个问题,大仇得报,从牢里出去后,先生有什么打算吗?”
陆历昭微愣,自拦轿告状那天起,他就从没想过以后。
如今袭红蕊问起,他便也依言想了想,最后沉默道:“如果可以,我想回乡,将我的家人收葬,然后一切,全凭天意。”
袭红蕊却毫不犹豫道:“天意可靠,还是人意可靠呢?”
陆历昭:……
抬头看向袭红蕊的脸,袭红蕊也正微笑着看向他,缓缓开口。
“天意无常,凡人莫测,然人意,却能自主,我现在请先生帮我做一件事,不知先生可允否?”
陆历昭沉默地看向她:“什么事?”
袭红蕊微微一笑:“我想请先生,为我活着。”
陆历昭:……
“我不太明白……娘娘的意思……”
袭红蕊便又笑了一下,蹲下身子,视线和他平齐:“皇上居于高殿,百姓居于乡野,其间远隔千山万水,不知天下,又有多少先生呢?”
“为使音信无阻,皇上特设集言司,以敛民意,勿使天下再有如先生者。”
“然这项政令推行下去的艰难,先生亦知,所以妾身就想,先生既不畏死,又何惧生呢?”
“这项任务,交给您来做,不正好吗?”
“就是不知,先生信奉公理之心,还在吗?”
陆历昭:……
他茫然地看向袭红蕊的脸,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善济堂,被那位绿衣姑娘捧到面前的一碗酒。
陆历昭早就知道她们是姐妹了,却没想到,她们是如此不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