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绿衣姑娘,眼中是一眼可以望到底的慈悲怜悯。
而这位袭娘娘,就算是做着相似的事,眼中好像也总透着一种过于旺盛的积极。
一个菩萨,是不应该这样的。
可陆历昭,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抬起头,认真地看向她——
“还在!”
巍峨的金銮殿上,被太医连续调理好几天,气色稍微好了一点的陆历昭,缓步上殿,跪倒在地:“草民叩见陛下。”
崇文帝见了,亲自走下来,将他扶起,和他说了一些与袭红蕊大同小异的话后,考问起了他的学问。
陆历昭已经多年不拿笔了,再拿起来时,恍如隔世。
不过他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所以写得无拘无束,没多会,就一挥而就,咳嗽着退下。
崇文帝本来就做做样子,然而当看到他因多年深怨,颇为奇诡的文风后,竟是真的多了几分欣赏。
长叹道:“因奸佞遮目,失此奇才矣。”
底下立刻就有人劝谏,这一切都怪萧贼,如今贼党已经伏法,现在弥补,也来得及。
崇文帝询问群臣有什么意见,朝堂上一阵沉默,现在他们敢有什么意见。
于是崇文帝当即大笑着宣布了他的决定,即刻为陆历昭平反,任命他为集言司的新司鉴,广纳天下之言。
并且本年加开恩科,以慰天下学子之心。
为了不违农时,乡试将在春种后开始,会试将在秋收后开始。
本次恩科将由他亲自主持,各司各部,当速速准备。
至此,萧党案,才算完全落下帷幕。
民间听到这个消息后,全都欢欣鼓舞,一片欢庆。
好一个正义战胜邪恶的完美结局,几乎符合了普通老百姓的所有妄想,甚至让他们怀疑起来,以前是不是错怪他们陛下了,他其实是个好皇帝来着?
不过不管怎么样,百姓都因为集言司这个设定,激动起来。
就好像突然间,多了一条看不见的路,虽然看不见,但好像也是一条出路似的。
于是毫无疑问的,以事实为依据的新戏折子《洗冤记》,前所未有的大爆特爆了。
崇文帝在宫中,看着以自己为主角的新戏,乐得见眼不见牙。
无他,他在这出戏里扮演的角色,实在是太好了!
那英明果断的劲,一看就是千古名君。
惹得崇文帝把平冤那一段,反复观看了好几遍,哈哈哈!
当了皇帝,高高在上,无人能阻,还能怕什么?
还不就是他日史书,盖棺定论,被后人反复鞭尸,戳脊梁骨吗。
袭红蕊就给他出主意,这种市井话本,奇闻逸事,流传的是最广的,而且口口相传,代代不息。
皇上您做的为民为国的事,不能不宣传,让老百姓不知道啊。
所以咱们要加大在民间的各种宣传力度,让所有人知道,皇上您爱民如子,设集言司,就是为了关爱百姓。
您这么爱民如子,纵然有人堵住您的耳朵,又怎么能同时堵住千万颗爱您、敬您的心呢?
崇文帝一听,立刻觉得,对对对,自己做的好事,怎么能没人知道呢?
所以给我唱,唱遍大江南北,唱遍千秋万世,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真的爱民如子!
心情大畅地看着这段戏目,等演到“宸妃娘娘”出场的时候,抓着袭红蕊的手,一起笑起来。
袭红蕊看着戏目里贤良淑德,心地善良,悲天悯人的娘娘形象,忍不住掩唇大笑,妙目连闪:“皇上,臣妾是这样的嘛~”
崇文帝看了她一眼,果断摇头:“不是。”
袭红蕊原本开心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转头看向他:“啊?”
崇文帝看着她脸上生动的表情,忍不住大笑,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区区一个戏子扮演的‘宸妃娘娘’,怎么能比得上红儿呢,红儿在朕心里,是独一无二的。”
“之前说,要是你说得好,就给你个奖励,现在朕就要践诺了。”
“萧贵妃被她的家人拖累,已不堪为众妃之首,着令贬敕为幽妃,侍者减半,禁闭重华宫,无诏不得出。”
“从即日起,你便为贵妃,诸妃之首,统率六宫,母仪天下。”
“凤仪宫久旷,也该收拾一下,等待它的新主人了。”
袭红蕊原本还觉得,你个死老头,一把年纪了,能说点正经的玩意吗,天天跟我搁这搁那呢。
然而听到最后,双眼不由噌噌冒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误会了!
正经,这也太正经了!
崇文帝的后宫, 现在听取妃声一片。
虽然宸妃荣宠无极,在实际上,已经完全侵占了贵妃之权, 甚至是皇后之权。
但不管是萧贵妃还是林淑妃, 在礼法上, 都稳压她一头。
名不正则言不顺,崇文帝宠归宠, 器重归器重, 但万一有个不测, 比如突然暴病而亡, 那么不管他多么宠爱宸妃, 也轮不到她当太后。
现在崇文帝将她封为贵妃,就是在礼法上为她正名。
如今宫中, 再没有一个人能压在她头上, 那将来立她为后,自然也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
毕竟你不想让朕立贵妃, 你想立谁啊, 你觉得谁贤, 谁堪为后?
或者说, 你不想让朕立后?
嘿呀,那你管得还挺宽。
其实不管什么妃,后位之下,都无所谓,就算是贵妃, 皇上也想立谁也就立谁,朝臣一般没什么立场插嘴。
但涉及立后, 就具有极强的政治色彩了,群臣肯定会参与。
袭红蕊“原本贱人”,非正统方式进宫这点,就是她身上最大的把柄,会被攻击一辈子那种程度。
万一林儆远有什么不轨的心思,串联朋党,跟他议淑妃和宸妃谁更贤,谁更适合当皇后,那崇文帝就不得不和他扯皮。
这皮一扯起来,就会没完没了,底下那群玩笔杆子的,不知得给他整出多少损出。
既然如此,那咱就别争了。
立太子都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那立皇后,有贵立贵,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啊,大家都没有孩子,谁也凭不了子贵,只能凭位份贵。
你小子敢跟我凭家世贵吗?
崇文帝现在,虽然已经厌恶了林家,但淑妃,要是没什么大错的话,能放那就放那吧。
不用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直接跳过她,让袭红蕊压在她头上。
立后这件事,从来只有皇帝想不想,没有能不能的。
一听崇文帝明示的立后意图,不仅是袭红蕊,连身边的人也跪下,满脸谄媚地恭贺袭娘娘升迁。
袭红蕊简直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蒙了,一下子扑进崇文帝怀里,各种撒娇道:“皇上~”
“哈哈哈。”
崇文帝已经习惯她高兴起来时,各种粘人的样子,心里也很开怀。
不过担忧完林淑妃,就要担忧“林贵妃”了。
这些年,崇文帝待左右二相的态度,其实就和“皇后”和“贵妃”差不多。
他虽然设置了“贵妃”来节制“皇后”,但真爱一直是“皇后”,“贵妃”来来去去,“皇后”只有一个。
你“贵妃”想上位的话,可以,但得等我的“皇后”没了。
“皇后”比你大那么多,你总能上位的。
但没想到,姓林的运气好,真给他赶上“皇后”没了的时刻。
萧南山倒得猝不及防,不仅让萧家那边懵了,也让林家那边懵了。
萧林二党,或者说左右二相的争斗,从来没停止过。
当萧南山越来越老后,这种进攻也越来越猛烈,之前便宜袭绿柳的那个左督盐提监,其实就是林相那边的战果。
扳倒盐部那么大一个官后,本来是高奏凯歌,发起冲锋的时候,却没想到突然杀出袭红蕊这么一匹黑马。
三角形具有稳定性,一个不属于任何势力,但相当强势的第三方,让众人开始小心谨慎起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谁都没想到,袭红蕊会突然向萧南山发难。
袭红蕊只是一个奴婢出身,她所拥有的东西,都来自皇帝,按照众人的揣测,她应该会暂且连“萧”抗“林”。
毕竟萧党,也是皇帝那边的势力,是她最有望收服的助力。
就算袭红蕊很在意萧贵妃,想动,皇帝也不可能允许。
但袭红蕊还真就动了,还是最先动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说是她动的呢,因为作为“科举舞弊案”,重大转折点的“秦行朝闹市惊马事件”,根本就不是他们干的啊!
崇文帝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当然是,秦行朝是老子的人,是老子让他查的案,你敢动他,你疯了吧!
而在他对萧党的怒意达到最巅峰时,很快又会冷静下来。
等等,不对啊。
这么明显会激怒他的事,萧南山那只老狐狸,会做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秦行朝被“萧党”刺杀成功,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呢?
想到这,崇文帝情不自禁的,就将视线移到一处。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的林党:……
真的不是他们啊喂!
可这种杀人诛心的事,根本不需要证据,皇上只要起一个疑就够了。
而作为多年老对手的萧党那边,估计也得以为是他们干的。
毕竟就算那位娘娘看起来还算聪明,又有谁会相信,一个奴婢出身,刚起身两年的女人,就敢别过皇帝,自己筹谋这种弥天之局啊。
哪怕事后,他们追查陆历昭,查来查去,也只能查到善济堂,袭红蕊妹妹接济陆历昭那,除此之外,真的就再没半分交集。
袭红蕊妹妹很正常的做善事,袭红蕊很正常的提议建集言司,陆历昭很正常的听说皇上建集言司后,当街拦集言司负责人的轿告御状。
一环扣一环,巧合的像天意一样,查到最后,林相那边的人都沉默了。
难道真是天意,上天在庇佑这个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想,更让人害怕了呢……
不过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能坐以待毙。
那个女人,虽然搞了这么一手,栽赃了他们一下,但有一利就有一弊。
她这一手,一下子挖穿了萧党的底子,以为杀鸡儆猴,并且转移矛盾,就能将剩下的人,全部收在麾下了吗?
天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惊魂不定的幸存者,只会更灵活的站队,是敌是友,一念之间而已。
一下子牵出这么多人,就算是皇上紧急开恩科,也没用,真以为当官是那么简单的事,挖个坑就能种萝卜?
她递不上去的人手,自然要落到他们手里。
当然,这或许会激怒上面那位真龙天子,可那条年迈,身体又不是特别健康的老龙,还能活几年呢?
这真的是一个值得所有人深思的问题。
想明白这点,林相那边的人是说干就干。
扳倒萧南山的第一波红利,其实是名。
萧党无法无天这么长时间,民间百姓怨愤已久,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谁打倒他,谁就是“好官”。
但这第一波红利,几乎完全被秦行朝吞下了。
虽然崇文帝戏折子,只喜欢看他那部分,但老百姓心中,真正的“大英雄”,当然是秦行朝了,这什么惊天动地的青天大老爷啊。
面子已失,再不争里子,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所以这群清流,也开始行动了,拼命打掉更多人,争过来更多位置。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头头林相,还能不能再升一阶了?
面对林儆远那边无法忽视的动作,崇文帝果然如所有人想的那样,非常恼怒。
但他必须得忍。
这么大一个国家,不是玩的,里面需要有人干活。
他当然知道,手底下都是一群什么狗东西,在打什么主意。
但水至清则无鱼,要是全凭喜好,两相齐废,那整个朝廷都得瘫。
所以他只能忍,一步步地和底下的人周旋,角力,这就是一个耗心力的活,要不他当初干吗培养萧南山帮他弹压群臣。
现在萧南山没了,这个活又回到了他身上,崇文帝快烦死了。
林儆远那边的人,在不遗余力的,把他往左相的位置上顶。
“皇后”没了,“贵妃”上位,这很合理。
但他当初为什么一个封“皇后”,一个封“贵妃”,“皇后”年老色衰后,也不换人呢?
就是因为他根本不想换啊。
“皇后”和“贵妃”的功能,当然是不一样的,有些人注定适合当“皇后”,有些人注定适合当“贵妃”。
哪怕没有盐方的事,他也不想让林儆远上位,归根结底,就是他打心眼里“不喜欢”林儆远。
要是盐方的事,发生在萧南山身上,他甚至都不会生气,当然,这事也绝对不会发生在萧南山身上。
不过想到这儿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三七分成的事,原本对萧南山重新升起来的好感,瞬间又消失了。
匹夫!都是匹夫!
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临到头了,才发现谁都不可靠,崇文帝别提多闹心了。
现在他对袭红蕊言行无忌,所以等人少的时候,也就把自己的烦恼,直截了当地跟袭红蕊说了。
袭红蕊听了,非常不解:“您愁左相的人选?咱们不是说好了,定秦行朝吗?”
崇文帝:……
秦行朝当然是好的,论听话,从侯官衙培养出来的令行禁止,谁能有他听话。
脏活,累活,全可以交给他。
问题是他这个出身,这个资历,虽然已经极力给他镶金了,还是太浅了一些。
就算他可以任性,无视资历,宰相也是要真干事的啊。
让秦行朝当个干吏还行,让他统御国事,管理群臣,那都不用林儆远出手,他手下随便出一个,就能玩死他。
听崇文帝这么说,袭红蕊用手撑住下巴:“那皇上您再选一个不就行了吗,三条腿的蛤啊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吗,这么大个朝堂,一个能当宰相的都没有吗,我可不信。”
崇文帝:……
要是挑一个合心意的宰相有那么容易,他为什么要让萧南山干到八十多,是因为喜欢他吗……
袭红蕊却没有气馁,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皇上,您还别不信,臣妾立时就想到了一个人选。”
崇文帝嗤笑一声:“谁?”
袭红蕊毫不犹豫道:“老国公啊。”
崇文帝:……
老国公?褚国公?
“他怎么可能当宰相呢,我对他太了解了,聪明是够聪明,滑头也是够滑头,但真论干实事的能力,他都比不上秦行朝。”
见崇文帝陷入疑虑,袭红蕊便掰着指头笑起来:“皇上,您属意的人选,其实就是秦行朝,只是他现在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太嫩了,一个是能力不太够。”
“可这两个都不是问题,资历熬熬就好了,能力练练就好了,缺的只是时间,远水救不了近火。”
“既然如此,那先找个暂时的宰相,挺过这段空白期不就好了嘛。”
“秦行朝缺的资历,老国公有,秦行朝缺的处理人际关系的智慧,老国公有,而老国公差的执行能力,秦行朝有。”
“皇上您当初将我大哥安插进工部,其实我大哥啥都不会,但这么些日子,也没出什么大错,不就是因为那两个副曹,联合在一起,共同完成了左曹的全部职能吗。”
“既然皇上您可以弄个三合一曹,怎么就不能弄个二合一相了呢?”
崇文帝:……
“你是要我把左相这个位置,再拆出一半?”
袭红蕊哈哈大笑:“当然不用了,行其权也未必非使其名,您就直接把左相的位置给老国公呗。”
“现在您想培养秦行朝的事,朝臣肯定都门清,老国公和秦大人,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惦记对方的位置,那多伤感情。”
“您让秦行朝,换个人的位置惦记不就是了吗,这么大的朝廷,还容不下两个相爷吗,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