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国公原以为自己可以退休了,万没想到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次比以前还难缠,因为旧党,说白了就是旧贵族,储国公府身为从太祖那起源的勋贵,没有人比他们更旧。
袭红蕊废献纳,清藏田,打击最狠的其实就是他们这样的人,但因为白怜儿的缘故,储国公府两头吃,影响不大,就闷声不吭地当了勋贵中的“叛徒”。
现在波澜突起,旧党又开始噌噌往他这跑,大户宗族,同气连枝,他不好驳了他们的面子,可让他当出头鸟,他又心存疑虑。
就像他女儿说的那样,储国公府经营到现在,譬如暗水行舟,稍不留意,就会满船倾覆,他们输不起。
但他没想到,不仅是那些老朋友,连宁澜都开始频频上门,联络感情来了。
在见到宁澜那一刻,白国公甚至想长叹一声,势已至此,连一向淡泊名利的福王,都淡泊不起来了。
宁澜自然不能再淡泊了。
以前为了维持人设,他不好将野心显露得太明显,一切都在暗中游走。
现在知道自己其实是在裸衣起舞后,顿时觉出以前的自己有多可笑。
他之所以隐忍,是为了自己不被发现,在乱局中取利,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可以与袭红蕊谋皮,所以当袭红蕊怀疑他时,他的优先做法是打消她的怀疑,克己复礼。
现在想来,袭红蕊对他的怀疑,其实和对林绾的怀疑一样,都是恐吓住他们的手段。
她一步步剪除他的羽翼,将他圈禁在福王府里,彻底孤立成她的笼中鸟。
但她将他圈禁,是因为想养着他吗?
不,她只是想无声无息地铲除他。
其实当袭红蕊让袭绿烟和他分府别居的时候,他就隐隐意识到了这种意图。
当袭红蕊切断和他的联系时,就代表了她已经有了灭掉他的心思。
可那时的他,毫无办法,如果他乱动,会更快地激怒袭红蕊,他还在赌最低的联合可能。
现在他知道,从来没有那种选项,既然如此,他还顾忌什么?
宁澜和白国公大概算有点亲戚,不过宁澜也没真打算联合他。
这个混了这么多年的老狐狸,是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危险境遇的。
他只要一个态度就好了,一个不赞成,也不反对的态度,有了这个态度,就可以给众人一个信号——
又有一个新风口诞生了。
权力的争夺,归根结底就是皇权的争夺,作为太子的共同持有者,他本来就是现今诸王室最有竞争力那个。
以前王室的力量偏弱,现在却不一样了,崇文帝这尊大佛转换阵营,加入了他们。
他或许不是真心帮他们,只是谁弱就帮谁。
宁澜抚摸着自己的腿,至少在大多数人眼中,他还是弱的。
所以在崇文帝死前,他一直可以得到老皇帝的支持,复刻袭红蕊的道路。
只要老皇帝再撑个几年……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刚这么想,就听见了老皇帝“将死”的消息。
崇文帝现在残了后,比起辛苦的锻炼,当然更希望有什么灵丹妙药,将他一键复原。
听到仙师们炼出了仙丹,顿时满心欢喜,赶紧让人献上来。
不过崇文帝也不是傻子,别人给他啥东西他就吃啥,自然要让人先试过。
试药人服用仙丹后,顿时觉得如饮美酒,如聆仙音,飘飘欲仙,精神振奋,只想纵舞高歌。
哪怕药效过后,也对那销魂蚀骨的滋味念念不忘,言称自己服药后,真的见到了神仙!
崇文帝顿时大喜,连忙让人将丹药拿来,服下一丸。
等服药过后,顿时如试药人般精神亢奋,百痛俱除,每辄欢笑。
药效过后,只觉得从仙体重新坠落回凡间浊身,浑身不自在,立时大赏道院,让仙长们再炼出更多的仙丹。
一开始对此,德仁还是很开心的,甚至连他都动了心思,那仙丹当真如此神异吗?
只有林绾异常焦急,甚至顾不上宁澜让她别轻举妄动的命令,也要见他一面——
丹药有毒!
现在德仁和宁澜已然成了同盟,便没有再瞒他的必要了,德仁立刻道:“可药效是我亲眼所见,确实有效,也没出现什么问题。”
林绾急道:“那不是因为有效,是因为精神麻痹,就像五石散一样,带有强烈的致幻效果。”
“服用当时,确实会觉得身体轻松,通体舒泰,但丹毒会随口入体,越积越多,不知哪一刻就会爆发。”
“而且这种药物,一旦服食,必然会成瘾,形成依赖后,想戒都戒不了。”
“身强力壮者长久服食,也会被掏空身体,更不用说老皇帝这样的,不知哪天就会暴毙而亡。”
德仁:……
“不知这些东西,林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林绾:……
穿越这种事,她会对宁澜提,德仁自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只是看向宁澜:“这件事不只我知道,福王妃也知道。”
“丹药有毒,是一种比眼皮之说还要通俗的常识,凡拥有和我一样经历的人,都知道。”
“所以,袭红蕊肯定也知道。”
宁澜:……
在“狸猫换太子”这件事中,宁澜已经见识了袭红蕊的疯狂,而在“投毒”这件事中,更是刷新了认识。
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各种人,对皇帝都从心底带着一丝敬畏之心,而袭红蕊完全没有。
这或许不奇怪,在林绾暴露了自己穿越信息后,宁澜就从她口中套出越来越多的未来知识,其中包括——
在未来,没有皇帝。
人人平等,伟大而又浪漫的思想,所以它熏陶出了那样富有同情心,怜悯心的袭绿烟,也熏陶出了那样冷酷无情的袭红蕊。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这对姐妹,可以如此天真又残忍的二位一体。
因为这从不矛盾,从始至终,她们的思想立场都是统一的,她们共同视一个群体为朋友,为他们奔走。
而又不约而同地视另一个群体为敌人,为了对抗共同的敌人,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袭绿烟可以在他面前伪装的那么天衣无缝,因为她没有装,当与她同路时,她确实可以像她表现得那样,对他充满“善”。
但那种善不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的那种善,而是一种顺昌逆亡的至高姿态,一旦挡了她的“伟大事业”,那么她就可以瞬间变得和袭红蕊一样残忍。
而袭红蕊,是一种更奇妙的存在,她既是“古人”,又是“未来人”,兼具了两种人的“善”与“恶”。
所以在他们还在筹谋利用老皇帝短暂获得力量时,她已经决定釜底抽薪,将老皇帝一起干掉了……
崇文帝自从得了仙丹, 就迷上了那种感觉,每天都要吃一颗,精神百倍。
德仁看着, 微笑着上前:“陛下, 这仙丹看起来果然有效, 皇后娘娘真是有心了。”
崇文帝原本很快乐,听到德仁的话, 动作一顿。
虽然袭红蕊痛快地同意了他更换燕小飞的要求, 没多说什么, 但再见面总有些尴尬。
总这样下去也不行, 崇文帝决定和袭红蕊缓和一下关系, 就命德仁送一些东西,慰问一下。
东西不东西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软得服。
德仁听了, 立刻微笑着领命,前往凤仪宫。
如今德仁重新得势,再来凤仪宫时, 凤仪宫的人终于不再视他如无物。
只是在表面的言笑晏晏下, 德仁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一些隐藏的东西。
袭红蕊看着他, 脸上是很正常的有点赌气, 又有点释然的表情,最终抬头看向德仁:“感谢陛下挂念,等忙过年底这段日子,我就去看看他,对了, 陛下的身体还好吧?”
德仁看着袭红蕊无懈可击的脸,若是他不知道丹药的秘密, 恐怕只会把这当成是寻常的询问。
躬下身,满面微笑道:“托娘娘的福,几位仙长进献的丹药非常有效,陛下近日的精神好多了。”
袭红蕊顿时面露惊喜:“如此妾身就放心了!”
不过随后又道:“近日公务实在繁忙,本宫实在抽不出时间,还请公公多费心,好好照顾陛下的身体。”
“道院那边干系重大,需要一个得力的人看着,交给别人我都不放心,还请德仁公公多留心。”
德仁抬头看了一眼袭红蕊被精致妆容裹挟着,看不出什么神色的脸,微微一笑,躬下身去:“是。”
寒暄了几句,袭红蕊便命人送客了,这次来送的是如意和言钰。
这两个人曾经大概都算他最“亲密”的人,而如今看他的神色,充满了一种不明的意味。
言钰殷勤地将他扶下台阶,似乎还是当年跟在他身边讨生活的那个小太监,而如意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表情。
两个人一起将他送到廊下,言钰俊美的脸上,笑靥如花,轻轻道:“干爹,小心啊。”
德仁面色不变,无可挑剔地微笑,揖手还礼。
当走出凤仪宫,回头看着夜幕下这座幽微的宫殿,厚重的眼皮裂开一条缝。
时移世易,菟丝子也能噬人了。
曾经是德仁一力主张,让袭红蕊进宫,破坏了宁澜的计划。
而如今,德仁又重新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只要掀起一个头,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在老皇帝的默许下,旧党开始顺理成章地向着宁澜汇聚,德仁是最重磅的那个,却不是唯一的那个。
不过都没什么卵用,因为今年的财报又出了,又是一个盈利年。
年年盈利后,众人已经清楚意识到,想要影响袭红蕊的政绩,靠小概率事件,大概率不可能了。
她把这个盘子,从底层开始,一层层盘活了。
这几年为了向民众卖好,袭红蕊一直在减税减赋,税收是一国之本,动税原本是动国本的事,但袭红蕊一直没翻车。
因为她一直以来的主要思路,不是巧立项目收税,而是扩大税基,一块块灰掉的税基,因为她重新亮了起来。
废献纳,收藏田这种事就不用说了,与之相伴的,还有不可忽视的,一年年暴增的人头数。
这种暴增,不是出生人口的暴增,而是正常劳动力的暴增,也就是传说中的“黑户”。
大齐管控户籍其实很严,没有户籍,想干什么都干不了,但即使如此,也藏着数不清的黑户。
有户籍就代表着要交税,朝廷没钱就找底下人各种巧立名目,加征赋税,成为黑户还能活,成为纳税人就只能死。
但成为黑户,就不能算正常人了,生存更艰难,只能向着两个方向进化。
一个是成为当地大户人家的私奴,一个是落草为寇。
如今袭红蕊废止献纳,废止私奴,官令条文,黑纸白字,将地主豪绅和雇工的关系,强令限定为雇佣关系。
不管实际执行的怎么样,有了条例法度在,违反了就是违法,违法就要承担违法的风险,这就是袭红蕊要的效果,可以存在,但不允许合法的存在。
明确的法度出现后,就开始拼执行力,这才是最困难重重的一件事,而袭红蕊别出心裁的用下民来对冲中上层。
地主豪绅和下民孰强孰弱,一目了然,但人都是趋利的,没有人天生想当别人的奴才,只要给开了一个口子,就按捺不住躁动的心。
下民虽弱,但下民也多,那么多人,没有人能完全掌握所有人的想法,给他们一个希望,他们就会自己走向袭红蕊要他们站到的位置。
而袭红蕊又占据了上层的位置,攫取了最上层的权利,两相呼应,势不可挡。
黑户没办法用强力的手段,将他们从黑暗中揪出来,但袭红蕊不停地给无产雇工和小农减负,对北戎发战争财式商贸,修大运河,修天下第一楼,规范雇佣关系,提供大量就业机会。
这么大的劳动力缺口,足以安置这些新冒头的人,有了安稳生活的希望,这些因为无法过活而藏匿的人,便开始自己往阳光下走,以至于官方统计人口,年年暴增。
个人税减了,数量却暴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实现了“薄利多销”。
不过收容上来了大量温和黑户后,自然还有许多已经见过血的黑户。
对于这部分,袭红蕊就是两个策略,招安和剿匪。
这些年财政年年盈利,袭红蕊自然也就敢花,大头都投入在了军队建设上。
这也是她当初的承诺,邓义之所以选择投效她,最大的原因也是这个,袭红蕊的饼画的是真好。
不过袭红蕊不是那种瞎画饼的人,钱到位,饼就开始就位。
兵贵精不贵多,邓义作为一线带兵人员,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直建议袭红蕊精兵简政。
袭红蕊在这方面是没有什么意见,看着可行就批,要钱就给。
但你精兵得给我精出来个效果,刀不磨不亮,枪不擦不光,去剿匪实操一下。
依靠邓义的老辣眼光,提拔上来许多有潜力的年轻将领,每个新人上任都需要业绩。
现在和外面是一时打不起来了,袭红蕊就将他们全部踢去一线剿匪,拿实力说话。
在嗷嗷刷业绩的官军威胁,和招安的怀柔政策下,越来越多的山匪水贼被收编,有实力的招为将军,入朝为官,没实力的打散,前往各个军队。
加大军队建设,自然要让军队的力量宣泄出去,除了剿匪,还要路设巡检队,沿线巡检。
通行数决定巡检军的军费,保证巡检队的干劲,自己的钱自己赚,不让山大王赚差价。
为此走商们简直喜极而泣,各地有名的匪首开始陆续消失,现在他们走商的安全性,前几年根本不敢想。
内陆军这样,海军自然也同理。
袭红蕊大力扶持海军,于各重要商路来回巡航,清扫海线,为海商护航。
福璋郡主棉花种子带来的巨额利益,开启了普通人的航海梦。
而雄视于航线,武装到牙齿的庞大舰队,也给海商带来了莫大的鼓舞和勇气。
武装军队要钱,修建舰队要钱,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钱,但袭红蕊就是有钱。
从顺利重建货币兑换信誉开始,袭红蕊的财路便越来越正,越来越庞大,而与之相对的,就是她能让所有人都吃上饭。
政通人和,军民一体,带来的有利影响就是诸工百业,全面繁荣。
这些是她庞大力量的来源,像是一根根蛛网笼罩在帝国上空,共同组成她庞大的根基,她像是一只蜘蛛女王一样盘踞在正中央。
与她的这张大网相比,所有人的网都太脆弱了,哪怕是开始获得老皇帝和旧党双重支持的他。
按照袭红蕊现在的态势,恐怕没几年,她的治下就可以被称为盛世,或许现在也可以。
没有哪个盛世之君,死于党争,大齐选择文人治国的原因也在这,书生造反,十年不成,光靠旧党的嘴,说不死袭红蕊。
宁澜独自坐在福王府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但和大多数人猜的不一样,他不是在为袭红蕊的无可匹敌沉默,恰恰是因为他有了一个一击制胜的机会,才陷入无可挣脱的沉默。
这个机会实在太好了,天衣无缝,天赐良机,好到让他怀疑,是不是袭红蕊送到他手上来的。
这个一直以来强大无匹的敌人,真的会因为成功的懈怠,露出如此轻狂草率的姿态吗?
历史上总有许多影响整个天下局势的关键转折,来源于巧合,但当一层一层的巧合堆在他眼前后,宁澜才发现,义无反顾地接受这种巧合,居然是一件这么难的事。
他的眼睛宛如一片沉凝的湖水,整个人又分成了两半。
事情的真相,永远很简单,真或者假,赢或者输。
事情的结果也很简单,赢了登临天下,输了尸骨无存。
只是简单的二选一问题,连蒙都能有一半的概率蒙对。