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从某天起,宫里的德仁公公,开始对他爱答不理。
想起淑妃娘娘那传来的消息,说皇帝许久不来后宫了。
以及裴三那天满脸兴奋,邀他参加婚礼。
蠢货!蠢货!蠢货!
他原以为裴三那么得意,是因为娶到了那个小丫鬟,毕竟对于一个下人来说,那丫鬟的美貌,确实是值得敲锣打鼓,欢天喜地。
结果没想到,他背地里有别的心思,居然还就这件事上瞒着他!
蠢货!蠢货!蠢货!
宁澜一向平静的心,因为裴三那个蠢货,彻底泛滥起来。
抬起头,一脸仓皇地看着崇文帝,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就好了,再多说一个字,都会加深怀疑。
或许在事情发生的当天,他就已经被候官衙的斥候过一遍了,如果斥候查过他,就会知道他完美无缺。
崇文帝看着宁澜抬起的头,微微眯起眼睛。
他没有子嗣,一直是横亘在心头的心病,如今他年纪大了,越发能感受到,底下那群侄儿的不安分。
当皇帝,就算被亲生儿子觊觎皇位,都会感到不舒服,更何况是一群隔一道的侄子。
所以诸皇侄中,他最喜欢宁澜,除了他试药的情义,最重要的是,身有残疾的宁澜,几乎不可能登上帝位。
然而帝王的喜欢,何其寡薄,只要一丝小事,就可以轻易撼动。
所以哪怕宁澜没有丝毫破绽,崇文帝也对他厌弃起来。
冷斥道:“你每天在府修的什么身,养的什么性,养出这样一个目无君父的下人!回去闭门思过三个月,如有下次,朕连你一起治罪!”
宁澜立刻跪下身子,双目蓄泪:“是!侄儿知罪!”
林绾在一旁看着宁澜伏下去的身形,忍不住心下酸涩。
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谦谦君子,也只能弯下膝盖。
她突然很心疼这个跪下去的男人,如果她能帮到他,该有多好啊……
崇文帝训斥完一圈后,心情终于好了一些,在德仁的搀扶下,一摇一晃地来到袭红蕊面前。
看着同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袭红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抬起下巴,捋着胡子道:“起来吧。”
袭红蕊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颤声道:“奴……奴婢不敢……”
崇文帝失笑,果然,甭管多厉害的小丫头,也只是个小女孩啊,见到皇帝,哪有不怕的。
崇文帝现在心情好极了,一点不在意身份地上前一步,将她扶起来。
语带揶揄道:“怎么害怕了,以前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嫁给皇帝吗,现在遇到真皇帝了,怎么不说了?”
袭红蕊瞪大眼睛,立刻辩驳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皇帝!”
崇文帝失笑:“那日初见,我在花树下,可是亲耳听到的,你还想抵赖吗?”
袭红蕊似乎被他弄懵了,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眼睛一点张大,结结巴巴地看着他:“那……那……那是我开玩笑的!”
崇文帝瞪起眼睛:“这么说你是在跟朕开玩笑,开玩笑也是欺君哦。”
袭红蕊一下被吓住了,反应半天,才反应过来。
眼泪一点点溢满眼眶,可怜巴巴的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去,狠狠地哼了一声。
“哈哈哈!”崇文帝放声大笑。
这下,就像平时的小妮子了!
一手搂过袭红蕊气哼哼的身体,拍拍她的肩膀,一下一下哄着:“好了,好了,跟你开个玩笑,今天就是想给你个惊喜,喜欢吗?”
袭红蕊抬起脸看着他,眼泪扑簌簌落下来,使劲捶他胸口:“还说惊喜,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呜呜呜!”
崇文帝赶紧搂住她,又哄了起来:“好了,好了,从今天起,黄老爷再不和你分开,哎哟,我可怜的小宝贝!”
袭红蕊放声痛哭后,抬起梨花带雨的脸,一脸惶恐道:“可您是皇帝,我只是个奴婢……”
崇文帝一挥手,冷笑一声:“奴婢又怎么样!朕想抬举你,你就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袭红蕊怔怔地看着他,猛然扑到他怀里,又感动又流泪地叫了一声:“皇上~”
听着这道酥酥麻麻的声音,崇文帝舒服极了。
低头看了一下跪在地上的众人,冷哼一声。
“市井杂戏,胡言乱语,什么《鸾凤误》,真是可恶至极。”
“凤女如何配凡夫,今天朕在这里,写一出新戏,名字就叫——”
“跃凤台!”
马宝根在马夫房里,惊喜地摸着自己媳妇的肚子:“你真的有了?”
田芳是相府里干杂役的粗使丫头,脸不算好看,但笑起来,却有几分颜色,娇羞的低下头去,点了点头:“嗯。”
马宝根顿时惊喜的去贴她的肚子:“来,让我听听!”
田芳嗔道:“现在哪听得到啊!”
马宝根却不管,一脸傻笑的贴过去。
正在老夫老妻,难得享受夜晚安逸时,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
马宝根和田芳充满惊吓地看着闯进来的人。
只见头头高声道:“谁是马宝根?”
马宝根弱弱举手:“大爷,我。”
“谁是田芳?”
田芳也忐忑举手:“我是。”
那人闻听此言,顿时咧开嘴,“啪”一下单膝跪地。
“老爷!夫人!您请~”
马宝根:……
田芳:……
马家夫妻被一群人连拖带拽的,推挤到一座大宅子,看见里面的人,更愣了。
只见他们一家子,都在了,连跟着小姐嫁出去的大妹,和在外面给少爷当书童的二弟,全回来了!
马宝根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坐在正堂喝茶的德仁,见他来了,终于露出一个微笑:“这位就是马老爷吗?”
马宝根看着他那一身显著的内侍服,整个人的腿都快瘫软了,连忙点头哈腰道:“不是老爷……不是老爷……”
“呵~”德仁捻着兰花指放在嘴边,轻笑了一下。
站起身,看向他:“咱家传陛下的口谕,给马老爷带个口信。”
听到皇帝,多年当奴才养成的习惯,几乎毫不犹豫,膝盖一弯就跪下了:“小……小人接旨!”
德仁又笑了一下,翘着指头清了清嗓子:“陛下说了,马老爷的名字,实在不太中听,所以他给你换一个,叫马泽恩。”
马宝根甚至都听不太清他说什么,只不过皇帝老爷发话了,那自然说什么是什么,连连磕头谢恩。
他这么乖顺的样子,多少让德仁一笑,取出一个明黄的卷轴,对着在场所有人轻笑起来,高喊道——
“陛下有旨!”
闻听此言,在场的人瞬间以袭红蕊和马宝根,哦不,马泽恩为首,跪倒一片。
德仁不疾不徐念着圣旨:“……袭氏红蕊,丽质轻灵,性姿敏慧,诚悦朕心,特召入宫,感其手足之情,赐其长兄马泽恩,荣禄侯,二男袭绿柳,寿昌伯,二妹袭绿烟,福璋县主,赏金千两,特赐开府……”
听着一条条的赏赐砸下来,袭家人整个人全懵了,什么侯?什么伯?什么县主?
德仁得意的看着袭家人,帝王之宠,自古如此,昨朝贱如土,今朝贵逾金,一日乘龙去,自为天上人。
这是真真的跃凤台了,只是不知道这位红姑娘,能把帝王的恩宠,握在手里几时呢。
低下头去,满脸堆笑,拖长声音道:“娘娘,还不接旨吗~”
昨天,她还是一个任人践踏的奴婢, 今天就成了娘娘!
从此之后, 任是王侯将相, 也要跪倒在她脚下。
就算是男女主,见到她也要称臣, 何等风光, 何等荣耀!
袭红蕊抬头, 双眼颤抖地看着明黄的圣旨, 仿佛看见了通天之路。
她终于从漫漫无际的长阶底下, 站了起来,有了攀爬这座圣梯的资格。
在高处, 一定有想象不到的风光, 她要一点点往上爬,直到站到所有人目所不及的地方!
心怀激荡的接过圣旨,目中有笑也有泪:“臣妾……接旨!”
好一出《跃凤台》, 自这出“戏”出来后, 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市井小儿争相唱起了童瑶:“跃凤台, 跃凤台, 瑶池仙女下凡来!”
“泥巴地里飞凤凰,摘得九天明月来!”
大梁城自来繁华,人多口杂,稍有逸闻,顷刻间满城皆知。
皇帝微服私访, 游龙戏凤,这等奇闻, 很快就传的沸沸扬扬。
“听说那凤女,原不过是一介奴婢,父母兄弟,皆是贱籍,被天子临幸后,兄弟姐妹,封的封,赏的赏,堪称一门显贵。”
“哎,想我等学子寒窗苦读,难入君王之眼,女子裙钗,却能凭几声温声软语,朱颜丽色,笼络圣心,满门皆荣,悲哉,悲哉。”
“哈哈哈,下世咱们也别做这拙丈夫了,只投个女儿身,修的个花容月貌吧。”
“哈哈哈……”
消息越传越广后,自然是有人羡,有人妒。
而满朝的大臣,都炸锅了。
事实上,就算皇帝临幸宫女,册封为妃,也算不得什么,毕竟宫女也是自民间选拔上来的良家女子,本来就是进宫侍奉帝王的。
可故事中的“凤女”,竟然只是一个卑贱的贱籍奴婢,这怎么能不让人震惊呢!
大齐文风昌盛,刑不上士大夫,谏臣不因言获罪,大臣都比较敢说。
知道这件事,立刻集体劝谏起来。
看到这副场面,老皇帝还更来劲了。
他当皇帝这么久,自然是居高临下,顺心如意。
可就是太顺心了,容易没有激情,这次出宫遇到的这么刺激的“外遇”,简直把他的血脉都沸腾了。
于是这个只要自己享受好,基本不怎么给大臣添堵的老皇帝,他老年叛逆了!
不仅要纳妃子,还要正儿八经的“娶妻”,抬过迎凤台。
迎凤台,顾名思义,就是给皇帝迎娶皇后的地。
不过基本没啥用,毕竟哪个皇帝登基后,还能没有正妻,原配直接中宫封后,其她妃子也是在雍华殿册封,不会走这道程序。
结果崇文帝不仅要册封一个贱籍奴婢,还要以妻礼相迎,这简直岂有此理!
满朝大臣的唾沫星子,都要把大殿淹了。
崇文帝往龙椅上一瘫,等他们说的口干舌燥,端起茶嘬一口,懒懒道:“朕意已决,无须再议,散朝。”
被德仁一搀,颠颠的就出宫了,找到袭红蕊,搂着她把朝上大臣说的话,当笑话讲给她听。
袭红蕊一听,惊慌地捂住嘴:“那些大人,是不喜欢奴家吗?”
崇文帝把她一揽,哼了一声:“他们喜不喜欢有什么重要,朕喜欢就行了!”
袭红蕊神情低落:“可是奴家害怕,他们会拆散奴家和黄老爷。”
崇文帝大手一摆,满心都是威武的男子气概:“你放心,一切有朕!”
袭红蕊顿时欢喜地靠进他怀里:“黄老爷,奴家全靠您了~”
因为皇帝玩性大发,执意要举行一场轰轰烈烈的封妃大典,入宫的日子就订到了秋后。
想想她前世秋后问斩,今世秋后“问礼”,就也行。
因为这个,袭红蕊难得获得了一段和娘家人团聚的时间,两世都难得一见的人,现在倒是想见就能见了。
袭母此时已经是一身盛装,满头金钗,喜气洋洋地带着田芳、袭绿烟和林宝柱来看她,作声作气道:“给娘娘请安了。”
袭红蕊一瞅她娘带的这几个人,就知道没有什么好事,挑眉道:“什么事?”
袭母的老脸像是开了一朵花,谄笑道:“哪有什么事呢……”
“一句话说不完就出去。”
袭母一听,立刻进入了正题:“哎呀,我说娘娘,你发达了,连绿烟都封了个县主,怎么就把你小弟忘了呢!”
林宝柱已经懂点事了,听娘这么说,立刻谄笑着看着姐姐。
袭红蕊冷哼一声,这小畜生把他爹的习性学了个十成十,他没让他跟着他爹一起去,已经是仁慈了,还想给他封赏?
似笑非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自己搏个万户侯,靠姐姐算什么本事,咱们家不是贱籍了,也能科举出路,他这么小,读书还不晚,就去考个状元呗。”
林宝柱一听读书,当即钻他娘怀里闹,袭母见了心疼:“状元哪有那么好考的,你做姐姐的既然抬抬手就能提拔他,干什么不呢!”
说完拧了田芳一下,让她也帮腔。
田芳被婆婆拧了一下,立时扯出个笑来。
不待她开口,袭红蕊已经将她拉过来,皱着眉看向她娘:“你干什么,大嫂现在可是侯夫人,你怎么能对她动手动脚。”
袭母一愣:“她我还动不得了?”
袭红蕊冷笑一声:“你以为呢,我大嫂不仅是侯夫人,肚子里怀的是小侯爷,何等尊贵,怎么能任你打骂呢。”
“可我是你娘啊!”
“一码算一码,将来我进宫了,咱们家的庭院,自然是大哥大嫂顶着,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打骂当家主母呢。”
袭母:嗯?
转头看向袭绿烟,袭红蕊的话紧跟着过来:“这个可是皇帝封的福璋县主,你想干什么?”
袭母:……
她突然发现了,袭红蕊不仅没给林宝柱封赏,连她都没有!
意识到这点的袭母,顿时闹起来,袭红蕊却悠哉悠哉地看着她闹。
她娘哭过了,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这死丫头,是不是一点没把你娘放在心上!”
袭红蕊弹了弹指甲:“放尊重点,我可是娘娘。”
袭母:……
啊啊啊!气死了!
呛白不过的袭母,抱着林宝柱,哭哭啼啼的走了,估计找她哪个儿子做主去了。
等她娘走后,袭红蕊哼了一声,跟她来这一套。
转眼拉住田芳的手,笑眯眯叫了一声:“嫂子。”
田芳当粗使丫头,低眉顺眼习惯了,连忙受宠若惊道:“娘娘,不敢,不敢。”
袭红蕊笑着把她拉过来,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嫂子你别见外,在外面才论君臣,在家里咱们就只论亲戚。”
田芳在她温言安慰下,终于平静一点,只是这一家子,说到底只有她一个外人,在袭母面前,地位比袭绿烟还不如。
望着门外,不安道:“婆婆她……”
袭红蕊无所谓道:“别理她。”
她娘可不是什么善茬,自吃不了亏,袭红蕊才不惯着她。
她在宫中立命,得有人给她在宫外立身。
他大哥性格憨厚,疼惜兄弟姐妹,且在弟弟妹妹中有大哥天然的威望,让他当一家之主,自没有问题。
只是这后宅,要交给她娘,那可就翻天了。
袭绿烟虽封了个县主,可她那副完蛋性子,就是封个公主,在她娘面前,又能立起来什么。
再加上她还未出阁,管一群兄弟嫂子,实在说不过去。
所以这个重担,就得落到她大嫂身上。
她大嫂和她大哥一样,都是木讷老实的人,断不会给一家子人为难。
只是性子也不够厉害,在她娘那么刁钻的婆婆面前,根本说不上话。
袭红蕊拉过她的手,叹了一口气:“大嫂,我知道我娘的性子,大哥也不是个厉害的人,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田芳一愣,自古媳妇哪能不受婆婆的委屈呢,只是没想到小姑子竟会给她说话,一时间百感交集,嘴上连道:“不委屈。”
眼睛却掉下泪来。
袭红蕊疼惜地给她擦掉,温声道:“嫂子你放心,等我进宫后,就求皇上给你封个诰命,这样我娘以后也不能拿捏你了,如果你受了委屈,就进宫告诉我,到时候我会给你撑腰。”
田芳一下愣了,什么?诰命?
她怔怔地看着袭红蕊,小姑子不给婆婆诰命,给她诰命?
袭红蕊噗嗤一笑:“嫂子你别惊奇,你嫁到我们家,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帮着我管着一大家子,我不帮着你,帮谁呢?”
“我知道我娘有些不对,可她是我娘,我这个做女儿的,也没办法说什么,所以我会给你底气,让她不敢动你。”
田芳看着她坚定的目光,忍不住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