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历昭这颗意想不到的棋子,被林儆远握在了手中,炸得猝不及防。
而林儆远,想炸死的,绝对不只萧南山一个。
那是多年来,一直对着皇帝异常柔顺的朝臣,第一次对着他本人露出獠牙。
老皇帝当然能感受到这种试探,然而在那次交锋中,这个像萧南山一样日薄西山的帝王,第一次尝到了一败涂地的滋味。
从此就像一个失败的信号,一步退,步步退。
现在不同了,在原本的乱流中,横空出世一个她。
不是她自大,自她出现后,各方势力,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新敌人。
有了她这个强势第三方的加入,萧、林突然停战了,维持起一种诡异的平衡。
毕竟就算是因为年龄优势,势在必得的林儆远,也必须开始考虑,扳倒萧南山后,吞吃胜利果实的,会是他吗?
那当然不会了。
袭红蕊又不是傻子,萧南山可谓是全书第一血厚肉肥的经验包,男主阵营起家的第一桶金,她怎么可能送到别人嘴里?
所以,陆历昭这颗引爆一切的火星,她要炸在自己手里。
哦,不对,是炸在秦行朝手里。
事已至此, 其实早成定局。
只有一点,那就是崇文帝和别人不一样,他心中比别人, 多存了一些“情”。
无论是对萧贵妃的情, 还是对萧南山的情。
萧贵妃就不用说了, 这老头对自己的女人,正经有情呢。
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妃子, 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而对萧南山, 除了这么多年相熟的情谊, 还有一丝关键的愧疚。
因为萧南山, 绝大多数罪, 其实都是为他背的。
老皇帝不是那种抛弃棋子,心绪没有一点波澜的人。
或者说就是他想抛弃也不行, 萧南山作为他的触手, 他身上沾的罪,很难不碰到他身上。
任何对萧南山的指控,都相当于在间接打他脸。
如果可以, 崇文帝绝对不会想把萧南山, 这样暴力清出局。
毕竟如果萧南山盖棺定论奸佞之名, 他日史书上, 他也免不了担上一个,任用奸佞的昏君之名。
而当陆历昭这个点炸开后,崇文帝不是傻子,立刻知道,让萧南山安全退场, 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那么舍弃他,就成了一个不用想的决定。
决定做是做了, 但他肯定还需要一个人,给他做心理疏导。
而这个角色,由她来充当,再好不过了。
她是他的妻子,天生占着“情”的色彩,是一团柔顺的水流,最适宜在这个时候,填补这个刚强大男人的心灵漏洞。
所以她要为他开脱。
纵容萧南山犯下那么多罪,当然不是您的错了。
您没错,是萧南山辜负了您的信任,萧相也没错,是他的手下挟制他走上邪路。
您不也只是被蒙在其中嘛。
她要做出虽柔但坚的姿态。
这个主意是我出的,您不必承担心理压力。
如果萧贵妃想怨恨,就让她来怨恨我。
把你的良心,放心地转给我保管吧。
最后还要给他一点发挥的空间。
一个皇帝哪里真的需要人保护,来个人给他个借口,说服自己就行了。
有了这么个借口,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做任何事了。
顺道还能反过来“保护”她,让他产生“你一个女人就躲在我身后吧”的责任感。
还是那句话,人永远会优先对自己付出过的东西,抱有期待和特殊感情,不管怎样,要让他产生付出的快感。
其实夫妻关系,和所有关系一样,就是一种相处关系而已。
只是很多女人,容易走入一种陷阱,那就是以为夫妻天然有情。
情这个玩意,本就是强者把玩的东西,绝对劣势,连人格都不必具有的女人,怎么能也沉湎这种东西,欺骗自己呢。
就像是萧贵妃,她搞错了一些事。
成为一个帝王的妻子,不是把自己当做他的妻子,而是让他觉得你是他的妻子。
当然,就算萧贵妃搞对了,也没有什么用。
身为萧南山的女儿,她必然要跟着他爹一起,在这乱流中撕碎。
这样的急流,就算是爬到宰相这种位置,也只能身不由己。
此刻,袭红蕊甚至觉得,那位权倾一世的宰相,有点可怜……
“哒——”
袭红蕊猛然停住脚步。
等等,她在想什么?
她在觉得萧南山可怜?
像是一瞬间被抽走灵魂,袭红蕊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
她突然想不太起,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了。
至少,那时的她,绝对不会觉得一个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残害忠良,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逼反两州百姓,让三万人成为流民的宰相,可怜吧。
为什么现在的她,居然能这么顺畅的,站在萧南山的角度,考虑问题了呢?
“娘娘,怎么了?”如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袭红蕊回头,就发现一群人,目光殷切地看着她。
这很正常,因为她是他们的头,所以他们会一直这样看着她。
然而当袭红蕊抬起手时,却只能喃喃一句:“太干净了……”
众人疑惑不解,面面相觑。
只有袭红蕊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手握权柄的手,绝对不应该如此干净,因为那是从尸山血海中,碾压过的巨轮,每一个触碰的人,都应该染上黏腻的血液和肉泥。
可因为站得太高了,所以这双手,居然可以保持得干干净净,肤如凝脂。
于是手的主人,便能轻而易举地觉得,自己的每个选择,都是身不由己。
她试图在这双手上,找到过去的痕迹,但是不能。
所以她知道,过去的她,一定在过去冷笑——
哪有什么身不由己,都是一样的罪该万死。
你正在成为萧南山,还是林儆远呢?
袭红蕊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眼中一片狠厉。
可就算如此,你也别想审判我!!!
集言司刚开始筹备,没想到就迎来了第一棒。
关于陆历昭的一切,很快,就传遍了大梁城的每一个角落。
元和十一年,他还只是湖州的一个普通学子,虽不幸秋闱落榜,但也只能哀叹不幸。
然而放榜之日,书院传递中榜文章时,他才骇然发现,中榜的文章里,居然有他的文章。
那时候的他,实在太蠢了,几乎没有多想的,便去找那位学政理论。
学政只看了他一眼,挥挥手,让手下给他取一百两银子。
“用你文章的是萧相的同宗,你最好不要不识抬举。”
这之后的陆历昭,想过千万次,是不是当初收下那一百两,就好了。
可是他没有,而是愤怒至极地将银子重重摔到地上,他不相信这世间没有王法!
学政只是轻笑着看了他一下,任他满腔孤愤地出门去。
然而刚走出门,眼睛就被蒙住,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冲着他的胸腹凿来。
一点无法反抗的他,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睁开眼时,只看得见泛着血光的月亮,以及压在身上的尸体。
陆历昭的胸膛,呛满血沫,他用尽力气掀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然而伸出手时,才意识到不对。
月光照耀下,尸体面容显得异常清晰,陆历昭不禁瞪大了眼睛:“娘……”
那一刻,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思绪了,用尽一切力量爬起来,一个个摸过,充满腐尸的乱葬坑里,四具新鲜的尸体。
他娘……他爹……他大哥……他大嫂……全在这里……
陆历昭几乎将眼睛撑裂,他想嘶吼,却嘶吼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月光下,这地狱般的一幕。
胸腔中的鲜血奔涌出来,他以为自己会死,但居然没有。
这可能就是老天爷开的玩笑,最该死的,反而活着。
他从乱葬坑里爬出来,用尽一切力气离开,再没回头看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活下去。
但是这条命,一定不能那么轻易的毁去。
萧贼,我要你与我同葬!
元和十一年,距今已经过去十年之久。
陆历昭作为一个死里逃生,无户无籍,无名无氏的活死人,一直被这个执念撑着,历经万难,辗转来到京城。
此刻的他,已经再不是当年那个鲁莽又愚蠢的读书人,所以他也再不相信,这世间会有王法。
他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将萧贼一党,斩尽杀绝的机会。
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却还有贱命一条。
所以,谁都可以拿走!
他只要自己的血,成为刺向萧贼一党,最致命的利刃!
秦行朝看向病骨支离,身形消瘦如枯骨,只余一双眼睛,还在泛着幽光的陆历昭,没有说什么。
将刀抱在怀里,抬头看向暗沉的窗外:“等着娘娘的消息吧,很快就能见分晓。”
和袭红蕊交过心后,崇文帝心里所有疙瘩都消失了,第二天早朝,只一个字:“查。”
萧南山神情平静,不动如山。
与他同列的人,呼吸却都急促起来。
一开始,无论是萧党还是百姓,都以为,这可能还是一场无疾而终的调查。
直到京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接收证人,主理案件的秦大人,闹市惊马。
幸亏秦大人行伍出身,勇力过人,直接勒住疯马,抽刀割断马喉,才不致酿成大祸。
虽然有惊无险,但所有人都关注起一点:谁干的?
当事人秦行朝表示:可能是马自己疯了吧,这是很正常的事。
然而龙座上的皇帝,却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
“即刻罢免萧南山相职,羁押大理寺候审!”
当成队的官兵冲进金碧辉煌的相府时,众人才意识到,这座盘踞在这个王朝几十年的大山,居然真的这样轻易的倒了。
一时间,像是冰面上碎开一条裂纹,曾经被压抑的怨恨,喷涌而出。
秦行朝作为一个正经的读书人,是真的不想碰这些刑狱玩意,但怎么说呢,事到临头,还真躲不掉。
大齐尊重读书人,刑不上士大夫,所以萧南山虽然被羁押,也不能对他无礼。
秦行朝亲自备好一桌好酒好菜,来狱中,招待这位曾经的相爷。
萧南山看着他,笑眯眯道:“秦大人不喝吗?”
秦行朝笑着摇摇头:“我不饮酒,饮酒误事。”
萧南山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难以置信。
秦行朝也很无奈。
圣人都说了,不要以貌取人。
并不是他外形粗狂,身形彪悍,就一定是个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的草莽好汉……
萧南山轻笑,自饮自酌,一个人享受起了美食。
自他当上宰相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可现在品尝这碗牢饭,居然也没有什么不适。
等酒足饭饱后,抬头看向秦行朝:“秦大人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秦行朝摇摇头,事已至此,问不问的,又有什么重要。
萧南山乐呵呵地看向他:“那老夫倒有个问题想问秦大人,那匹马,到底是怎么疯的呢?”
秦行朝立时微笑着看向他:“这个问题,在查,不过我相信,一定不是相爷干的,您不是那种人。”
萧南山呵呵一笑:“那秦大人觉得是谁呢?”
秦行朝微笑,那谁知道呢,反正不可能是他。
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
他没理由啊。
要是实在没人愿意承认,那就当是林相干的吧。
秦行朝和萧南山互相看着, 最后不由都笑出声。
其实这个问题,也不需要答案,无论是谁干的, 都没有任何意义。
萧南山笑吟吟地看向秦行朝, 就像一个普通的慈祥老头:“江山代有才人出, 一代新人换旧人,老夫要退场了, 也希望秦大人, 将来不要落到和老夫今日一样的田地。”
秦行朝微笑着看向他:“多谢相爷提醒, 秦某一定铭记在心。”
聊完最后一句后, 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秦行朝转身离去。
“湖州学子控萧相科举舞弊案”,被全权移交给他审理, 所以最近几天, 他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舞弊案本身,没有什么好查的,当年顶替陆历昭的那个萧家纨绔, 甚至连字都不认识。
而随着萧南山被羁押, 越来越多的案件, 也雪花似的飞到秦行朝的案头, 秦行朝焦虑的是这个。
树倒猢狲散,墙倒万人推,这其实并不能算是查案,只能算是清算。
旧牌打乱,再重新发牌, 秦行朝现在扮演的,就是洗牌的那个角色。
关于这点, 皇帝给他的授意是:不管你怎么查,别给查老子头上。
娘娘给他的授意是:该当鸡的当鸡,该当猴的当猴。
林相给他的……
哦,轮不到他给,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一步失,步步失。
一棵盘踞在整个王朝几十年的大树,当抽出它的根系时,整个王朝都在颤动。
和去年的集体沉默不同,今年的新年,充满了金戈之声。
自陆历昭引爆第一弹后,弥漫在整个大梁城权贵圈的哀嚎声,就一直没有停歇过。
可不管众人如何惊恐,新年的脚步还是照常来临了。
只是和往年相比,宫宴上的娘娘,又少了一个。
袭红蕊独坐在正中央,和去年提心吊胆相比,今年的她随意了许多,伸手让众人起来,随意拉了一下家常。
不过很显然,宴席上已经不需要她费心拉气氛了,各府命妇笑得花团锦簇,妙语连连,逗得她掩唇大笑。
因着袭红蕊性子豪放,言笑随意,众女也跟着大笑起来,场上一片其乐融融。
袭红蕊将目光放在袭绿烟身上,她最近有一个支持她,体贴她的完美丈夫,又有一个充实,能体现价值的工作,很明显精神不错。
袭红蕊便笑着问:“最近你搞的那个善济堂,有什么问题吗?”
袭绿烟立刻双眼亮晶晶道:“没有,如今不单是我在做,还有许多姐姐妹妹,也跟着我一起在做。”
袭红蕊顿时来了兴趣,好奇地看向下面:“哦,还有谁在跟着我这个妹妹胡闹啊?”
人群中立时站出了许多贵女,双眼明亮地看向她:“臣女仰慕娘娘和郡主高义,也想追随着,做一些善举。”
袭红蕊听了很开心,赞许道:“不错,不错,民生多艰,你们能有这份仁善之心,不仅是为了家人积福,也是在为皇上和本宫分忧啊。”
听到这,站出来的贵女和家人,顿时喜笑颜开。
现在宸妃娘娘的夸赞,可是非常值钱,和福璋郡主搞好关系的这步棋,果然走得十分正确!
袭红蕊将那些姑娘挨个拉过来,一一认了一下,并让如意各赐花一朵。
众人欢欢喜喜地退下后,袭红蕊就将目光放在了白怜儿身上:“不过我最该夸的,还是玉华夫人,本宫说你是女中豪杰,果然没有错。”
“你筹办的那个玉璋书局,不仅让天下看不起书的贫寒子弟,都能看得起书,在天下第一楼筹建的时候,也居功甚伟。”
“本宫代替皇上,敬你这个脂粉堆里的英雄一杯,夫人高义,果然不愧陛下所赐的玉华二字。”
白怜儿闻言,微笑着款款起身:“娘娘谬赞,妾身能成此名,一者仰赖皇上娘娘的育下之心,二者仰赖福璋郡主的惊世之技,妾只不过略尽绵薄之力,何以贪功呢?”
袭红蕊大笑:“玉华夫人,太谦虚了,无你不成事啊。”
二人相视一笑,互相礼敬,掩袖饮酒。
饮罢,袭红蕊看着一旁默不作声的林绾,又自然而然地升起欠欠的心,微笑着戏谑道:“听说林世子妃也很擅长经商啊,怎么如今没有动静了呢?”
林绾:……
袭红蕊到底有完没完了……
可就算她心中憋闷至极,也只能极力平静道:“商贾非女子事也,之前只是随意玩闹,牢娘娘记挂如此之久。”
袭红蕊听了,却立刻皱起眉来,高声叱道:“荒谬!”
“商贾怎么就非女子事了,你去外面看看,街上有多少女人开的铺子。”
“远的不说,就说宋寡妇,她丈夫早丧,只得一人抚育孩子,全靠开了一间面馆,才能养活孤儿弱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