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条交叉的路口,宁澜却发现自己第一次失去了选择的勇气。
其实这个选择对他来说也很简单,无外乎忍或者不忍。
如果他没有疯掉,就应该继续忍下去。
忍是一种无错的选择,虽然这代表着向袭红蕊妥协,但只要他继续讨好她的妹妹,他就依然是未来皇帝的父亲。
只要他帮她约束旧党,他就可以成为她虽然被忌惮,但大概率无事的同盟。
成为一个有一定实权的王爷,还是皇帝的父亲,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是无法想象的成功了。
可是他的手指,却忍不住一点点嵌入腿里,脑海里反复回想着这个字——
不管别人怎么想,袭红蕊是春风得意, 就算老皇帝突然给她来了这么一手, 也对她没有什么影响。
毕竟政绩在手, 笑看疯狗。
开运河事宜依然有条不紊,其它各项政策也继续深入, 越来越稳固, 最让人开心的是, 她的小红薯收获了!
原本红薯是漂洋过海过来的, 好不容易才搞来一点, 存种不怎么高,在袭红蕊专门授意的大量繁殖下, 一下子大获丰收。
农技部的人, 分门别类地观察这种作物的习性,适宜种植时间,适宜耕种土壤, 以及产量。
然后就被这种作物的优良属性震惊了, 立刻向袭红蕊报喜。
袭红蕊早从书中了解了红薯的神奇之处, 象征性地开心了一下, 就命人继续大规模育种,并将新育出来的种交给几个县试种。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对种子发现船队的表彰。
袭红蕊没准备把所有未来科技,都套在袭绿烟头上,毕竟从别人那得来的终究是扒来的, 她需要的不是昙花一现的成果,而是不断向着那个目标靠近的能力。
这种能力, 必然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做到的,那就让所有人一起奋力追赶。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利益才有动力。
除了农技造册的常规奖励,袭红蕊还在技官衙的报纸上单拎出一个版面,对红薯的优良性能大加赞扬,并对船队发现并带回红薯的英勇事迹大书特书,从船长到船员依次露脸。
这支船队被赐了一个“惠民之舰”的匾额,从上至下全部重金犒赏,而领头的船长,直接封了一个航运官,并允许他入京朝圣。
船长当初将红薯带回来,也只是本着遍地撒网的念头,万没想到一下子就交到了鸿运,乐得牙都要掉了。
怀着忐忑的心,进京面圣,袭红蕊甚至亲自宴请了他。
当然了,并不止他一人,凡是近年来作出杰出贡献的,都被宴请到了。
这位船长是见过大风浪的,但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那位传说中发明玉璋书局铅印法,发现棉花,却将所得尽数用来救济弃婴、孤老,为穷人孩子免费开蒙的福璋郡主,就坐在他不远处。
而在她身边,有才华惊世的玉华夫人,让猪肉成为通俗美食的宋寡妇,神效避子汤的尤娘子,改进纺织机的青夫人……
天南地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贵或贱,齐聚于此。
船长毕竟是个男人,看到对面一群娘子,就转不动眼珠了。
而这时,袭红蕊也点到他头上,微笑着夸赞他引进红薯的功绩。
从上首传来的沉凝女声,如若仙乐,船长抬头,第一次直面圣皇圣后的圣颜。
细密的帘幕将二人的身影摇碎,只有一袭火焰的颜色,宛如燃烧,从帘幕后不可忽视地溢泄出来。
尽管只是一个影子,也足以让人激动了,那位传奇的皇后娘娘,居然就在他这么近的地方,还跟他说话!
这大概是他会一生铭记的日子,等回去,一定要将今天见到的人,见到的事,全部告知子孙后代!
在这场不分高低贵贱,唯才是举的赏贤宴中,崇文帝也出席了。
他真的很爱新出的这个红薯,但因为要优先育种,供做食用的都限量。
这年头,吃个红薯都限量了,真是一点做皇帝的尊严都没有。
所以崇文帝来到宴上,就为了吃这口红薯,身边的人切成小块喂给他。
啊!满足!
看着他吃得开心的样子,袭红蕊忍不住在心里翻个白眼。
她种的那点红薯,全喂这老头了。
不过算了,吃吧,吃吧,也不知道还能吃多久。
在老皇帝安心享用美食的时候,袭红蕊抬头看向身边的德仁,微笑道:“陛下近来的精神很好啊,看来德仁公公很尽力。”
德仁连忙微笑着推辞道:“哪里哪里,全赖仙长炼制的仙药。”
袭红蕊听了,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如此,妾身就放心多了。”
从天南地北汇聚而来的英才,宴席结束后又逐渐散去。
这种亲面圣皇圣后的经历,大概可以成为一辈子的谈资,就是不知道在这么多张嘴里,她会变成什么样的存在。
不过没有关系,不管什么,都是她存在过的痕迹。
一切结束,就可以开始等待过年了。
大齐的年假非常长,收尾一年的工作,各部就开始陆陆续续放假,一时间,整个大梁城都弥漫着轻松愉快的气息。
忙碌了一年的各部官员,早上起来,不用赶朝会,喝喝茶,逗逗鸟,看着下人忙来忙去。
在如此惬意的情况下,情不自禁地就会想,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错,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上层的大官开始休沐,底下的人却正式开始忙起来。
忙碌了一年,一闲下来,正是报复性消费的时候,商家们都开始铆足劲,从有钱人手里掏钱。
各大顶尖酒楼不断推出新菜式,各种登报宣传。
年夜饭就选我们家!顶级名厨,上门服务,先到先得!
宋寡妇面汤馆作为皇上亲题的匾额,那可值钱了,不过一直没怎么往高端上走,就不费那个钱登报了。
这些年,陆陆续续又开了好几家分店,面汤作为基础项目,还是日常供应,方便快捷,物美价廉。
与此同时,也开始供应其它主食和炒菜。
虽然各种炒菜的价格要比普通的打卤面贵很多,但宋寡妇面馆作为第一个把猪肉玩出花,还是和皇上娘娘有非常深瓜葛的传奇人物,无论是小民,还是中层,都特别愿意呼朋唤友的,来此消费一波。
外地人来大梁城,也是常规打卡处,生意异常火爆,宋寡妇在京中和老家都买了好几处宅子,带着儿子女儿,风光回乡。
曾经把她赶出去的叔伯兄弟们,搞了一个灰头土脸,连连去谄媚。
但宋寡妇可不是那种礼仪之人,她这次回来,只是为了显摆一下,自然不会认这样的亲戚。
风光打脸,瞬间成为十里八乡茶余饭后新谈资后,没有人知道,这个主意,其实是她们娘娘出的……
袭红蕊一贯主张“富贵不还乡,便如锦衣夜行”,自己的成功固然可喜,敌人的懊恼,也更加令人开心。
一想到他们每天看着你光耀的宅院门落,心痛的睡不着觉,就让人开心的合不拢嘴。
所以去炫死他们!哈哈哈!
宋寡妇:……
明明是她的事,但娘娘看起来比她还积极。
不过算了,去炫那么一下,好像确实挺开心的。
如果没人知道在无人的角落,你过得有多么好,那该让人多么寂寞啊。
抬头看向袭红蕊带着精致妆容,笑靥如花的脸,不由长叹一声——
转眼已经十年过去了啊,娘娘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年夜饭上,宋寡妇照例送来了好几口精养的大黑猪。
袭红蕊代替崇文帝祭完祖后,回去后突然发现,崇文帝居然来了,正等在她宫外的廊下。
看着在她宫里等候多时的老皇帝,袭红蕊忍不住停下脚步,长叹一口气:“皇上,您怎么来了,一会臣妾正要去看您呢。”
崇文帝颤颤巍巍起身,心情看起来很好,一字一顿道:“来、看、看、你!”
袭红蕊连忙过去扶住他,将他扶进屋里,不由失笑:“这倒让臣妾想起了十年前,臣妾第一年进宫的时候,那时候皇上就是不声不响来的,吓臣妾那一大跳呢。”
想起往事,崇文帝也忍不住笑起来:“我、担、心、你!”
“皇上是说那时候您担心臣妾吗?”
崇文帝用力点头。
袭红蕊便笑道:“那您现在可要好好的,要不然该我担心皇上您了。”
崇文帝顿时咧着嘴笑起来。
因着突然的回忆往昔,两人间的气氛前所未有融洽起来,袭红蕊连忙叫小厨房准备老皇帝爱吃的菜。
气氛越来越好,两人说得越来越开心的时候,突然,一道声音打断了他们——
“陛下,该用药了。”
德仁手里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小颗红丸,正是每天用来服食的仙丹。
袭红蕊的视线落到“仙丹”上时,目光停滞了一瞬。
不过很快就轻笑着从德仁手里接过丹丸,若无其事道:“我来服侍陛下用药。”
德仁躬身领命。
这个丹药,是慢性之毒,所以袭红蕊无所畏惧,亲手将丹药递到崇文帝手中。
崇文帝乐呵呵地从她手中接过丹药和茶盏,他确实也感觉精力不济了,就不再犹豫,服下一丸。
两个人坐下来,继续把盏言欢,变故就在这个时候突生!
崇文帝突然捂住脖子,瞪大眼睛看着她,少时,便气绝倒地。
袭红蕊一愣,一群人七手八脚的上前拥住崇文帝的身体,目光中都充满了惊愕。
很快,袭红蕊就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德仁:“你居然敢下毒谋害陛下,来人,拿下!”
凤仪宫是袭红蕊的地盘,一群人蜂拥而上,立刻将德仁按倒在地。
然而被瞬间控制的德仁,居然不慌不忙。
娘娘,不如先看看殿外吧。
派出去叫人的宫人,去而复返,神色惊慌。
袭红蕊见状走出殿外,才发现不知何时,凤仪宫外,已经挤满寒岑岑的铁甲。
烟火升空,爆竹声声,宫外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整个大梁城的百姓,都在这个喜庆的日子,欢庆守岁,除旧迎新,灯火如昼。
震天的呼和,将一切声音遮蔽。
在一群沉默而冷冽的铁甲中,站着一个一身华服,神仙也似的人。
在看到那人时,袭红蕊微微挑眉。
真是人生奇事,天神显威。
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一个瘸子,站起来了。
可理智也告诉他,再忍下去,也不会有尽头。
扶着轮椅, 缓缓站起来, 然而刚迈出第一步, 就栽倒在地。
怔怔地看着冰冷的地面,宁澜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伪装的时间太久, 他甚至已经开始忘记, 该怎么用这双腿走路。
十数年倏忽而过, 终此一生, 竟如蝼蚁!
门外的护卫阿九听到屋里的动静, 连忙进来:“主子!”
宁澜神色不变,将手伸过去:“扶我起来。”
阿九立时领命。
宁澜在他的搀扶下, 缓缓站起来, 然而这次,他却没有坐回那个相伴多年的轮椅。
双脚一点点落地,虽然走得艰难, 但还是越走越稳。
脑海里回想着近日的一切, 如果是真的, 那将是他唯一的机会。
如果是假的, 袭红蕊敢拿这种东西逗引他,那就要小心,玩火自焚。
如今整个天下,都已经被袭红蕊织入网中,而在这张强大无匹的网背后, 其实还潜藏着唯一的弱点。
被拱卫在中央的那只蜘蛛女王,只是一个血肉之躯, 而一个人死了,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因为袭红蕊汇聚来的一切,会因为死亡很快散去。
众臣会像拱卫蜘蛛女王一样,拱卫着活着的袭红蕊,可若她背负着弑君换子的罪名死去,又有谁敢为她流一滴眼泪。
死人不会开口说话,活人也不会为死人辩驳,历史总由胜利者书写。
千百年后的人们翻开历史,在这页也只会看到一个答案——祸国乱民的妖后。
至于关于他的记载,也许会很复杂。
一个隐忍多年,伪装残疾,蛰伏上位的皇帝,总容易让人产生各种关于权谋的猜测。
没有关系,只要他胜利就好了。
鲜花与赞美天生属于胜者,只要赢了,就有无数人为他织就冠冕,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当宁澜彻底站稳,看向皇宫的方向。
就像当年的袭红蕊直接爆掉林儆远,逆转乾坤那样。
如今也轮到他了。
千钧一发!
护卫在凤仪宫外的盾甲军立盾挺枪,汇聚在廊下,将袭红蕊挡在身后,只是这些许卫军在大队人马面前,看起来单薄的可怜。
袭红蕊站在盾牌手后,摇晃的烛火,将她的脸渲染成一片明暗不定的幽深。
看着下面甲胄俱全的大队禁军,抬起下巴冷笑道:“怎么,诸位穿成这样,是提前来给本宫和陛下拜年的吗?”
听着她的话,底下已经有许多人开始抖如筛糠。
当统领将他们甲械俱全地带入内宫时,就有一些人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然而皇城禁军,拱卫天子所在,军法森严,循令而动。
无令,有功,亦当罚。
有令,犯错,亦无过。
凡以任何理由擅动者,皆视同谋反。
这一条绝对禁令,原本是为了确保护卫军绝对属于天子,没有任何人可以一呼百应,攻入禁院。
然而恰恰是这条绝对禁令,给了宁澜机会。
袭红蕊废止献纳,给她带来了绝对权力,同时也给她带来了数不清的敌人。
外有新上任的皇城司统领侯元龙呼应,内有皇帝近侍德仁窃取虎符,再收买五个小统领,就足以切断整个皇城护卫,无声无息地抵达皇后的内宫。
当到这一步的时候,跟着起兵的下层士兵就算反应过来,也没有了回头路,造反的事实已经板上钉钉。
城外震天的烟火,将一切声音模糊,就算有人发现不对,无令亦不敢擅离职守。
擒贼先擒王,只这么一瞬的空档,就足以让袭红蕊死上千百次。
只要她当场死去,再多的话也休提。
所以当袭红蕊问出这句的时候,新上任的侍卫统领侯元龙比宁澜还要先开口:“妖妇!你混淆皇室血脉,谋害陛下的事已暴露无遗!属下听令!随我诛杀妖后!”
然而还不等底下士兵反应,袭红蕊已经大笑出声:“哈哈哈!谋害陛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本宫正与陛下一起相谈甚欢,倒是你们深夜带兵擅闯禁院,图谋不轨!”
“谋反乃诛九族大罪,你们真要跟着侯氏逆贼逼宫造反吗!”
侯元龙完全不想和袭红蕊做口舌之争,但很显然他的属下需要。
这可是谋反啊……谋反啊……要杀的还是据说文曲星君降世的皇后娘娘。
侯元龙出身望族,自袭红蕊上位后,就一直被排斥,被属下虎视眈眈,他自然能毫不犹豫地对着袭红蕊动刀子。
但大部分底层士兵,只是无数普通百姓中的一员,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就像无数底层百姓一样受着皇后娘娘的恩惠,听着皇后娘娘的故事,将皇后娘娘视若神明。
无论是谋反还是对着“神明”动刀,都能将无数人的心理防线瞬间击溃,以至于众人举着刀,手却不停的发抖。
侯元龙看着这种情况,不由大急,他万没想到,手下居然敢不听令!
这是一击毙敌的事,再拖下去,不知会有多少意想不到的意外……
他没想到,宁澜却早已想到了。
这些年,袭红蕊在民间扎下的根太深,大概只有那些旧贵族,依然将她视为一个得位不正的女人,民间百姓只将她视为神仙下凡,比所有王侯将相更高级。
所以宁澜早就做好了准备,突破这一层心理防线。
她的身后出现一个女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宁澜对着她冷淡道:“将你是谁,做过什么事,都说出来。”
女子神色惊慌,随即将心一横,对着袭红蕊大声嘶喊道:“娘娘!事已泄露!奴婢就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